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多食广》萧杳

10、试探

　　“啊……蛇，蛇，蛇……你丫的给我滚啊……”
　　春风和煦，晨光万里，于此朗朗乾坤之际，君满楼偏院里扫地的几个丫鬟却撞了鬼。
　　要说这缘由，却是因远处那一栋荒废已久闲人止步的破屋子里不时传来一声声的鬼叫，而且这鬼还是个满嘴跑脏话的俗鬼。传说那屋子里曾经接连上吊过几个姑娘，都是些不堪忍受污名，壮烈自尽的傻女子。这青-楼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阴气重的闹鬼之地，因而这几个丫鬟起初也并不在意。

　　只是这话越听越别扭，这鬼骂人的言词之狠厉决绝，实在令人发指。
　　“你大爷的又是蛇！风忆月你这个言而无信被撒了雄黄的蛇蝎小贱人——”
　　“风忆月——你有本事偷男人，没本事放了老娘啊——”
　　……
　　其间更有诸多污秽不堪的字眼，让这些个扫地侍女们都纷纷侧目。

　　要知道，这君满楼虽是青-楼，却是个有品位有涵养的青-楼，怎么会生出如此粗陋之鬼神大放厥词？
　　众所周知，秦国都城坤阳里最繁华的巷子是条烟柳巷，叫作杏巷。杏巷尽头有一座酒楼，是秦国最挣钱的一栋酒楼，其金光灿灿的牌匾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君满楼。入此楼者，甭管是行酒池肉林还是春宵帐暖之事，皆为君子。这是多么附庸风雅的字眼，一看就显得其比一般的“满春园”之流高了许多档次。
　　这般尚君高洁的名号，又是多么贴合来此寻-欢作乐的王孙公子哥们那明明就是龟孙子却还偏偏要装清高的矛盾心理啊！而君满楼倒也应了这个名字，称得上是秦国之首的风-流销金窝。且不说其日日宾客满堂楼外排长龙，光是这楼里姑娘用的胭脂就能染红坤阳城的绕城河了。

　　再者说，君满楼里的姑娘可都是一等一的姿色，环肥燕瘦、国色天香、闭月羞花……质量之高，类型之广，数量之多都称得上是天下之最。然而，这楼里真正让王孙公子哥儿们挂心的美人，却要数君满楼的老板娘——风忆月。
　　风大美人不管是脸蛋、身段、才艺可都是人间极品，她的一颦一笑都为不少市井女子暗中争相学习。就算只是学得这媚功的皮毛，便已能轻易得到众多暧-昧痴情男子趋之若鹜，争相缠头……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君满楼的老板娘，绝世大美人风忆月却有个死规矩，绝不以身侍客。身为青-楼老板，自个儿却守身如玉，这实在颇为诡异。因而众男子在求而不得之际，不由纷纷揣测其中缘由。
　　莫不是……风美人空有这惊世容颜，房中术却差的一塌糊涂见不得人？啧啧啧，王孙公子哥怀抱美人辗转反侧之际，不免雄心碎了一地，真是可惜了。

　　话说回来，就在这些丫鬟们惊疑之下将这荒屋鬼叫之事层层上报给正在闺房里吃挂绿荔枝的风大美人时，却被风大美人凉凉的一句话给打发了。
　　“不过是几声鬼叫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们中若有谁敢再多嘴搬弄是非，我就让她变鬼一块儿叫去。还有，事儿都做好了么？我这要是看见地上多了一片落叶，你们所有人就少吃一晚上的饭菜，如何？”
　　风大美人慢条斯理地吃完荔枝，于袅袅青烟之中，颇闲适地玩弄着指甲上的蔻丹，一番话说得极为轻巧。然而，这几个丫鬟却都吓得不敢多言半句。在君满楼里混了这么些年，老板娘这铁石心肠的性子他们还是晓得的。

