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饥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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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亲早些时候从军战死沙场，母亲又因生他亡故，故此他甫一出世便成了孤儿。
好在小村子里民风淳朴，即便自家不见得多宽裕，但村子里的人还是勉强收养了这个小婴儿。
况且这孩子养了一段时日后，面皮渐渐褪得白净，眸子乌黑，大又圆，越发生得玉雪可爱，他父母容貌都不错，生了他，更是集了两人容貌的优点。
这孩子也生来乖巧，似乎知晓现在自己没爹没娘的处境，旁人只是好心养着他，他没有资格要求旁人的宠爱，没有资格使小性子，故而谁抱着都是乖乖的，不哭不闹，安静的啃着自己的小白拳头，歪着小脑袋，睁着一双大又圆，乌溜溜的眼睛到处瞧。
村人见他生得漂亮又乖巧，自然也是打心底里疼惜他的。
于是便在这家养十天半个月的，又换另一家养，如此轮流着，这孩子便这般艰难的长大。
只是他没有名字，长到五岁，旁人都是以“喂”或是“你”来喊他。
五岁那年秋，大旱。
连着大半年未落雨，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村子里本就没几户人家，经此一难，整个村子几乎成为了鬼村。
最先去的是老人，面黄肌瘦的子孙一路撒着纸钱送终，到最后年轻人也支持不住的时候，没人送终了，尸体就躺在那里，静悄悄的腐烂，崎岖的山道上，起风的时候，纸钱纷飞。
五岁的小孩子原本肉肉的小脸现下瘦得皮包骨，半个月前，他随村里幸存者北迁，帝都在北方，毕竟天子脚下，便希冀北方境况好些。
一路上，所见也无非都是饿殍遍野，更有无良商家趁机哄抬粮价，即便手头有点银钱，也买不到粮，更为可怕的是，饥饿之中，易子而食的现象屡见不鲜。
这一路，村子里原本所甚无几的几个人，都先后倒下了。
所幸都是良善之人，易子而食什么的，倒是没在村子里的幸存者中出现过。
大抵这小孩也是生来命硬，硬是撑着没倒下去。
晚上的时候，他们便夜宿在一个破庙里。
小孩窝在郑大怀里，脚丫子冰凉，他们这一行人，如今只剩了他和郑大。
郑大新婚不久，妻子已在北迁途中病故，他与小孩相依偎着一点一点慢慢的往北边走，艰难的苟延残喘着。
他们旁边是一对父子，看衣物料子，像是显贵人家，许是家中遭了什么重大变故，落了如他们一般的下场。
那位父亲瘦骨嶙峋，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孩子，时不时咳两声，怀中的小孩被惊醒，迷茫的抬头四处瞧瞧。
这真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孩子，与窝在郑大怀中的小孩不同，这个孩子眉目似是一笔一笔仔仔细细勾勒出来的般，好看的惊人，眉毛却长得很是英气，斜飞入鬓，只是到了眉尾那里，那浓丽的颜色便如烟般渐渐淡了去。
月光自破庙透进来，照在那孩子脸上，愈发显得肌肤莹白似雪，眉目精致如画，好看的如同山中精怪一般，不似凡物。
小孩自郑大怀中悄悄探出个头来，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瞧着，小声道：“你长得真好看。”
精致如瓷娃娃般的孩子羞涩般的往父亲怀里躲了躲，少顷，也微微探出头来：“你是谁呀？”
他没有名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默了默，那个孩子小心的离开父亲怀抱蹲在他面前：“我是楚灵均，你呢？你为何不言语？”
他低低念叨：“楚灵均，真好听。”
抿抿唇，呐呐道：“我没有名字。”
楚灵均讶异道：“为何你爹娘不给你起名字？”
他笑了笑，一派天真无邪：“因为我没有爹娘呀。”
楚灵均皱着眉毛。
他爹爹又开始咳嗽，半梦半醒恍惚中发觉怀中空空荡荡，气若游丝的喊：“灵均，灵均——”
