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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
几日来府上一直忙忙碌碌。里里外外重新清洁了一遍,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得随处可见,锦垫案几焕然一新,厨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时时刻刻都在清理预备。
这一切的忙碌,是为了中秋节。
中秋,又称“仲秋”,“月夕”,“八月节”,古代帝王有春天祭日、秋天祭月的礼制,魏晋时,官员中盛行中秋之夕微服巡游,中秋节渐渐形成。
皇帝杨广滞留涿郡未归,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代父行祭月之礼,召文武百官清晨入宫。越王仿祭日礼,早早完成了祭祀,恩准百官回府过节。午时之前,老爷回了府,换掉朝服,坐到首席,左右两旁略下首的长几旁分别是夫人和五公子的母亲万姨娘,再往下的两排,左侧是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右侧是少夫人郑氏及小公子承宗、三小姐、五公子,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用了餐,待婢女撤去饭菜后,又坐着闲叙家常。
我和阿舒侍立门外,她神色怔忡似有心事,我也是怀揣着自己的心事,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台阶。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如何令沅湘无波?沅湘无波,江水便能安流吗?可沅湘若从未努力荡起过波浪,又怎知她不能易道而行呢?没有尝试过,我总是不甘心……
念及此处,我不由地侧过头看向里面。大公子正侧头倾听他人的谈话,嘴角含笑,眉目舒展畅意,令人如沐春风,我甚至完全无法将他和那日长廊吹箫的人联系到一起。还有那一次的回眸对望,为什么我想起那双眼睛,会觉得他是我唯一可以求助的人……
仿佛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正好对上我的视线,我立即收回目光,心虚地别开头。
日近黄昏,仆人们来来往往忙翻了天。铺好红毯,放上锦垫,摆定两旁的长几,挨正门处设大香案,摆上些许时令瓜果,将月亮神像朝着月亮摆好,两旁备着大红烛。
少顷,天色渐暗。夫人、万姨娘、少夫人和三小姐走上阁楼,所有的女子,无论婢女奶娘全都争先恐后地涌向阁楼,我心中不解,却早被阿舒拉着往上挤,竟也争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可以近距离看到夫人她们。
比起夫人的端庄高贵,万姨娘更多的是温柔贤淑,平易近人,她比夫人小几岁,是大小姐缃仪、二小姐怀冰和五公子智云的母亲,此刻正含笑聆听夫人的话,时而微微点头,时而轻声回应。想起五公子和三小姐、二公子的相处,再看夫人和她的样子,知她们这样的妻妾和睦并非流于表面,倒像发自内心。这出乎我的意料。想起阿娘和蔓姨她们的水火不容,兄弟们对我的疏远冷漠,不禁心中怅然。
三小姐对少夫人倒是不冷不热,两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近百人聚集在阁楼上,你一句我一句,
声音嘈杂不已,我趁着热闹好奇地问:“这是要做什么?”阿舒阿清对视一眼,正欲回答,忽然有人轻呼一声:“新月[1]!”
刹那间四下俱寂。一轮饱满皎洁的圆月悄悄探出乌云。夫人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跪在最前方的锦垫上,万姨娘随后跪下,两人恭敬肃穆地拜倒,起身,口中低低念了几句什么,又是一拜,如此反复三次,两人同时起身,相视一笑,又回身对少夫人三小姐微微颔首,相互挽着徐徐下楼。
少夫人和三小姐走上前跪下,照着夫人她们的样子做了一遍,也款款步下阁楼。此时月亮恰好显露全形,楼下掌事管家一声高呼:“点灯!”
挂在各处的灯笼陆续亮起,在阁楼上居高临下,能看到街道上其他的灯笼,一个个开花似的竞相绽放,连成一片灯海,光芒璀璨,美不胜收。我还没来得及感叹,阁楼上的人陆续扑通跪下,说话声纷纷扰扰响起,阿舒拉着我下跪,我毫无准备,膝盖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忍着痛问:“这是要干什么?”
“拜月啊!快点快点,想着自己的愿望,对着月亮行拜礼!”阿舒急急地说着,闭眼合掌,恭敬地拜了下去。阿清也是肃容下拜。
愿望吗?
