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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陆鑫敲门进来的时候,杜闲正专注看着手中的病历。
      冬末初春的阳光很好,温柔地投射进窗户,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病人们吃过午饭大都回房午憩去了,办公室的医生们也多出去和护士聚在一起食用午餐。
      杜闲简单地扒过午饭,将碗筷清洗后交回回收窗口,就又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准备下午的工作。
      陆鑫进门的时候,就瞧见自己的主治医生懒散地靠在转椅上翻着病历,阳光洒在他梳理得工工整整的黑发上,银边眼镜在日光下反射着光。
      陆鑫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杜闲身上和自己的住院服丑的如出一辙的医生服。灰蒙蒙暗沉沉的墨绿色,和住院服一样松垮肥大的版型,除了难看简直没有第二个词适合形容。然而在如此难看的制服衬托下,这个年轻医生本身的清俊和白皙却更加凸显了出来。
      杜闲听见他敲门进来,把手头的病历放下,站起身来扶了扶镜架,和蔼地看着他:“陆鑫来啦,先请坐一会儿。”
      陆鑫点点头,依言过去坐在他背对桌前的办公椅上。
      “你先坐一下,我看看这几天你用药情况。”杜闲边说,又转过身低头整理桌上的文件。
      陆鑫立刻回:“没事,不急。”
      进了这鬼地方——或者不进也没差——做什么事都一样,无论你是活着死了或者在吃喝拉撒玩睡上吊绝食自杀都毫无分别,因此陆鑫一点儿不耐烦都没有,他无意识地抠弄着左手腕上写有自己信息的土黄色塑胶手环,四周环顾着办公室,尤其是打量着背对他而站的主治医师。
      最多二十六七的年纪,稍微比陆鑫矮上两公分,即使穿上那身裤管肥大毫无版型可言的医师服依然可以看出的瘦削身材,握笔的手指纤长灵活。
      目光再往上移,一丝不苟的发型,时常被擦拭而明亮无比的银框眼镜——虽然这镜框和眼睛主人的脸相比显得有些过大,和镜片后温和又略带笑意的目光。
      ——等等,眼镜、目光?
      杜闲好笑地看着疑似盯着自己发呆的病人,开口道:“陆鑫,在看什么?”
      陆鑫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窥视被正主逮了个正着,故作潇洒地一甩自己满头的乱毛:“没事,思考人生呢。”
      明摆着的玩笑话,杜闲似乎却来了兴致,追问:“哦?思考什么人生问题,能不能跟我说说。”
      “……”陆鑫一时下不来台,“那什么,杜医生你今儿找我来是有什么事么,咳,我我有点搞不清楚。”
      杜闲一听正事,随即转换成和蔼可亲的好医生模式,回答:“嗯,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聊聊,看看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陆鑫在心里用慢动作撇了撇嘴,面上却咧嘴笑:“嗨,挺好的,能怎么着啊。”
      杜闲一听,也微笑道:“是么,怎么个好法,比如,你对咱治疗中心还适应吗?”
      陆鑫眼看别处,说:“还行吧。”
      “睡得着觉吗?”
      “还行,要是没有病友伴奏会更好。”
      “嗯……你是说54床新来的那个病人?他情况是有点严重,我们也正在想办法。”杜闲又习惯性地扶了扶镜框,眉头稍微皱了一皱,又问,“还有呢,对这边吃的住的还习惯吗?”
      陆鑫没吭声,心道:还行,如果每顿少吃点萝卜多加点菜,吃饭的时候没有蟑螂在桌腿儿往上爬,睡觉的时候没人要跟你聊女医生的发卡的话。
      他随眼一瞥不远处隔桌正伏案小憩的李医生,乐了。
      别说,那头上的绿色发卡还真挺像外边那棵树,乱蓬蓬地扎根在黑乎乎的土壤里,张牙舞爪乱七八糟的。

      杜闲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叫他:“陆鑫?”
      “啊?”陆鑫回过神来,“哦。”
      他第一次扬起脸来迎视杜闲的视线:“杜医生,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我适合这儿么?”
      陆鑫问的轻描淡写,杜闲心里却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他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说实话,你的症状要比这里几乎所有的病人都要轻。相信你这几天自己也能感受得到,你生活能自理,能进行正常甚至积极的人际互动,比起这里其他的病人,你实在——”
      “就跟没病一样。”陆鑫捋了捋自己翘起的头毛,接道,眼睛死死盯着那两片镜片后的双眸,“是这样吗,杜医生?”
      “……”杜闲无法否认,“其实陆鑫,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为什么要主动申请来住院治疗。”
      陆鑫沉默。
      杜闲翻看着他的病历,念道:“这上面显示,你必须进行非自愿即强制性住院治疗的最大因素在于你曾经试图自杀,但你上一次试图自杀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在这两年间你开始服药,做心理咨询,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状况……而且就目前住院观察的情况来看,我认为你在维持正常状况的时候并不存在需要克服非常大的心理障碍的问题,或者说,并没表现出来巨大的心理障碍。”
      他合上病历,抬头对上陆鑫逼视的目光,镜片反射出银光:“说实话,我认为你基本不会产生伤害他人或自我伤害的行为,并且如果你坚持服药,或者仅仅是去开放式病房接受治疗,你的情况……做到和普通人一样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陆鑫笑。
      “普通人?”
      他忍不住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十分愚蠢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么?”
