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V.V.

8、第八章

　　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10点开放，9点半门口已经聚集了满满的人。

　　幸子吸一口早晨温温的空气，耳边高谈阔论的声音很嘈杂，深呼吸也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东京，两年的告别，又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了。明明只有30分钟的车程，却总也没想到要回来，大概是回来了也没什么意思。家乡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样的人来人往、一样的鱼龙混杂、一样的走在路上四面都是水泥墙，一样的看不清擦肩而过的人长得什么样子，没有人会为你驻足停留。两年，歌舞伎町已经改朝换代好几轮了，方才路过的时候抬头看看上面的排名，全是不认识的新面孔，而且几乎全是非常漂亮的小男孩。
　　幸子揉揉酸胀的脑袋，果然……像樱井那样一无是处的男人，只有自己这个同样一无是处的女人才会念念不忘。
　　然后突然觉得在这么风雅的地方想这种事情，太有辱斯文了。幸子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现实。

　　展出的作品很杂，绘画、雕塑、甚至行为艺术，这是一个让全世界新晋的艺术家充分展现自我的盛会，没有闻名遐迩的艺界巨匠，有的全是近几年刚刚在圈子里崭露头角的新人。但是他们每一个，都有非凡的实力和过人之处，有很多会在这次巡展中找到自己的买家，推销自己的作品和理念。

　　爱子在认真地听一个年轻的画家讲述灵感的来源。画面一片昏黄，中间好想隐隐约约有一个不知道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的黑条。幸子看得意兴阑珊，不想打扰爱子，只是自己悄悄走开，在没人的角落找了张凳子坐下休息。
　　座位旁边是一尊雕塑，幸子看了一眼，标志性的橄榄枝、盾牌和战甲，是智慧和战争的女神雅典娜。
　　幸子略略扫了一眼，便把眼睛闭上了。
　　一片黑暗中，那座雕塑的影子却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有什么重要的细节没看清楚。
　　幸子无法忍受，又睁开眼睛看了一次。
　　一模一样，很正常的雅典娜，披着战甲、拿着盾牌、头戴和平的橄榄枝。很白烂俗气的造型，雕得也很粗糙。
　　确信自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很够了，幸子第二次把眼睛闭上——雕塑的影子却比刚才更加清晰地凸现。
　　不胜其烦的幸子索性站起来，走到雕塑的正面。
　　幸子看着神像的眼睛，终于发现自己刚才没有意识到的细节。
　　这尊雕像的眼中堆积了太多的情绪：悲伤、内疚、恐惧、担忧、怜悯……就是一个大地上的凡人也不可能同时拥有这么多情绪。这双有神的眼睛，让其它部位的粗陋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幸子长久凝视着女神的眼睛，不自觉嘴角竟扬起一丝笑意。

　　“对我的作品有兴趣么？”

　　幸子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脸上猛地一阵发烫。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满脸的络腮胡，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
　　“嗯，”幸子礼貌地点头，“很好。”
　　“哪里好？”
　　“嗯？”幸子没想到自己的客套话会被别人反问，“嗯——这尊雅典娜——”
　　“这不是雅典娜。”
　　“嗯？！”幸子更诧异了。
　　“这是一个凡人的女子。”
　　艺术家走到自己的作品脚下，张开双臂，充满爱慕地仰视女神高高在上的面孔。
　　“虽然披着雅典娜的战甲，戴着属于神祁的橄榄枝，但是她的内心有着和任何一个大地上的凡人一样火热的感情！……当她的心中燃起人类的激情，她就不再是冰冷的智慧女神，她是一个名叫雅典娜的少女。她会喜悦、她会忧伤、她会愤怒、她也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内疚。这些人类的感情没有妨碍她的神性，而是让我更加更加的爱慕她！！”
　　幸子顺着男人的视线沉默地凝视着雕像，俯视的眼神仿佛正和艺术家进行着热切的交流；男人热气洋溢的脸，也仿佛在回应爱人最殷切的期待。一瞬间，她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嫉妒，嫉妒这个冷冰冰的只有一双眼睛的石像。
　　幸子点点头，笑道：“你的想法很出色。”
　　男人的面庞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猛地回过头，布满血丝的红色的双眼让幸子的心里不自禁抽了一下。他大笑着：“真的么？——他们让我把她的身体雕得更细致一些，但是我只要这一双眼睛就够了！我的女神，不需要丰满的躯体，不需要纤细的脚踝，我只要她有着比任何人类都丰富的感情！我只要这样的坦诚，这样的缺陷，这样才是真正远古的、居住在高不可攀的云层中的神祁，不是你们寄托贪婪愿望的陶土玩偶！！”
　　幸子茫然地注视着一瞬间陷入癫狂的艺术家。这个矮小丑陋的男人，因为这样丰富的感情，化身如此耀眼的存在。幸子未曾料到，也未曾料到，这样的激情，会让她突然对这个男人有些着迷。
　　过于大的动作和喧哗让会场保安注意到这里了。幸子紧张地制止男人狂舞的手臂，却被一把甩开。
　　“啊！——”幸子被猛力推到地上，胳膊擦破了，血很快渗了出来。
　　男人呆呆注视着幸子错讹的眼神，突然惊叫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她还不完美——mon amour（我的爱人）还不完美！！”
　　他焦急的四下环顾，突然狠狠一拳打碎消防栓的玻璃——
　　刺耳的警铃顿时响彻全场。
　　如火如荼的交流一瞬间全部停止，众人不明所以地左顾右盼，保安加快脚步跑了过来。
　　男人完全不理会自己制造的混乱，他爬上雕像的身体，抡起破坏作业用的斧头狠狠地朝雅典娜的肩膀砍下去！
　　“啊！——”第一斧劈下，石块纷纷扬扬砸下来，幸子也忍不住尖叫出声。展览馆的地面顿时一片狼藉。
　　赶到的保安赶紧拉开风暴中心的幸子，却不敢靠近阻止。男人的双眼亮得可怕，他带着亢奋怪异的笑容，一斧子一斧子全力锤砸自己的作品，雕像的半边身体已经一塌糊涂，最终整条右臂轰地脱落，将地面砸出一个坑。
　　“完成啦！我的女神！！”男人挥舞着斧头大笑，“这样的身体——这样的眼睛——才是女神！我的女神！！我的！”
　　被拉在人群中的幸子惊魂未定，远远望着雅典娜千疮百孔的身体。女神没有看着深爱自己的艺术家，而是扭过身体，把随着躯干的毁坏无限放大的悲悯与痛楚投向了幸子。
　　幸子凝视着那双仅存的完好的眼睛。
　　突然一滴眼泪掉下来。
　　“什么时候？……”幸子回过神，又是两大滴泪掉在衣服上。
　　保安谨慎地靠近癫狂的艺术家试图把他拉下来。
　　“……幸子！”脸色苍白的爱子挤过来，“总算找到你了！我们快离开——”
　　幸子拍拍爱子的手背，揽着她的肩往外走。离开的时候，她抱着最后一丝愚蠢的期望伸长脖子回头，想看看那个人的名字，结果只看到他被人五花大绑地架下来，兀自狂喊乱叫的。
　　幸子还感觉到，那种深深的忧伤的目光，一直在身后追随。
　　她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几乎是狂奔出了艺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