我,阿不格玛苏,一愿回纥的亲人健康安乐。
我双手合十,认真端正拜倒,额头贴在手背上许久,缓缓直起身子,望着那一轮皓洁的满月,心中泛起温柔的涟漪。
二愿回纥能够偏安一隅,族人不必受战火之扰。
阿舒阿清已然拜完,见我不疾不徐,阿舒笑问:“最后一拜了,可有许愿嫁得一个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脑海中飞速掠过一张笑脸,带着张扬狂傲的神情,向我伸出手来……
天哪!
“是……谁啊?”阿舒笑嘻嘻地凑到我面前,眼睛一闪一闪,阿清也歪着头盯我。
我应该若无其事敷衍过去的,可我竟然什么都没说,脸腾地一下红了。
“哎呀,原来你这么好逗啊!”阿舒哈哈笑起来,我佯装微怒,黑着脸起身:“谁许愿要嫁人了?不拜了不拜了。”
她们赶紧拉住我,阿舒陪笑道:“还没礼成呢,拜完最后一下。”
阿清认真地说:“最后一拜很重要的。”我一看四周,大伙儿都起身预备下楼了,便拉她们:“走了走了。”
“还是拜完吧。”阿清仍是劝我。
“不必了,我没有愿望了。”
下楼后,众侍女各归其位忙着侍候诸位主子,主子们也陆续入了席。月亮已是遥悬半空,吉时一到,夫人的两位侍女紫鸢、木桐趋步上前,点燃了香案上的两支红烛,垂首退至一边,夫人徐徐起身,曼步上前,在香案前又行了跪拜大礼,转而拿刀切分大月团和西瓜,西瓜切成莲花状放置一旁作装饰,大月团则是被均匀切成数块,由夫人亲自分发给她的家人,还留了两份搁置一旁,是留给已经嫁人的大小姐缃仪、二小姐怀冰的。礼毕,香案被撤下,主子们举杯畅饮,一时间又热闹起来,侍女们一趟趟地送着各种瓜果点心,斟酒倒茶,忙得脚不沾地。
我和阿舒掌灯侍立一旁,远远看着她们的欢声笑语,这样的天伦之乐……阿爸他们也拥有吧?纵然少了我。想来阿爸是笃定我跟着始毕不会有什么危险,才走得那么干脆,只是他没料到,始毕也走得很干脆,却根本没打算带上我。阿爸说不定还以为我正跟着可汗享福……也罢,只要我们都平安。
手肘被人撞了一下,我回过神,阿舒一副同病相怜的神情问我:“你也在思念亲人吗?”
我抿了抿嘴角,道:“我都不记得爹娘什么模样了。”
她立即面露哀悯:“也对,你从小被卖来卖去,哪还记得亲人的模样?”
我霎时无言以对。二公子的说法是“突厥人掳去的女奴”,什么时候变成“从小被卖来卖去的丫头”了……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微微一笑,答道:“我在想,方才公子们怎么不上阁楼拜月呢?”
“月亮是太阴之神,岂有男儿拜女子的神灵?”
“哦,长见识了,漠西可没有这些说法。那,月亮神是怎么来的?”