　　正因如此，这鬼叫也愈演愈烈，甚至殃及池鱼，竟连带着把风老板的蓝颜知己——苏亦黎苏少阁主都给狠狠地骂了一通。
　　“他娘的劳什子大侠！老娘我本还以为他是个汉子，没想到长得和姑娘一样还瞎考究！一大男人竟然嫌脏！一大男人小肚鸡肠个什么劲儿！一大男人跟小女子计较！一大男人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一大男人见死不救！一大男人……不，这人哪里是大男人，就是个不阴不阳的死——小——白——脸——”
　　这骂得多么酣畅淋漓，却被一个仰慕了苏亦黎许久的丫鬟给听了去。这人哪，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

　　这小丫鬟就是个为了心上人奋不顾身的种。她怀着满腔怒意和这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却不晓得再仔细探探这鬼的虚实，便脑子一热冲到了风忆月和苏亦黎跟前，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地给说道了一遍，连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这小丫鬟还以为自己的爱慕之情感天动地，必能因此一举融化苏阁主那埋在冰山里的木头心。
　　然而，风大美人却二话不说就把这多嘴的小丫鬟关了暴室。

　　小丫鬟的心上人，正与风老板一道尝着新进荔枝的苏大侠听罢，那张玉雕般的面容虽仍像往常一样冷淡无澜，手里坚-硬的挂绿荔枝却不知何时已经全数化为齑粉。风大美人挑眉看了眼苏亦黎手里那下场凄惨的荔枝，故意心疼道。
　　“这荔枝可是我好不容易从西域买来的，就连秦王宫里都吃不到，竟就这么生生给你毁了，真是可惜。”
　　苏大侠冷着一张脸毫不理会，径自取出随身携带的雪山冰泉，仔细地一遍遍洗起手来。

　　而惹得这小丫鬟关暴室，这荔枝化齑粉的正是苦哈哈的碧落。与风大老板装潢得极具品味的闺房相比，碧落所处的这偏屋着实阴冷。明明已是白天，这屋子里却依旧透着森森的冷气。寒阳斜斜地穿过窗子的缝隙打进屋里，赶巧儿照在离她不远处这条金色大蟒的鳞片上，使得其更显出几分武威雄壮来。
　　这是屋子里最大的一条蛇，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她正在竭尽全力将其吓退。

　　然而，在她和这蛇经历了长久的大眼瞪小眼的大战之后，终于以她双眼发酸落泪举白旗告终。碧落心中一梗，如今是人斗不过，蛇也斗不过，她难道真如师父所言，肉吃多了都吃傻了吗？再看看这金蛇的一干匍匐在地的小兵……
　　就算她已经细脚伶仃地站在桌上，双手还紧紧环住了一旁大红色的房柱子，却还是只能干巴巴地等待着死亡的宣告吗……为何她过得如此艰难？

　　碧落战战兢兢地望下去，只见脚下无数条细长而昂起的黑影正不断地蠕动盘旋着，一点点向她逼近。四周的气味也极为诡异，带着黑蛇特有的浓烈蛇腥气。再加上那些乌瞳瞳的眼里还不时闪着金光，一跃一跃的，简直像是因即将大快朵颐而兴奋的猛兽。而就在离她脚几寸之处，早就有黑蛇一圈圈地绕上来，蓄势待发，弹尾跃得极欢。

　　“别过来——”
　　碧落惊得闭上眼，心里的怒火却蹭蹭蹭地往上窜。风忆月这蛇蝎子，竟然言而无信！
　　昨儿个她为了保命，将自个儿是泽虚谷弟子和通晓食忆术之事和盘托出，本想借此扯上风忆月口中的乾坤镜，给自己搏个生机。
　　“风姑娘这样如何，我卖您个人情，免费给您吃了您不要的记忆。您就放了我一马，我们自此分道扬镳，再不相见！碧落我这买卖做得可多了，保证童叟无欺……”

