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与君同》白头暮雪

3、第三章：竹马

　　楚离宣此时接手千秋阁不过二载，他向来铁腕，短短时日内，便将千秋阁各处都收入自己手下。
　　未坐上阁主之位前，楚离宣不过是阁中所养十大杀手之一，排行第七，故而江湖人称楚七。
　　如今这幼时亲如胞弟的十个人，只剩了他和小十。
　　未曾想老阁主倒是对小十那孩子真心以待，那日竟将自己随身的铁卫派给了小十，若留了那几个铁卫助他突围，说不准还有几分生机，他将这份生机送给了小十。
　　楚离宣此番，便是追着小十而来。
　　虽小十孤身一人，暂时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但多年来的谨慎却容不得他大意。
　　老阁主不就是一时大意，丧命在了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杀手刃下？
　　可惜他终究是晚了那么一步，让小十逃出了关外去，只得回返阁中，着人暗中打探。
　　返途行至永州，多日大旱的天气竟是突然落雨，风急雨骤，便役使车夫催马疾行，总算找着一处避雨处，瞧了那么一出有意思的戏。
　　他懒懒的倚在车厢中，闭眼假寐。
　　楚灵均以为他睡着了，胆子大了一点，趴在车窗沿上，微微开了半扇窗，探着小脑袋朝外面瞧着，这孩子生得好看，肌肤莹白，眸如点漆，唇若施朱，眼波顾盼流转间，瞧起来很是灵动聪颖。
　　楚正则窝在车厢角落里，面无表情，绷着一张小脸，身子随着车厢晃动而晃动，他这副样子，十足的镇定淡漠，哪里有一点小孩子的样子。
　　楚离宣微微抬眸看着这个孩子，愈发觉得这是个做杀手的好料子。
　　冷不防楚正则忽而转头顺着楚离宣的目光瞧了过来，直直望进楚离宣眼里，孩子大而圆看起来童稚未脱的眼睛，竟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明道不清凌厉般的感觉。
　　楚离宣心中微微一震，楚正则又面无表情的转过了头。
　　楚离宣心道：是个好苗子，只是不太讨喜。
　　他看向楚灵均，那孩子正趴在窗口，惬意的吹着晚风。
　　他们一行已入了京都天子脚下。
　　这里似乎并未受到饥荒波及，依旧一副车如流水马如龙，欣欣向荣之态。
　　街角巷口，有许多卖当地吃食的小贩，一边忙活着手上的活，一边呦喝几句当地腔调很足的叫卖声。
　　楚灵均睁大双眼，微微咽着口水，小心而又期待的回头瞥了楚正则一眼。
　　眼风扫过楚离宣，才发现这人并未睡着，一手托腮淡淡的瞧着他。
　　楚灵均慌得飞快松了手，跌坐在车厢中，孩子身量小小一团，恰巧马车微微颠了颠，小孩便咕噜一下滚在了楚离宣腿边。
　　楚灵均晃了晃微微有些发晕的脑袋，两只小爪子抱着楚离宣的腿晃晃悠悠的爬起来。
　　车子又颠了颠，楚灵均身子一晃，楚离宣将小孩抱在怀里，软软绵绵的一团，这些日子虽在路上奔波急着赶回阁中，两个小孩倒是却不曾有过些许亏待，整日好吃好喝，吃饱喝足便在马车里睡一觉，半个月下来，便将养得白白胖胖。
　　小孩子面皮白净，两颊肉呼呼，他扬起圆圆的小脸，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楚离宣道：“义父。”
　　就连声音也奶声奶气软软糯糯的，活像是一只香甜的糯米团子，楚离宣忍不住在小孩脸上轻啄一口，还是这个孩子讨人喜欢些，他望了望窗外，沉声道：“停。”
　　车夫长“吁”一声，马车吱呀晃动一下，停了下来。
　　楚离宣一手抱着楚灵均，下了马车，又回头将楚正则一把拎了下来。
　　人们总是对长得好看，性子讨喜的人优待点，楚离宣更是向来表现的很是明显。
　　倒不是楚正则长得不好看，只是他的相貌比之楚灵均终究是差了一分，再加上性子并不如楚灵均讨喜，整体和楚灵均对比下来便生生觉得差了一半。
　　楚正则面无表情的理了理被扯乱的领口，迈着小短腿跟在楚离宣身后进了客栈。
　　楚离宣差人买了街头一些地方吃食，又跟小二要了一桌子菜，依旧将楚灵均抱在怀里，一边吃一边喂怀中的孩子。
　　楚正则默了默，转身向桌边的椅子上爬去。
　　那椅子于他而言，还是高了一些，他慢吞吞爬上去。
　　费力的使着明显于他而言过长的筷子，楚灵均窝在楚离宣怀里依旧不太安分，这孩子大抵属于蹬鼻子上脸那种，看楚离宣待自己亲和，便全无了先前对他的惧怕，完全放开了性子玩闹，指点着义父帮他夹桌上的菜，哪道菜自己觉着好吃，边玩闹着对楚离宣道：“义父，这个好吃，你快尝尝，呀~正则够不着，义父帮他夹一点。”
　　楚离宣心笑：这个滑头的小鬼。
　　楚正则木然的吃着菜，楚灵均央着楚离宣帮他夹一点，他便对着楚离宣点点头：“谢过义父。”
　　楚灵均吵闹着要尝尝酒的味道，楚离宣筷尖上沾了一点，他歪头张嘴伸着小舌头凑上前舔了舔，末了皱着一张笑脸，酒气辛辣，即便沾了一点点，小孩子还是伸长舌头不断的朝着地上“呸呸呸！！”
　　楚离宣捏了捏他肉乎乎皱作一团的小脸，忍不住大笑：“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眼角瞥瞥面无表情的另一个，愈发觉得不讨喜了。