“传说嫦娥偷吃了西王母赐给国君后羿的灵丹,奔月而去,住进月亮上的广寒宫,成为太阴之神,但只有享不尽的孤独冷清,因而她希望人间女子都能幸福美满不要步她的后尘。从此,只要有女子向她拜祭,她就会赐予她们美貌、爱情、美满的家庭,通常女子拜月,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阿舒正说得起劲,却见紫鸢面色苍白,脚步匆匆径直走向我们,我们交换了眼神,正想发问,她已经扑过来抓住我的手:“阿瑾,好阿瑾,你帮我顶一下班可好?我,我腹痛的厉害……”
我见她这模样,不由地愣愣应了声,她感激地一抿嘴,拿过我手中的灯笼便走。阿舒皱了皱眉,不解道:“她怎么不找我帮忙?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我轻轻摇头,垂首碎步上前。木桐正在少夫人那侧奉茶,我遂走到大公子这一侧,轻轻跪坐一旁,施施然给他倒了一杯酒,眼睛亮晶晶的,真心诚意地对他展颜一笑,他一时呆住,注视着我没有言语,我将酒杯端放在他面前,轻声道:“公子慢用。”
我低头起身,又过来给二公子斟酒,二公子神情微怔,盯着我的脸:“阿瑾……”自知不便在这种场合与他说话,我无声地朝他眨眨眼,遂起身换成了茶壶来到三公子的案几旁。垂首给三公子倒茶,却闻他低声道:“你倒有心。”我以为他是赞我细心为他换上了茶,抬头正要回话,却见他一双眸子黑如墨玉,温润却极具穿透力,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简直要将人看穿。我的心突突急跳,仓皇低下头起身离去,转而来到四公子身边。
四公子似笑非笑地哼一声,仰头把我倒的酒一饮而尽,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我硬着头皮又倒一杯,心中愤愤然想: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正要退下,四公子忽然朗声道:“听闻回纥人善歌舞,不知是浪得虚名还是确有其事。”我立即僵坐原地动不了了。
老爷正倾听着夫人和万姨娘的谈话,少夫人哄着小公子承宗吃点心,三小姐和五公子斗着嘴,二公子也和三公子在说着什么,骤然听到四公子这高声一言,顿时都止了言语看向这边。
四公子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满意地扬起眉头,笑着起身向老爷道:“爹,喝酒作诗赏月不新鲜,让阿瑾以歌舞助兴如何?也让我们欣赏一下漠西舞娘的独特风采啊。”
此语一出,四下俱寂。众人脸色各异,目光在我、四公子、老爷身上来回流转。夫人又是宠溺又是无奈,正要出声,老爷抬手制止,慢悠悠地捋了捋胡子,意欲发话,忽然被一个声音抢白:“四弟恐是喝多了。阿瑾是我的侍女,又不是歌舞坊的歌女舞姬,岂有轻易献舞之理?”
“二哥此言差矣。阿瑾虽是二哥带回来的,却是我们唐国公府的婢女,何时成了二哥的了?再者,于这样的场合献舞是阿瑾的荣幸啊。”四公子转向老爷,“爹以为如何?”
老爷对二公子的莽撞言行很是不满,他可以容忍四公子的任性,却不能原谅二公子的冲动,因为四公子年纪小,而二公子已经是领兵打仗的人。他淡淡瞟了二公子一眼,二公子立即低下头。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威严而不失和蔼,看似征求实则命令道:“阿瑾?”
我不知怎的反而镇定下来,起身行至中央,对着老爷行了一礼,含笑道:“老爷发话,阿瑾自当从命。只是回纥的舞蹈若无回纥的乐声相和,恐怕美中不足……”
“这个不必操心,府上不乏精通回纥音乐之人。”四公子微微一笑,抬起手拍了三个巴掌,几个乐师抱着乐器应声而出,低头快步上前,给老爷行了大礼,木桐忙在末席加了几张锦垫供乐师坐。
