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地天体》地黄饮子

5、1.4

　　无论是那位算命先生，还是血脉亲人，抑或她本人，恐怕都不会想到，自己对于学龄前最深的记忆，会是在此时此刻。
　　她看到爸爸在病房外倚墙而立，双手捂着脸，看不清表情。她看到妈妈在病房内跪在一对中年夫妇面前，断续抽泣着，听不清言语。她也看到司敛，小小的身躯无措地站在大人们的一旁。
　　司沿啊，你在哪儿？
　　她想问，但发不出声音。心急之下从床上挣扎起来，然而双手无力支撑，脑袋便成为整个身体的重心向地面栽去。她忙闭紧双眼，下一秒却是掉在了谁的身上。
　　这番大动静引起了大人们的惊呼——
　　“小芒！”
　　“司敛你没事吧！”
　　这才缓过神来，她望着他咬紧牙关的侧脸，无声地叫了他的名字。
　　“司敛哥哥……”
　　他的右膝直接磕着铁制床角，托着她的双臂被生生地压在水泥地上，白皙的左脸留下一道自她挣脱输液的手背甩来的血迹。司敛一时间动弹不得，但仍吃痛地不吭一声。
　　“谷雨芒，”她的妈妈不住流泪，声音愈来愈远，“你想毁了司家吗……”

　　直到好几天后她才完全清醒。
　　爸爸妈妈告诉她，司沿跟着她的父母去了靶场，他们会把她留在那儿，这辈子都会留在那儿。然而这里还有她的爷爷和她的哥哥司敛，所以你，能不能代替司沿照顾他们？
　　将信将疑地点头，她答应：“好的。”
　　那对中年夫妇是谁？他们去哪儿了？是他们带走了司沿？
　　司沿在哪儿？为什么司沿不回来了？为什么司敛没有一起走？
　　爸爸你为何哭泣？妈妈你又为何下跪？
　　谷雨芒骨子里颖悟绝伦，看着喜忧参半的父母，她把所有的问号咽进肚里。她暗自期望着，也许今晚她再睡一觉，睁开眼睛，司沿又会出现在面前了吧。
　　她尚年幼，不知道司家父母的悄然离开，是当时对她最大程度的宽恕，也不明白自己父母的连篇谎言，是对她实实在在的疼惜。但她很快就懂得了，他人的口舌之箭并不会由于她年纪小就绕道而行。
　　“谷师傅家的孙女出院了，这小姑娘真是祸水，自己没事反而害死了司敛的妹妹。”
　　“别这么说，要不是校长正巧路过，两个孩子一个都活不了。”
　　“不下河不就没事了？听说是她硬要跟那几个大皮猴逞强……”
　　“哎，可惜了，况河里的小冤魂又多了一个……”
　　流言和她一起回到了山下的院子。
　　没过多久，她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那天风雨忽至，她在慌乱中被漩涡绊住了腿脚，爬上岸的司沿顾不得自己泳技不佳，扑入水中救她，结果双双被困，幸亏况山学校的校长奶奶路过把她们捞了上来，但司沿早已没有了呼吸。
　　她最好的朋友，即使她重复无数遍睡去又醒来，都不会再出现了。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仍装作蒙在鼓里的样子。父母见她无恙，也就安心恢复了正常工作。
　　转眼已是夏天的尾巴。
　　谷雨芒不愿意出门面对别人的目光，只好躲在家中，发发呆，翻翻书，或是去校长奶奶家捣鼓大玩具钢琴。当然她没忘记，她得承担起司沿的活儿——送饭。
　　况山其实很小，屋傍水，水绕山。从院子去学校，如果不沿着况河走，便得从另一侧的麦田中穿过。不说狭小的田埂比路难走得多，距离也至少远了一倍，但她宁可把心爱的皮鞋深深浅浅地埋没进雨后泥泞的土地，也不想踏上平整的小路一步。
　　毕竟畏惧，也是与生俱来的。
　　等她提着饭盒抵达学校时早就过了午饭点。司敛如常在五年级的教室里自习。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惊讶地迎出门。
　　“我马上就回家了，你来做什么？”他问。
　　“送饭。”她怯怯道。
　　“不用……”
　　“我第一次煮面条，放了两勺醋半勺酱油，你一定要吃。”
　　怕他不收，她拼命将饭盒朝他怀里推。
　　司敛看她丝毫不肯退缩地伸直手臂，便接过饭盒，又用余光扫了几眼她满是泥浆的衣服，不禁叹了口气，两三下把面吃得干干净净。
　　“看，吃完了。”
　　谷雨芒终于石头落地般地舒展开眉心。
　　“你是不是……”他突然问道，“全都知道了？”
　　她一愣，默默点头。
　　“所以绕远路来学校，情愿被溅了一身泥？”
　　她瞅瞅自己，再次默默点头。

　　司敛倏地起身收拾书包和饭盒，拉过她：“走吧，回家。”
　　出校门右拐便是沿河小路，往常这里聚集了况山所有孩子，异常热闹，暑假里拜况河所赐也安静不到哪里。任由他牵着走的谷雨芒，行至此仍不住地停下脚步，死死地把司敛往回拽。
　　她有些怕河里的男孩子们，怕迎面走来的邻居们，甚至她怕近距离路过况河。
　　“我在，别怕。”他又紧了紧手心的力道。
　　如此看来，司敛的确是个怪胎。
　　就好像他心中的某处竖着一座高山，为了征服山巅，他从不会理会那些外界的林林总总。日复一日独自学习也好，阻止她绕远路也罢，他坚持着他想做的，毫不动摇。
　　谷雨芒一路盯着他的脸，她好奇他心中的高山究竟是座什么样的山，便也忘记了去在意别人。
　　“我会在家看书的。”他冷不防地开口。
　　“啊？”
　　“你是小芒啊，不是司沿。你不必做她。”
　　她的另一只手也悄悄捏住了他的手臂：“司敛哥哥……你……不怪我吗？”
　　“一场意外，”他说，“怎么能怪你。”
　　她就这样在家属院门外嚎啕大哭起来，任由司敛手忙脚乱地抹，豆大的泪珠子怎么都抹不完。

　　太阳落山，院对门研究所的员工纷纷下班时分，她终于止住了眼泪，跟着司敛将蹲在院子门口的爷爷引回了家。这天连校长奶奶也难得脱离“常在”身份，加入东3号一楼的厨房队伍。
　　洗刷声伴着家长里短，依旧祥和。
　　末了他们各自端着菜，聚在最东头司家合成了一桌饭。
　　妈妈还在厨房忙活，爸爸正为司爷爷布菜，校长奶奶和司敛讨论着他最近看的书。
　　而她，茫茫然看着司敛。
　　她发现他偶尔笑起来的模样，同司沿并无两样——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熠熠星光的眼眸。

　　时隔三年，文笔和感悟肯定不与当时同，如有断片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