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V.V.

9、第九章

　　东京归来，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幸子一病不起。

　　拖着虚弱的病体走在东京繁华的街道上，各种各样的喧哗传入耳中，眼前晃动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幸子惊恐地看着密密匝匝、仿佛无边无际的人群向自己争先恐后地蜂拥而来，已经无处可逃。异物从身体中飞速穿过的感觉，心脏要爆炸一般，幸子弯下腰，一阵猛烈的干呕。然后一个东西——不是那些从自己身体中穿梭的鬼影——一个有实体的东西轻轻撞了上来。
　　幸子赶紧扑住这根救命稻草，然后耳边就响起了《Romance》的歌声。
　　这是幸子第一次见到樱井的时候，他们的店里正在放的音乐。Romance，正是那家店的名字。
　　幸子抬头，想看看自己抱住的人是不是樱井，可惜光线太强，他的脸上一片白花花。
　　幸子不敢再看，她把头紧紧埋在对方怀里，害怕看清楚了又会是那样的失望。
　　街头的嘈杂声渐渐隐去，只剩下《Romance》，淡淡的忧伤的旋律，不急不缓地回荡……

　　身体猛地一抽，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幸子茫然的睁开眼睛注视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大脑还是乱糟糟的。
　　Romance依然顽强地响着，仿佛不想从那个梦里出来。
　　幸子才想起来，这是自家的门铃。
　　不出意料，是爱子，带着上课笔记和饭盒，还有药。

　　“你不用每天来看我，又死不掉。”
　　幸子过意不去爱子的精心照料。毕竟是快要嫁人的小姐，应该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
　　“没有关系。”爱子温柔地笑，“阿彻调到东京工作了，我也清闲。”
　　幸子有些不好意思，抓抓乱七八糟的头发掩饰心虚，根部有些板结了，怎么理也理不好。
　　“下个星期可以来上课了么？”爱子问。
　　幸子停下手上的动作，“爱子……我想休学。”
　　“为什么？”
　　“……身体不舒服。”幸子找不出更好的借口。
　　爱子笑道：“也好，我陪你去办手续。”
　　幸子点点头，觉得顿时舒坦了几分。
　　空虚的心灵，乱七八糟的生活，正需要时间好好整理一下，不然迟早会自我毁灭。
　　“对了，既然这样，”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要不要回家住一段时间？”
　　“你说呢？”
　　爱子笑道：“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幸子长长吐一口气，往沙发上一倒，闭上眼睛开始装死。
　　爱子拿过饭盒：“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吃点东西吧？”
　　幸子摇摇头，我不饿。
　　“对了，幸子，”爱子突然道，“樱井君……有没有回来找过你？”
　　“他不会回来找我了。”幸子依旧闭着眼睛，随后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抬起头：“问这个干什么？”
　　“我……”爱子有些犹豫，“我之前看见一个人，很像他。但是旁边有一个女人……”
　　幸子冷笑一声： “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女人吧？——他已经滚蛋了！被我赶走了！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幸子！——会不会是他的工作——”
　　“真是工作的话，是不会这样大白天光明正大走出来的。”幸子疲惫地解释，“爱子，不要再跟我说他了。我已经不欠他的，他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幸子……你好可怜。”爱子心疼地说。
　　“我很好。”幸子抬起头，“对了，晴子怎么样，最近没有听你说起她。”
　　“啊！”爱子轻呼一声，“我光想着你的事，好久没联系她了！”

　　纯子和优子同时加盟了一家公司正式出道，新组合的名字叫做“未成人”，意指那种懵懂迷茫的感觉。优子14岁，纯子15岁，这么早出道虽然不罕见，但是作为仅仅两人组合，还是相当有卖点。
　　刚开始的工作不多，日程却排得满满的，因为有太多东西要学习，造型、舞蹈、唱歌、体力训练。娇生惯养的纯子吃不得苦，动辄叫苦连天或是撒手不干；优子乖巧可人的多，面对镜头也比较会说话。但是纯子“大小姐”的出身给她的坏脾气一个天生的好理由，所以两人的人气其实差不多。

　　“啊！——你怎么又来了！”
　　练习了一天，腰酸背痛的纯子出门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阿彻。
　　离开了家人的照顾，在东京纯子的朋友除了优子就只有姐姐的未婚夫。所以其实她现在已经不那么讨厌阿彻，只是嘴上仍然不肯认输罢了。
　　“阿彻哥哥好。”优子甜甜地打招呼。
　　“你好。”阿彻笑答，又对纯子道，“今天也很辛苦啊，看你的脸色又那么黑。”
　　纯子狠狠白了他一眼。
　　阿彻却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个很可爱的小布袋：“这个，你要不要吃？不要我就扔掉。”
　　魂平糖。
　　纯子诧异地接过袋子。
　　“爱子说，你最近突然喜欢吃这种古旧的糖果，”阿彻笑道，“真是不容易找啊，我跑了很多家店。”
　　纯子拿了一颗塞到嘴里：“不管你的事——”顿了顿，突然笑道，“看在你那么有诚意的份上，今天本小姐不跟你生气了。。”
　　优子在一边看着，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离开学校的日子，突然变得很漫长。有了用不完的时间，却让人更加没精神。
　　爱子忙于准备考试，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
　　幸子坐在公寓的窗口，往下看蚂蚁一样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密闭的玻璃，把所有繁琐的噪音都隔绝在身外。
　　幸子倚着靠枕发呆：这样就平静了么？
　　脚边放着早上送过来的报纸，幸子百无聊赖地拿起来看标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矮小、壮实、络腮胡子。
　　“——啊！”
　　猛然想起这个人，幸子立刻聚精会神看下去，并看到一个名字：川上和一。
　　破坏系的雕刻艺术家，专门雕刻女神神祁题材，作品的外形简陋粗犷，却能让观者产生细腻的共鸣，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神奇之处吧……
　　川上和一，昨天刚刚抵达横滨，今晚将举办酒会，招待本地的艺术家和记者。

