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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初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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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满楼的一处暖阁里正熏着杳杳的龙脑香气,屋子四周珠玉琳琅,层层叠叠的银红色霞影纱之下,是精致而华贵的软榻。清风乍起,重重烟纱如同春蚕吐丝,将纱幔后那女子的身影一点点撩起。日光透过帷幔,轻轻地洒在床里那女子娇小的身姿之上。只见她秀逸的眉目微微蹙起,眼帘下淡淡的阴影柔和而娇俏,玉白的肌肤微带酡红,呼吸略显急促。
正是碧落。
“她怎么还不醒?”
靠在一边花梨木交椅上的苏亦黎瞥了眼碧落,皱眉问道。
另一边的风忆月却懒懒地揉着太阳穴:“她如今得一时间将所遗忘的回忆记起,不是件易事。”
“她失忆了?”
“恩。换做是我,这些过往也是一万个不愿提起的。”
风忆月漫不经心地剥着荔枝,缓声道:“我虽没怎么细看,不过既然她就是已故的商王后,不用看也能猜个七八。这商王后身为一国公主,没脸没皮地倒贴商王,赔了城池家国不说,最后连自个儿性命都搭了进去,真是个可怜的傻瓜外加缺心眼。”
然而,碧落这缺心眼的前半生却远比风忆月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来得波澜壮阔得多,其间亦席卷着无数的悲欢喜乐,就如同一幅刹那间铺展开的绵长画卷。虽落笔轻缓,笔锋却偏而锋利,于落英缤纷之处,娓娓道出一抹浓重心酸。
碧落之前虽活成了个傻缺,却有个极为尊贵的身份——燕王燕寻唯一的子嗣,燕国公主燕舞鸢。这燕王作为一国之主,却子丁稀薄到这般令人发指的地步,实属世间罕见。而导致燕国香火如此不旺的缘果,倒并非是因为燕寻不举,而是因他不想举。放眼天下,像燕寻这样为一-女子舍弃一大片花丛,痴情一生的男子着实少见。而承了燕寻之情的女子正是燕舞鸢母后,舞清颜。
其实这舞清颜的来头也不小,她在遇见燕寻之前,可是个受万民敬仰,高高在上的圣女。要说圣女这行业也颇为玄乎,说好听点是个血统神圣,通晓天理,为万民祈福,享万国香火的高洁女子;说难听点就是个会些法术,用人给的香火钱糊弄百姓的美女。
也不知这向来寡欲的圣女是如何与燕寻天雷勾地火地看对了眼,走下祭坛沦入尘世的,反正他们俩就这么两情相悦情深似海了。而燕寻也为之罢黜后宫,独宠一人,心心念念地要与舞清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可惜,这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就在燕寻激动地抱着呱呱落地的舞鸢时,他的爱妻却因突发血崩,难产而亡。
舞清颜临去前颤颤地抓着燕寻的手,断断续续道:“阿寻……孩子……你,你别哭……必经……劫数……因果……我都写在……来,来世……”
她这厢话未说完,便忽然喘得急促,一口血“哇”地喷出,之后任凭燕寻如何千呼万唤都再不能言。徒有两行清泪自她眼角涔涔流下,不久便气息渐微,泪水渐干,一缕香魂归了极乐。而燕寻也自此成功抑郁,身为男子,他却断了这偷-腥的本性,不近女色,一皇帝生生给过得像个苦行僧一般。
