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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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荚飞尽，荷钱浮细，日子过得这样快，转眼已过了立夏。这日我从姑苏会馆回园子，刚坐下喝盅茶歇口气，就听到家人报说有客到，领进来一看，却是旧相识。
我怎么也想不到再见苏惠芳时，会是这般光景。
面色憔悴胡子拉碴，头皮已经泛出青色，身上的褂子总算还干净，也是破烂不堪。我上下打量他，心中诧异那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玉人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一时忘了说话，直见到他涨红了脸垂下头去，这才回过神来。
苏……公子，我出声询问，却见他蜕了皮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您这是……？
他不接话，抬手从身后揪出一个六七岁的娃娃，哑声催促道，继龄，跪下，给苏大爷磕头。
那孩子往前一扑就是三个响头，又直起身子望着我，或者望着其他地方，沉黑的眸子里没有一点光。
那年虎丘曲会过后，王公子一班人又是玩水游山回了京城。苏惠芳是王公子家班里的，回了府突然卧床不起。起先以为是游玩累了，便由他歇着，后来一病就是月余，等到终于起身，却发现嗓子倒了仓。
小旦倒了仓，便是再也不能唱了。那个王公子倒也不嫌弃，仍旧把苏惠芳养在府里。没想到姓苏的是个清高脾气，硬是要搬出来，又把攒了许久的东西变卖，开个茶叶铺子，日子过得紧巴巴，幸好原先的一班人士看在王公子面上也算照应，就这么半咸不淡地过了大半年。
再后来，王公子惹了官非，动静不小，牵连甚广。
说到这里苏惠芳的声音突然隐忍，身边的孩子直着背坐着，手里抓的果子也不吃，定定看向一边。
那……那个张公子没有帮你一把？我问。
张升峪？他陡然吊高了嗓子，不小心便咳喘起来。叫继龄的孩子也没给动手他顺气，喘了一会儿，终于渐渐平缓，又摇头，握起的拳头上关节泛出些青白颜色。
我望向那个孩子，看长相甚是面善，便问，惠芳，继龄他是……？
我的……侄儿。
便是了。
今年春天，京城出了一件大事。
皇上的弟弟，也就是睿王爷，反了。
私造兵器、拥兵自重，这样的罪名从来是说有就有，于是睿王府的人还没来得及走漏风声，王爷就被赐了道圣旨，体体面面喝药蹬腿。
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啊……那日赵二爷做生日，赵员外多喝了几杯，老脸上倒放出一些光芒，啧啧……□□肏的鞑子……
鞑子算个鸟，那姓张的才叫真真厉害，睿亲王一倒就升了光禄寺少卿，正五品啊，比个翰林编修风光多少！
去年今日状元及第，今年此时连升三级，到底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呵。
新任的光禄寺少卿是谁我不知道，但去年金榜题名大魁天下状元郎张郎张升峪的名字，普天之下，又有谁人不晓。
随便吃过晚饭，把苏惠芳和继龄安顿在厢房，天已经擦黑。我回房，和衣倒在炕上，把今天这件事儿前后琢磨了一遍，身子极乏，却没有一点悃意。想那苏惠芳能从京城那么大老远来找我，肯定是病急乱投医，但这里虽然山高皇帝远，真要追究起来，我不过一个下九流的小旦，又凭什么保他们，怎么保他们？
辗转半天，突然想起还没叫人给他俩烧水净脸擦身，只好再爬起来，唤来家人吩咐几句，便往厢房过去。
走到屋外，刚举手要扬声敲门，就听到里面低低的哭声。
我拿手指撑出一道门缝。往里张望，只见苏惠芳脸朝里坐在炕上正搂了那小娃娃哭着，也不敢出大声，压着嗓子一抽一抽地换着气儿。
寒砚，寒砚。
他喊那个人的名字，倒了仓的嗓子仿佛要滴出血来。
继龄的头搁在他肩头，目光刚好和我的对上，却是一潭死水，黑沉沉的没有光亮。
只有那双小手一遍遍握起又松开，仿佛无家可归的鸟雏儿。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打小就被精心养着，粗一点儿的东西师傅都不让摸。捧我的爷里就数赵二爷最喜欢这双手，欢好前总要细细把玩一番。以前，卿瑶也常说我的手好看，像朵透着光的玉兰花，就是爱凉，四月的天还跟雪花落一样，说着就会用他的手把我的包起来，呵着气儿轻轻搓。
后来，卿瑶病了，冬天夜里，他的一双手要比我的还凉上许多。
再后来。
小爷，手怎么这样凉，来，我给你搓搓。
孩子木着脸，人坐在苏惠芳膝盖上，眼睛还是望我的方向，不动。
姓苏的嗓子哑着，伸手包起他的，呵了气慢慢搓。
灯罩子下面烛火摇曳，那双黑沉沉的眼里忽的有了雾气。
……额聂她，她从来不给恩特恒搓手。
阖上门缝，等隐隐的抽泣声低下去，我走出几步把刚挥走的家人又招回来，吩咐下热水，走了。
天光微放时我听见院子里有人声。翻身欲要坐起来，突然觉得腰腿酸痛，这才想起昨夜是走到了先前卿瑶住的东厢，卿瑶没了以后，这间屋子就一直空着，我来了就坐在炕沿上发呆，坐着坐着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撑起身子回房，顺便去吩咐家人给那一大一小添些合口的小菜。走过园子时瞧见两人正站那儿说话，就着天光细看，一个是厨子王三亮，另一个是大半月没照过面的李福生。
李福生抬眼见到我，便愣住，似乎是想退不退的样子，目光却不移开。倒是一边的王三亮提起手里的鱼，乐呵呵说道，苏相公，这是福生给您送的黄花儿鱼，瞧咱院里花椒也开了，再寻些玉兰片儿，今儿个就来一个煎串，让您尝尝鲜呐。
我点头，转过头去看李福生，他还是定定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喉咙的结一上一下的。
王伯，您过会儿先上厢房问问那位苏爷，这鱼是咸是淡，全听他吩咐就好。
王三亮应过，回头瞄了眼李福生，蹬蹬走了。
我看向李福生。
他也看着我。
他就着短衣抹手，两根手指在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搓来搓去，终于停下，张嘴说，小，小……
于是我说，李爷，这怎么好意思。
他一愣，没出口的那个字含在唇齿，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生生憋起一颊红潮。
还是……我踏下台阶，施施松了肩头，上身前倾，刚好对住他新修的脸面，揉声道，爷觉得，媚香的滋味比这黄花鱼……如何？
李福生皱眉，抬眼看我，那表情似是光火，又或者有其他的一些什么。
我突然恍惚，刹那仿佛时光倒转，卿瑶还是把自己的糖和果子塞给我，我也总想着出人头地了好打师傅给卿瑶出气，而那泥猴一样的小孩昂着头，龇出一口白牙，夏天的日头下面亮得晃眼。
砖阶上的青苔颜色陆离。
院子里隐约有花椒树开花的味道。
李福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而早晨的风这么冷。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