      结果,他得到杜闲诚实的摇头。
      “……”
      杜闲认真地看着他,清秀的脸上甚至带了一分稚气:“我只是一名医生,对病人的私人生活并不了解也没有兴趣。当然如果你认为掌握这些对你的病情有帮助的话,我不介意你说给我听。”
      “……”陆鑫有点气闷,“算了。杜医生我回答你上一个问题吧——因为无聊。”
      “什么?”杜闲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陆鑫一字一句地道:“我来你们院封闭式病房住院,是因为我无聊。”
      “……”
      杜闲又伸手去扶镜框,陆鑫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的动作,断定这是他难以决策时的习惯。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陆鑫颇有些恶意地享受着他年轻的主治医师犯难的表情,过了一会儿终于好心地开口说:“我来住院是因为我没住过院。”
      他将脑袋搁在交叉着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上,瞅了瞅对方认真的眼神,垂下眼来数地上的蚂蚁,下巴一动一动。
      “也许你说得对,我现在确实能跟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你瞧,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能按时工作上下班,还特么能调戏小姑娘。可是——”
      “——太无聊了。”
      “一切都太无聊了。”
      数蚂蚁的脑袋微微抬起来,见到对方仍然认真地在听,并且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于是埋下头继续道:“我没有目标。”
      “没有目标、没有欲望,没有创造力和想象力,没有任何想吃的食物想干的事。我眼下还杵在这儿是因为我吃的药让我不想死,可它没法让我求生。我的生命简直毫无意义。”
      有那么一瞬间陆鑫直起身来,如同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热切地盯着他的主治医师:“这种苦痛……你能理解吗?”
      杜闲还在思索如何组织语言,陆鑫瞥见他脸上的犹豫,很快地转过眼神。
      “你没法理解。”他喃喃道,语气平淡,“哪儿有人能理解得了……所以我来了这里。俗称‘疯人院’的地儿,我指望你们或许能救救我。”
      “我……”
      杜闲的话还未成句,就被面前的人打断。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耷拉在椅子上的人虽然身着难看得独树一帜的土黄色病服,却依然掩饰不住身体主人原有的好看和风采。这个暂时陷入无助的男人身体里有着谁也无法撼动的脊梁,只是眼下,他的傲骨由于巨大的病痛而深深地蜷曲了起来。
      “可是你们这儿也一样的无聊。”
      “我当然可以过普通人正常人的生活,即使失去了创造力和好奇心我依然能进行大脑思维活动,就连是否要进入强制性病房我都是掐着分数填的心理测试量表——我的抑郁指数在68到72之间对吧——你不用看,一定没错儿。”陆鑫露出精疲力竭的神情,眼神缥缈,“可是你们这儿也一样的无聊。一样救不了我。”
      “你们也只会给我吃药,红的蓝的,乱七八糟,让我从痛苦走向麻木,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就像我这两年来过的一样。”
      杜闲静静地看着这个面容疲倦的男人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字儿,不自觉地皱紧了眉梢。
      他尽可能抵挡住面前这个人周身散发的扑面而来的悲伤,试图用最理性的声音开口:
      “陆鑫,你有没有想过,你变得麻木、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并不是因为服用了药物的关系,而是因为你进入了抑郁症的另一个阶段。”
      他耐心地等着陆鑫的反应,在看到他抬眼后继续道:“实际上抑郁症是有多种情绪反应的,甚至会出现例如54床这种持续唱歌的躁狂表现。就我个人判断,你目前的无意义状态正是你通过服药走出痛苦阶段后的另一个阶段……”
      陆鑫挑眉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挑眉依旧十分率性,眼里却带了认真,是杜闲医生在一周的非接触观察时间内从未在陆鑫身上发现过的。
      杜闲每天都会远远地站在走廊里,透过窗户观察自己的病人。他见过陆鑫一脸乖顺地陪隔壁年长的病人聊天,见过陆鑫在周围没人时缩成一团面向墙壁睡着,见过陆鑫眉飞色舞地逗小护士开心,又尖又白的虎牙简直隔着窗玻璃在闪光,可是那些表情轻巧得可怕,而且转瞬即逝,在他恢复独自一人的状态时迅速化为面无表情。
      相处一周来,杜闲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真正投入情绪的模样。
      他在心里记下陆鑫这个挑眉的动作,解释道:“这一方面意味着对你的药物治疗是有效的,使你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另一方面又意味着你服药用量不够,因此未能完全治愈。”
      陆鑫听了,沉默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平常贱兮兮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哦,是吗。”
      “……”
      杜闲满肚子的理论知识被陆鑫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拨到一边,只好悻悻地又扶了扶镜框,点点头。
      有两分钟的时间,陆鑫没再说话,突然他嚯地起身,做了个夸张的仰头动作望向墙上的挂钟,道:“杜医生,时候不早了,我有点儿累想回去歇歇,不然容易没有面对晚饭的勇气。”
      “……”
      既然病人都这样说了,杜闲也没有理由再强拉着对方谈话,他也站起身来,搓了搓手,点头道:“好的……这样吧,我等下问问行政办的人看有没有多余的单双人房床位给你调一下,尽可能让你能更放松、更适应病区的环境,你看这样可以吗?”
      陆鑫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稍稍露出左边的虎牙尖儿。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用特诚恳的语气请求道:“杜医生,我能借一下你电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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