幸好舞清颜还留个孩子,因而燕寻便将对亡妻的无尽爱意与思念都寄托在这唯一的闺女身上。可想而知,他得多么宠小鸢儿。只可惜这舞清颜用命好不容易挣来的种,且不说颇不争气的是个闺女,还是个颇不争气的闺女。燕舞鸢这女娃虽然从小被燕寻捧在心窝里宠着,倒并非被养得多么骄纵蛮横,反而性格乖巧讨喜得很,而她唯一的不争气之处,只在贪吃二字。
且不说这小公主生来就食量惊人来者不拒,还偏生得一副赛狗嗅,就算是哪家宫人自个儿偷偷摸摸加餐烧了碗红烧肉都能被她闻着一路跟去蹭上一口,更别提那紧挨着她宫殿的御膳房里的山珍海味了。因而短短几年,这丫头就从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女娃活生生地被燕寻宠成了个粉雕玉琢的肥肥小肉团。
话虽如此,燕寻看着这闺女日渐发福的身板倒也并不十分忧愁。他燕寻唯一的子嗣,将来的燕国之主,就算是胖到天上去了又如何?只要他燕寻尚在,燕国不倒,他的宝贝女儿就是个掌上明珠,是天下男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更何况,他已经给自个儿闺女物色了个挺中意的乘龙快婿。这孩子是司相国司渊之子,名叫司弈。当年这两孩子还未出生时,他和清颜就早早地与司渊一家来了个指腹为婚。如今小司弈又常常随着司渊出入宫中,虽还未长开,却已是生得俊朗英挺,小小年纪就把文治武功学得颇好,是个治国的好苗子。
燕寻十分满意这个未来女婿,又想着后宫中无甚女眷,便索性给司弈在宫中安排了个靠近鸢儿寝宫的院子住下,只盼着他们俩能朝夕相处,生出些青梅竹马的情谊来,方便日后成事。在他这般的苦心安排之下,小司弈和小鸢儿倒也不负众望地玩到了一处,虽日日吵闹斗嘴,却颇有些两小无猜的味道。
燕寻和司渊偶尔在一旁看着这对吵吵嚷嚷的活宝,想着将来生死相随的兄弟二人终会成为亲家,都不由会心一笑。只可惜,燕寻却没料到,这所谓的青梅竹马一般总会发展成青梅青梅。而这一切的转折,都始于小鸢儿十岁那年的一场皇家射猎。
那是万昌六年的十月初五,也正巧是小鸢儿的十岁生辰。
为了给闺女庆生,燕寻难得地下了大手笔,广邀四方来客,准备热热闹闹地给她办一场。而这日后与舞鸢纠缠不清的商国世子殷青玦,便是这些宾客中的一员。
又因这射猎是男人们喜欢的玩意,故而即使舞鸢身份尊贵,燕寻也没安排她的份。不过小司弈勉强还算个男子,因而被燕寻特意带在身边。其实,这也是燕寻的一番良苦用心,他想着趁此次围猎,一来试试小司弈的身手胆量,二来带着未来女婿见见场面,三来则要领他结识下各国的王公子弟,为今后他继承大统好好铺个路子。
却不想,竟是给别人铺了路子。
这殷青玦与燕舞鸢的第一次相遇,是因为一顿万恶的烤野兔。
正所谓祸从口出患从口入,贪吃可谓是个人生大忌。小鸢儿这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不像平日一般一放课就往御膳房里钻,而是心里痒痒地念着父王今日的围猎。这个地方颇为神秘,是白公公和父王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靠近的。
听白公公说,父王自母后薨后,便一直励精图治,不喜玩乐。这御苑虽建了良久,却也被荒废了良久,简直就像是个摆设。白公公是燕国宫里的老人,舞鸢从小一应起居都由他照料,甚至在舞鸢心里,白公公还时常比她父王亲上几分呢!
白公公还说,御苑里养了许多猛禽走兽,像她这么一团小肥肉若随便溜了进去,迟早被啃剩骨头出来……
然而,她这满是肥油的小脑瓜里却自动忽略了野兽的恐怖可怕,而是色眯眯馋兮兮地淌下一滴滴口水:好多肉……凭什么司弈那臭嘴就能去?想想他昨个趾高气昂地谈起这事的模样,就让她来气!
若是她能靠自个儿逮个野兔烤来吃了,那得是怎样的美味外加扬眉吐气啊!
