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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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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鑫回到自个儿病房的时候,大多数病友都已经睡下了。
毕竟身处这个时光仿佛不会流动的空间内,除去必要或非必要的洗漱饮食,睡觉已是最好的消遣。
至于另外一项唯一被允许的娱乐活动阅读?——陆鑫比出一个“WTF”的嘴型,阅读是什么,能吃吗。
就陆鑫个人来说,在陷入麻木状态的两年里,他连一本小说都没有完整读下来过。
陆鑫爱书。
他年少即赴海外求学,在异乡漂泊的日子里几乎唯有书籍与他为伴。毫不夸张的说,即使在最痛苦最麻木的年月里,他仍然一箱一箱地往回搬书。
可是搬到家,放回书柜后,几乎一本也没有翻完过。
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办公室读不进回家读,家里读不进跑咖啡馆;书桌看不进泡沙发,沙发憋不进躺床上;文史看不进瞧小说,小说看不进换杂志,杂志看不进换教科书;安静时候看不进放白噪声,白噪声也没用放轻音乐,轻音乐也没效干脆连摇滚都试过——
可是,没用。
就是看不进文字。
无论是中文英文宋体楷体黑字白字还是有图有画儿的,往常那么熟悉的铅字飘进眼睛里,很快再从耳朵或者不知道哪儿飘出来。大脑根本不受理这些或许充满了人生哲理爱恨情仇伤春悲秋的文字。
陆鑫仿佛听到脑袋里有个玩意儿对着他整整两大排花梨木书柜不屑地从鼻腔喷出一口气,然后说:
一团bullshit。
陆鑫气得恨不得揪着自己的一头乱发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你TM才是bullshit!”
……所以还是睡觉吧。
陆鑫趿拉着塑胶拖鞋,缓慢地移动到自己床上。
很好,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祥和,一顿难吃的饭果然能让大家的肠胃消化很久。
——除去旁边那位吃了安神药片却仍然喋喋不休地小声唱歌的仁兄以外。
陆鑫闭着眼面朝天花板平躺着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侧过身来,伸手去够了够54床病友的胳膊。
“嘿哥儿们。”
对面罕见的安静了片刻,从前一天54床住进来到现在,除去医生护士护工以外并没有多余的人跟他说一句多余的话,因此陆鑫这个陌生人一句莫名其妙的招呼显然还是对54床造成了一定冲击。
不过他被冲击了片刻后很快地又恢复了歌唱家的常态。
陆鑫不管他,脸对着他张张合合的嘴,特深沉地道:“哥儿们,你这歌我觉着应该改改。”
对方继续唱。
陆鑫继续琢磨:“你听啊,我这么觉着——石家庄(↗)太原(→)石家庄(↘),太原(→)石家庄(↗)太原(→)……”
“……………………”
陆鑫跟他商量:“哎,这么着,是不好听多了?”
晚饭前杜闲接到了一个电话,行政办的主任打来的。
“杜医生,你负责的那个55床,对,是叫陆鑫,他要出院。”
杜闲一愣:“啊?什么时候?”
“就明天。”
杜闲低头翻正摊在桌子上的陆鑫的病历记录:“可是患者住院才不过一周,也没有监护人跟我提过要出院的事情啊?”
“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手续已经都办好了。”
“可是——”
对面的语气出奇的强硬:“不用可是了,出院程序杜医生你清楚的吧,整理一下需要的文件尽快交到上边来,就这样。”
挂了电话,杜闲搔了搔头,细长的眉纠在了一起。
今天轮到杜闲值班,其余同事都已经下班回家了,病人们又都在吃饭,由两个小间改成的办公室此时只剩下杜闲一个人,显得空空旷旷的。
杜闲静静地坐在窗边,慢悠悠地舒了口气,拿起墨绿色的医生帽工工整整地戴上,迈出办公室的门。
医生办公室外就是平时供病人们闲坐、开饭时又充当食堂的一片较大的区域,区域北侧是锁得结结实实的连接外界通道的铁门,南侧通向护士区和病房区。
杜闲每次经过都会忍不住多看铁门两眼,这扇门总是带给他身处牢房的糟糕感觉。
这种被牢牢禁锢、限制自由、没有出路的感觉,即使杜闲身为医生——这个区域理论上的主导者——也无法避免。
简直糟糕透了。
杜闲站在办公室门口观察着正在吃饭的统一着装的病人们。
不远处有两个护士正在聊天,能主动按时吃饭证明患者还具有基本行为能力,因此看护这群吃饭的病人使她们显得稍微比较放松。
杜闲环视一圈,注意到67床的病人连饭带几乎没动过的鸭腿全扔到了泔水桶里,皱了皱眉,走过去叮嘱了护士几句,又不放心地回办公室去查阅了一下67床的情况。
等再出门看的时候,病人已经稀稀拉拉走了不少,杜闲一眼就瞧见陆鑫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咀嚼着食物。
陆鑫显然是才领完饭,不锈钢小碗里堆得满满的,都没怎么开始吃。
杜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虽然因为桌椅的高度限制,陆鑫微微弓着腰,但若无视掉丑陋的病服和朴素的餐具,仍然可以看出他举止之间仍然有种天然的优雅。
陆鑫算是俗称的“海归”,家教又极严,因此早就养成了标准的西式饮食礼仪与习惯。这当然也导致他一度相当不适应这样简陋嘈杂的就餐环境。
不过好在陆鑫很聪明。
没有餐巾?
没关系。陆鑫有一柜子的餐巾纸,吃饭时就把叠成方方块块的纸巾展开塞进领口。
没有餐碟?
没关系。每个病人最多能拿两个碗,一般是一个用来盛饭菜另一个用来装向发饭大妈额外要来的大白菜;陆鑫不要额外的白菜,他把饭菜仔仔细细分开来装在不同的碗里,再把骨头残渣用餐巾纸小心地包起来待吃完后丢掉。
什么,忒丑忒作?
陆鑫表示我管不着。
别说医生护士,就是国家领导人还能管人怎么吃饭么,再难看再恶心再做作,陆鑫也没想改。
——除非有人拿刀架在陆鑫脖子上。毕竟陆鑫信奉的信条中,有一条儿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所以杜闲看到的,就是一个穿着土黄色臃肿病服,松大领口里还塞着方块餐巾纸的刺儿头男人,一手执筷一手握勺,对滑稽的外在形象不闻不问,自顾自地在角落里维持着优雅的进餐姿势。
杜闲想,陆鑫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是他的世界,眼下似乎是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