　　两个孩子着实过了几天快活日子。
　　直到楚离宣带他们回到了千秋阁。
　　每日先从扎马步练起，楚离宣素来疼惜楚灵均此时也狠下心来了。
　　晚间还要泡药汤子，一边泡着一边听着楚离宣讲解心法口诀，在药汤中盘膝而坐，药汤泡得他们白日扎马步时间久了僵硬的胳膊腿一阵一阵的麻痒，却还得忍着，五心朝天，不动如钟，沉心静气感知体内内息。
　　扎了一段时间马步，楚离宣觉着差不多了，便开始教他们武功招式。
　　两个小孩每日闻鸡起舞，把一个招式反反复复的练，直到招式再无滞涩，旋转腾挪灵活敏捷。
　　学东西的过程总是枯燥乏味的，楚正则还好，本就性子较之楚灵均沉稳许多，楚灵均却是忍受不住了，撺掇着楚正则带他翻墙出去，他们能隐隐的听到外面街上的热闹声响，仔细嗅嗅，还能从空气中嗅到外面各种吃食的香味，心下愈发骚动。
　　楚正则沉默的看着楚灵均，终究敌不过那双水洗过般的黝黑大眼睛。
　　最后还是在墙边止了步。
　　楚正则如今不过七岁，楚灵均确实大了他两岁，已是九岁了，只是身量与他一般高，两个小不点仰头看着高高的院墙半晌，丧气的垂下头。
　　楚正则看了看墙边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走过去试着往上爬，却是张开双臂也没法将树身圈住。
　　他拉着楚灵均的小手，低声道：“算啦！我们回去吧。”
　　楚离宣在楼上窗前的榻上懒懒的倚着，属下正在汇报打探到的小十的行踪，他微侧了侧头就看到园子里两个孩子凑在墙下捉摸着想跑出去玩。
　　实在是两个天真的孩子，千秋阁素日隐在暗中的暗卫何其多，就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也不敢独自擅闯，两个小毛孩子倒是妄想偷偷跑出去。
　　再说了，偌大的千秋阁，他们以为翻过那道高墙就到了外边了么？
　　楚离宣玩味的笑了笑。
　　楚正则似有所感，抬头望上来，正对上楚离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他抿抿唇，握着楚正则的手紧了紧，低头牵着他走到院子里的假山旁，默默的拿起楚离宣顾及到他们的小细胳膊，而特意削的小木剑，挥舞着开始练剑。
　　楚灵均撅着嘴生了会闷气，瞧着楚正则练剑似乎练得很是认真，也不同他说话安慰他，撇撇嘴，也极不情愿的拿起木剑跟楚正则一起练起了招式。
　　晚间吃过饭后，楚离宣笑眯眯的领着他们去了刑堂。
　　楚离宣原本要将他们今日的晚饭扣下以示惩戒，但略一思忖，想到小孩尚在长身子的时候，不吃晚饭不太好，便依旧让他们吃了晚饭。
　　两个小孩第一次被罚不许睡觉，在刑堂跪一晚上。
　　刑堂里阴暗潮湿，有股很浓重的铁锈味和霉味，摆放着各种刑具。
　　楚灵均呆呆的跪在那里，刑堂里黑黝黝的，他看不见楚正则，仿佛就他一个人跪在这个黑暗可怕的地方一般，他两只手揪着衣摆，在掌心揉成一团。
　　少顷，终于忍不住颤着嗓子喊：“正则，正则你在哪里？”
　　明明刑堂里就他和楚正则两个人，他喊楚正则的时候却压着嗓子，小心翼翼的生怕有别人听到一般，这个地方让他很是不安。
　　楚正则轻轻“恩”了一声，没说话。
　　楚灵均觉着一只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攒的紧紧的，心下安定了些。
　　他在地上磨蹭着一点一点挪近楚正则，一头扎进楚正则怀里：“正则你快抱着我，好冷，好可怕。”
　　楚正则默了默，脱了外衫，裹在楚灵均身上，将他搂在怀里。
　　也不知为何，他向来对旁人不假辞色，即便是帮济着他长大的村民们，心中存着感激，却不会如同对楚灵均一般，惟独一个楚灵均，于他而言大不相同。
　　许是因了破庙里小孩被月光浸染犹如发着莹莹白光的脸，似乎被上天特意眷顾细细描绘的五官，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又许是因了当时饥寒交迫下，小孩递给他的半个馒头，忘向他的那一双纯洁无暇的瞳眸，亦或是即将窒息而亡之时，原本吓得呆滞的楚灵均回神后毫不犹豫捡了半块残砖，砸在那人脚面上时神情一瞬间的阴狠，是为了他。
　　其实哪里说得清道的明。
　　楚灵均窝在他怀里，渐渐镇定，小孩又开始无聊：“正则，你讲个故事听吧？”
　　楚正则微微挪动了下发麻的腿脚，低声道：“我哪里会讲故事？”
　　楚灵均抬头看他：“那我——我也不大会讲，不若唱支曲子与你听。”
　　他头枕着楚正则的肩膀，开始低声的唱：“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只是当初母亲在绣花时喜欢哼唱着的乡间俚曲，听得多了，小孩渐渐也会跟着唱了，即便唱出的感觉很不符词中意，但他的声音却软软糯糯很好听，唱了几遍，楚正则也轻声跟着和。
　　又几遍，怀中的人渐渐没了声音，呼吸规律悠长，温热的气息喷在楚正则颈侧，楚正则不适般的挠了挠。
　　他也闭了眼，恍恍惚惚，一夜半睡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