碰巧,白公公这几日正因为小鸢儿寿辰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反倒是无暇顾及小鸢儿来。燕王宫里的婢女公公又本就不多,还全临时凑数去前殿打点了,这才给小鸢儿钻了空子。白公公虽忙着忙着不见了小鸢儿的踪影,却也并未着急多想,只当她是在御膳房某个角落里偷吃呢。
而御膳房的厨子们又因为得照看这流水的宴席而无暇顾及,每个巧合,每个人的疏忽,都冥冥中帮了小鸢儿一把,让她顺风顺水地就从寝殿一路溜进了御苑。
或许,每一段痴缠的缘分都生于某个灵光一闪的瞬间,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招摇地撞进心房,让人毫无防备。
一句话,一个转身,一个念头都可能为日后的离合悲欢埋下草线千里的伏笔,然却又让人觉得似乎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就像是一种来自浩大天际的信仰,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操控着人们的一举一动,跨越时间的浩瀚,在看似偶然的事件之中,浸透了宿命的味道。
而这宿命会一直绵延到漫长岁月的尽头,让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最终属于自己。
最初的小鸢儿,自然不晓得这些。
正当她得意地溜进御苑时,却颇失落地发现这射猎早已开始。各国的王室贵族都分散在四处狩猎,哪里还能找见她父王和司弈的身影?她因而只好先自个儿孤零零地一个人去逮兔子,待到事成之后,再在司弈那臭嘴面前耀武扬威去。说来这御苑到底是御苑,野兔可委实不少。小鸢儿又一次盯准了眼前的灰兔,猫着身子悄悄扑过去。
“噗——”
她因这胖身板而重心不稳,一个狗吃--屎再度栽在地上,又接着骨碌碌地滚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却又不甘心地努着嘴拍了拍灰尘,连滚带爬地继续追上去。这已经是今儿摔的第五次了。看来是得减肥了。
就在这时,小鸢儿身后却忽得起了一阵凶狠腥风,树木也随之不断摇动,整座山林都似在低吼。而她眼前这灰兔也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一溜烟窜得飞快。
“别跑啊——喂——”
舞鸢还未回过神来,那翠绿的灌木中便跃出一条黄色的光,随即是一阵簌簌的响声,一道黄黑色的光芒乍现,低沉而凶猛的吼叫响在她的耳畔。
“嗷——”
她惊得一下子僵直了身子,她硬生生地别过头,只见大片倒伏的树叶中倏地蹿出一只黄色猛虎,它硕-大的头一摇,一双眼睛已经凶狠地盯上了她这团肥肉。她因此吓得说不出话,只得靠着本能向后倒退,可她两那条短粗的小腿哪及得上眼前这大虎精壮的四肢?眼看着这老虎的血盆大口就要盖下,腥臭的口水几乎要滴上她的脸,小鸢儿只能大声哭嚷道。
“父王——父王救我——”
而她纤弱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硕-大的林子里,显得尤为苍白无力。一种深深的绝望涌上她的心头:兔子没吃到成反被老虎吃了,真丢人……
然而,御苑的另一角,正追着花鹿的燕寻却没来由心头一恸,本来百发百中的他莫名一箭射偏,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不好!鸢儿——”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燕寻一把调转马头,对着身边的侍卫怒吼道:“都给我去找公主!”
可惜远水难救近火,就在众人摸不着头脑地四下找人时,虎口边的小鸢儿已是退无可退。她眼前的虎牙如同匕首一般寒光熠熠,眼看着就要啃下来。
小鸢儿闭上眼,哇哇地哭道:“别,别吃我……我肥肉太多,腻……”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却陡然跃过长空,快如流光,刹那落在小鸢儿身前。而那人落地后亦不停息,只见白光一闪,一刀已经劈向猛虎眉间!舞鸢只觉耳边风声渐起,略一睁眼,身板却已经被那人揽住,鼻尖传来一阵浅淡药香,双眼随之被一只温暖的手捂住。
而她耳边亦传来一声轻语,低沉动听:“闭上眼,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