　　风大美人果然听罢神色略有松动，就在碧落大喜之下正想要更进一步时，却不料这风忆月竟出尔反尔！不仅将她一掌击晕，还抢了她泽虚谷的令牌！事到如今，这蛇蝎女人竟还放蛇一心要至她于死地！
　　亏她今早醒来时还庆幸风忆月虽私生活混乱，为人到底还算个讲道理的江湖女子。不仅没杀她，还给她留了个安身之所……奶奶的，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狠辣的女子！还是她自己太傻太天真？

　　然而，就在碧落不断恨恨地谩骂中，狠辣美人风忆月却极为慵懒地半躺在贵妃椅上，百无聊赖地向一边黑着脸的苏亦黎暗送秋波。苏亦黎却双手环胸，全不理会风大美人的殷勤，只是冷冷地一问。
　　“她真是宗鹤弟子？”

　　风忆月略有些失望地一敛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递给苏亦黎。
　　“这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玉质晶莹，饰有海棠暗纹，又刻着一个‘虚’字，确实出自泽虚谷。而楼里的姑娘亦从泽虚谷弟子口里套到了话，泽虚谷虽有个只招男丁的规矩，却在三年前出了个意外。据可靠消息，三年前宗鹤出谷，不单捡回了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还命人砍了千年桃木枝给她续了命。”

　　“三年前？”
　　“这丫头又说自己声称自己通晓食忆术，应该是因这千年桃花木的缘故。更何况这丫头可不像是个聪明到能蒙过我的人。不过……这食忆术还是得试。”
　　风忆月慢条斯理地又剥了个荔枝，缓缓一笑，接着道：“我已在那房里布下了蛇灵蛊的结界，而这蛇灵蛊能将受蛊之人的神识牵引至我灵台之内，这丫头所言的食忆术真假，一看便知。”
　　“食你之忆？”苏亦黎一皱眉。
　　“怎么可能？”风忆月那风情万种的眼里划过几丝笃定与狡黠，笑道，“是她的。”

　　苏亦黎听罢面色一动，却听风忆月闲闲道：“真难得，你竟会对个女子如此上心。我倒要看看，这多嘴的傻丫头到底是个何方神圣！”
　　风忆月话音刚落，便盘膝而坐，双手合十于胸前，嘴中念起了咒语。与此同时，碧落所在的黑屋里却蓦然闪现阵阵金光，那一条条黏腻恶心的黑蛇也在这些金光之下变得透明，又纷纷不断拉长，逐渐失了这黑蛇本来该有的模样。
　　碧落大惊，这又是几个意思？
　　随着那条金色大蟒的一声低吼，这些透明的小黑蛇都簇拥起来，极为有序地织成一张大网，瞬间便充满整个屋子，向尚处于震惊中的碧落劈头盖脸地给倾下去。一滴鲜血从这金光的顶-端滴落，正好掉进碧落因吃惊而微张的嘴里。碧落这厢堪堪回过神，却已经莫名其妙地将这记忆给吃了下去……
　　这是谁的血？又是谁的记忆？为何这血的味道如此熟悉却又捉摸不透？

　　碧落突然觉得心痛如绞，以至于让她不得不捂住胸口，深深弯下腰去。
　　风忆月这又到底使的什么幺蛾子？而碧落胸口的心痛却一阵阵地如滔天大浪般席卷而来，裹挟着浓浓的心酸与苦楚，甚至似乎还有从天而降的滚滚天雷，一路摧枯拉朽地痛入肺腑，绵密又毫不停息地无声侵蚀着她的神识与心肺……
　　怎么还会这样？从没有谁的记忆让她这般难受过，这到底是谁的血？碧落还未来得及再想，就只觉得喉咙一甜，向前一倒，“噗——”地狠狠吐出了一口鲜血。而她的灵台中却反而因此变得清晰，一张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面容渐渐显现……
　　另一边的闺阁内，原本正好好地在闭眼打坐的风忆月却突然笑容一滞，霍得睁眼，美目紧蹙。
　　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