楚灵均朝他吐吐舌头，又偎依到父亲怀里。
他怔怔的盯着那对父子瞧了许久，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了去。
次日却是被嘈杂的人声吵醒。
外面狂风大作，雨点子噼里啪啦的打将下来，破庙里的人都状若疯癫，又哭又笑。
他微微动动已冻得僵麻的胳膊腿。
郑大的身子已全然僵冷，他从郑大怀里钻出来。
郑大闭着眼睛，脸色青灰，双臂虚环，依旧是那个将小孩抱在怀里入睡的姿势。
他眨眨眼睛，落下一滴泪。
楚灵均也醒了过来，从父亲怀里钻出来。
他父亲不再咳嗽，亦是脸色青灰，和郑大一般，终究没能熬过这一场天灾。
楚灵均懵懵懂懂，自怀中掏出一个灰扑扑的馒头。
想了想，掰了一半给他。
他接过，将楚灵均拉到角落里，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将馒头吞了。
现在没了大人在，这点口粮若是被人瞧见了，怕是保不住。
两个孩子吃完后守在两具尸体旁边。
破庙里的人都是饿极了，又兼外面寒风冷雨，久旱逢雨这一喜悦很快便没了，气息奄奄的躺在一角，瑟瑟发抖，双眸死灰。
两个孩子静悄悄的窝在一边，即便不言不语，依然有许多目光落在这两个孩子坦露在衣服外的皮肉身上，阴狠而又贪婪。
楚灵均被那些人如狼似虎的目光瞧得瑟瑟发抖，将头埋在他怀里。
他紧紧盯着庙里的人，一只手暗暗握紧了角落里的一大块碎瓷。
大概他生来多灾多难，较之平安喜乐长大的孩子，懂事不少，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他瞧得明白，一路上这样的目光没少见，亏得村人庇护着，才活到了现在。
不出所料，果然有人凑了上来。
此人脸色蜡黄，双颊瘦得凹陷下去，衬得颧骨愈发看起来高，眼睛愈发瞧起来大，衣衫空荡荡的裹着瘦骨嶙峋的躯体，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是嘶哑的，这一副样子，真如同地府饿鬼般的可怖。
他将碎瓷片捏得更紧了些。
那人嗬嗬干笑两声，喉间喘息声很重，呼吸间如同老旧的风箱般：“小孩，我瞧着大人已经去了，你们两个孩子也没有力气掩埋，如今这世道，将人埋了，不如让我等分而食之，救得几人性命，也算立了大功德。”
小孩抿抿唇，眼神锐利，如同一只初学捕猎的小狼崽子：“说得好听，这么大的功德，您为何自己不享用？”
那人干笑几声，连面上的一点伪装的和气都没了，转身声音嘶哑说：“两个小崽子，你们自身尚且难保，决计活不了几天了，也罢，我就等你们也一同随着去了，小崽子的肉嫩，更好吃些。”
已经有人在暗暗的吞咽口水。
天色渐暗，所有人都开始昏昏欲睡，小孩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手中紧捏着那片碎瓷，不敢松懈。
果然有人摸黑偷偷摸摸的过来，那人蹲在两个孩子面前，一手捂上楚灵均的嘴，一手往他脖子掐去。
却没想另一个小孩并未睡着，突而身子暴起，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在他喉间狠狠一划。
那人捂住喉间的伤口，小孩子力气小，虽未划破他的喉管，却也划开了他颈上的脉，血瞬间涌出，哪里捂得住。
那人喉间“嗬嗬”做声，躺在地上挣扎着，身子原本就因饥寒虚弱，血液快速流逝下，很快就死了。
破庙中霎时不再有人翻身微微的轻响，安静的可怕。
许久，那具尸体被人拖去，黑暗中撕咬声咀嚼声窸窸窣窣，血腥味很是浓郁，令人作呕。
夜半的时候，小孩终于熬不住了，疲惫的闭上眼，却睡得并不熟，时不时睁眼瞧瞧。
如此又过了一夜。
原本人们心中还是存了些善心，瞧着两个漂亮孩子下不了手，现下饥寒交迫实在不堪忍受，就有人腹中饥饿按捺不住，全然不再掩饰，或是说些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话，直接眼神凶狠的过来抓两个小孩。
还有人固然不忍，但此时状况，他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能顾得了两个小孩子，只能闭了眼视若无睹。