　　川上邸在远离市中心的郊外的山上。幸子到达的时候，现场人非常多，只能能远远看见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墙，墙上爬满墨绿色的藤蔓，还长着牵牛花。这座漂亮的房子曾经属于一个红极一时的女演员，后来明星陨落，她自杀了，案发现场的宅邸也成为不祥的象征。今晚，经过一番布置的凶宅笼罩在温暖的橘红色灯光里，涌动的人头和到处停放的豪华轿车让它看上去又和平又温馨。
　　幸子原本没有进去的意思。可惜——
　　“你为什么在这里？”
　　脑后冷不丁的声音响起，幸子几乎吓得尖叫出声。
　　“——你？”
　　川上和一本人，穿着体面的燕尾服，还打着领结。他的精神比在艺术馆正常多了，虽然眼中密布的血丝还是一样的骇人。
　　“您好。”幸子客气地打招呼。
　　川上亲密地挽着她的胳膊：“我们进去吧。”
　　几乎是来不及思考的时间，别墅的大门打开，掌声和欢呼同时响起。

　　整个酒会就像一场闹剧，提供的是浓度最高的威士忌，所有人都喝醉了，川上带头穿着鞋子跳到桌子上去跳舞。门被锁上了，没有人走得掉，也没有人想走，除了幸子。
　　“如果不喜欢酒，要喝一点这个么？”
　　很动听的女声。幸子回头，是一个气质却很出众的女人，举着一杯果汁，微笑着问。
　　这张脸，似曾相识。
　　“雅典娜！”幸子脱口而出。
　　这张脸，正是当时艺术馆展出的雕像的脸。
　　女人忍不住笑了：“老师的大部分作品，确实都是以我为原型。”她友善地伸出手，“你好，千草夏子。”
　　“大谷幸子。”幸子握住那只手，上面布满厚厚的老茧，还贴了胶布。
　　夏子不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对不起……我们做这个的，都是这样。吓到你没有？”
　　“没有，你们很了不起。”幸子摇头，“你是……”
　　“我是老师的助手，”夏子微笑着介绍自己，“也是学生，有时候也是模特。”
　　夏子即使在笑的时候，也微微蹙着眉毛。幸子笑道：“那尊展出的作品很像你，无论是外貌还是神态。”
　　夏子不置可否地笑笑：“老师在那次展览之后，变了很多。他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所有作品……包括那尊雅典娜。”
　　“什么？”
　　“老师说，他遇见了真正的女神，能跟他的作品产生心灵相通的女神。”夏子笑着低下头，“我很高兴。”
　　“我要回去了。”幸子往门口走。
　　“等一下幸子小姐！”夏子突然在背后追了上来。
　　“门已经锁上了。今天晚上，没有人可以离开。”夏子笑道，“如果觉得累，请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吧。”
　　“什么？”幸子猛地转身。
　　“幸子小姐，不要让老师扫兴。”夏子几乎是在恳求。“拜托了！”
　　幸子远远望着人群包围下的川上和一，衣衫零乱口齿不清地打着拍子，周围的人仿佛也被感召一般，亢奋地跟着挥舞手臂。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了。窗户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外面的翠绿的林木笼罩在浅灰色的薄雾中，景色隐约不清。郊外的清晨格外宁静，甚至有几分诡异的气氛，让人不敢大声呼吸。
　　幸子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满屋子醉得东倒西歪的人就那样躺在地上和桌子上。别墅的正门已经打开，外面站着一个人。
　　川上和一，换上了舒适的睡衣，还顶着毛巾，看起来是刚刚洗了个澡。
　　“啊，早上好！”
　　见到幸子走出来，川上神清气爽的打了个招呼。
　　他的黑眼圈深的凹陷进去，好像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了，但是精神依旧抖擞，那种始终围绕在身体四周的淡淡的亢奋和跃动，仿佛是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的身上，不会因为外界的原因减少。
　　“早上好。”幸子礼貌地回答。
　　一件外套猝不及防地披到身上。
　　“这里的早上很冷。”川上的声音异常地冷静有条理，跟他凿刀下的线条一样不拖泥带水，“昨天晚上我喝多了，冷落了你。现在，可以请你参观我的工作室，作为道歉么？”
　　幸子四下望望，千本夏子并不在这里。她有一点心虚，夏子在这里会好很多。但是好奇心战胜一切，于是幸子点点头：“打搅了。”
　　“没有关系，”川上显得很高兴，“我希望心意相通的人来观赏我的作品。”

　　川上的工作室在地下，夏子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幸子小姐，请跟我来。”夏子微微笑道，顺手接过川上扔给她的湿毛巾。
　　地下室非常大，因为里面储存了大量的石料，还有很多半成品的雕塑。光线很糟糕，要很勉强才能看得清。
　　“老师不喜欢强烈的光线，”夏子微笑着解释，“那样会让他分心。”
　　“幸子小姐，请看这个！”
　　川上突然兴奋起来，冲到一排雕像前，拉下上面的遮盖。
　　巨大的白布一片一片萎顿到地上，暴露出下面一具一具姿势各异的裸露的躯体。
　　神像，一排巨大的神像。
　　奥林匹斯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