因了夜间那人的死，这人有了几分防范之心，故而小孩子此次的袭击并未奏效，不过在那人腿上添了道口子，那人掐着他细弱的脖颈，恶狠狠道：“是个狠心的小狼崽子，这么小就懂得杀人，纵然能长大，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孩子脸颊涨得通红。
楚灵均站在墙角，骇得面色发白，不敢动弹，眼瞧着小孩被掐着脖子脸色从通红慢慢发紫，忙惊醒一般在墙角寻到一块残砖，他个子小，砸不到那人头上，便专往那人脚面上狠狠砸去。
那人松了手，坐下捂着伤了的脚哀声连连，小孩捂着脖子咳嗽几声，喘过气来，脑袋没那么发昏了，就见楚灵均被那人一把拎住，那人的拳头正往楚灵均脸上砸去。
小孩敏捷的像只猴子，嗖的窜到那人背上，手中拿着瓷片抹了那人脖子。
温热的血淋了楚灵均一脸，小孩自那人背上下来，拉过楚灵均，拿袖子仔细的抹去他脸上的血。
庙外雨声淋漓，庙内原本寂静无声，忽而有人拍手赞道：“真是两个好孩子。”
这人玉冠锦衣，面若冠玉，全然没有此次大难的狼狈相，倒像是领了侍从出来游玩的富家公子，他身后领着一队人鱼贯而入，慢悠悠道：“不过是来避避雨，未曾想远远便瞧了这么一出好戏。”
话落，人已进了破庙内，他蹲下身，伸手摸摸楚灵均的头发。
小孩戒备的拉着楚灵均的手往后躲了躲。
“不要怕！”这人声音温和，拿出一包精致的糕点：“我瞧你们两个孩子不错，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胆气，不若跟了我。”
小孩戒备的瞧着他，楚灵均吞了吞口水，坚定的站在小孩身边，转过头不去看那糕点。
这人笑了笑，捏了一块云片糕浅尝两口：“瞧，好吃的，我很喜欢你们，给你们吃。”
两个孩子略一迟疑，便伸手接过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破庙中其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齐齐咽着口水。
小孩一边吃一边说：“你说让我们跟着你，跟着你天天有这个吃么？”
那人笑了笑：“自然有，若跟了我，便是我楚离宣的义子，我吃什么，你们自然便能跟着吃什么。”
小孩咽下口中最后一口：“我们跟着你。”
楚离宣笑得愈发温和，摸了摸两个孩子细软的头发：“真是两个好孩子。”
他的手在两个孩子身上细细摸索了一遍，朗声笑道：“不错！不错！俱是根骨极佳的习武之才。”
已有人搬了椅子来，楚离宣懒懒的倚在椅背上，吩咐下人拾柴垒灶，开始在这破庙中做起了饭。
香味浓郁，庙中饥寒已久的人耐不住，纷纷叫喊起来“这位大人，您也发发善心将我收了吧，我也可以杀人，我也可以——”
楚离宣面上笑容依旧温和，眸光却冷厉，在破庙中扫视一圈，淡淡道：“我不喜喧闹。”
话音刚落，一柄柳叶小刀便擦过最先叫喊那人的脖颈，稳稳地钉在掉了漆的柱子上。
众人齐齐噤了声，不敢再言语。
饭后片刻，风停雨住，楚离宣吩咐人将楚灵均的父亲和郑大的尸体掩埋，以两块木板立了简单的碑，将两个孩子带到马车上，扬长而去。
马车内铺了厚厚的毯子，很是暖和，两个孩子吃饱喝足，开始窝在一角相拥着昏昏欲睡。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楚离宣指尖托着一盏茶，轻轻抿一口忽儿问道。
楚灵均局促的抬头道：“我叫楚灵均。”
楚离宣笑道：“竟都是楚家人，真是有缘。”
他将残茶饮尽，又转头问道：“你呢？”
小孩轻声道：“我没有名字。”
楚离宣“哦”了一声，轻声道：“既是我的义子，合该随我姓楚才对，他叫楚灵均，那么你便叫楚正则好了。”
“楚正则——”小孩喃喃自语：“我也有名字了。”
这三个字在他舌尖盘桓多遍，他那张僵了许久的小脸，终是浮上一个模糊的笑。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饥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