真是……有备而来。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我没空揣摸他们的心思,却越发从容淡定,施施然又行了一礼:“容阿瑾下去更衣。”老爷微微点头,我恭敬地退下,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身后传来四公子清脆的一声笑。阿舒见我退下,焦急地问怎么了,我调皮地向她眨眨眼,快步离去。
回到房里,寻出刚来府上时穿的那件赤色舞服,它虽然掉了许多珠链,但依然华美璀璨,彰显着它曾经的辉煌。
原以为它不会再有用武之地。
我温柔地抚过它的衣领,轻轻展开,一张折叠着的纸翩然现身,我笑着展开它,看了一眼上面的两个字,又折叠好。散发更衣,编了个简单俏丽的回纥发式,披上优雅的朱红头纱,瞧一眼镜子,轻轻捻起鬓旁垂悬的面纱,拉过耳边,掩住了半张脸。又拿起那张字幅,环顾左右觉得放哪儿都不安全,于是小心揣进怀里。
惊叹、讶异、期待、钦佩,众人望着我款款而来,脸上的神情不可谓不精彩,纵然早已知晓我的模样,却依然身体前倾,脖子微伸,欲探知我面纱下的容颜。
这样的注视不会让我紧张,只会让我更加自信泰然。我翩然上前,目不斜视,向着首席上的老爷端然行了一个草原礼仪,老爷眼中闪过惊异和思索,朝我微微颔首。
我含笑后退几步,双腿交叉着半跪,头微□□,枕在纤柔的手背上,右手作雪莲状缓缓前伸,一双美目巧笑盈盈望着前方,极尽妩媚撩人之态。
手鼓率先响起,伴着欢快热烈的调子,其他乐器应声而响,我旋然起舞,踏起欢快的步子,一手提起裙摆,一手配合着舞步变换舞姿,挥洒自如,裙裾头纱和垂悬的金丝交相映衬,一双眼睛顾盼生辉。
寂静的月色笼罩着热情欢快的乐声舞步,生趣盎然,众人的情绪被我调动起来,开始放松神情,展露笑容。我轻快地踏着有条不紊的步子,几乎是绕着所有案几都跳了一圈,三小姐跟着拍子摇头晃脑,在我跳到她身边时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给我,赞道:“阿瑾,好!”我笑着绕到五公子身边,五公子高兴地跳起来想扯掉我的面纱,我轻轻一个回旋避开,却在来到大公子面前时,纤纤玉指仿若不经意一带,面纱飘然落下,朝他嫣然一笑,他看得愣住,我不着痕迹地踩着舞步翩然离开。
节奏越来越快,我却怡然自得,丝毫没有力不从心的样子,几位乐师额上已是布满汗珠,神色不畅。他们是奉命刁难,我不怨怪,只有同情,更何况他们难不倒从小接受训练的我。
我很自然地跳到他们面前,用眼神和舞步与他们交流,他们相互交换了眼色,不着痕迹地放缓了节奏。舞者和乐师若不配合,双方都会很累。
气氛越来越活跃,笑声渐大,公子们举杯对饮,仆人们慢慢围了过来跟着打拍子,五公子笑哈哈地跑过来,跟在我身边手舞足蹈,毫无章法地乱蹦乱跳,老爷夫人看了忍俊不禁,万姨娘又是宠溺又是无奈地笑了,其他人不消说,三小姐更为夸张,又是捧腹又是拍案,我轻笑着舞到她面前,拉她来到中央,她落落大方地和我一起跳,学得有模有样,大伙儿纷纷叫好。
我又转头围着四公子跳了两圈,扭着身子下腰,一双眼睛直对他笑,他一时呆住,我翩然起身,转了一圈,半跪着端起酒凑到他唇边,他不由自主地喝下,却被自己呛到,连着猛咳了几下,满脸通红。
主子们哄堂大笑,婢女们掩着嘴偷笑,我在心里得意地狂笑:哈!整到你了吧!
我微笑着起身,踏着舞步行至中央,递给乐师们一个眼神,他们微微颔首示意收到,我顺势抚额旋转,整个裙裾旋成一朵火红的鲜花,绚烂绽放,我忽而止步展臂,音乐戛然而止。
四下骤然安静下来。我微笑着从容行了一个草原之礼,三小姐和五公子笑着给老爷鞠了一躬,回到席上。很多人尚未醒神,默然无言,大公子笑道:“回纥的舞蹈果真名不虚传。四弟,你可服气?”
“大哥这话说得糊涂,分明是想夸赞跳舞之人,却偏偏拐着弯儿夸回纥的舞蹈。再说了,我又不是要和她比试,有什么服不服的!”
大公子笑道:“又在胡闹。”众人想起四公子刚刚被戏弄的狼狈模样,皆是忍俊不禁,四公子怒道:“回纥的舞再美也不过是些轻佻庸俗的东西,远不及我们汉人的舞柔和清丽,端庄大方。”
“四公子此言差矣。”我端然向他行了一礼,不卑不亢,“中原的舞自有它的高雅优美之处,回纥的舞也有其独特风韵,无所谓比得上与否,如同幽谷曼陀罗无法与天山雪莲比高洁,雪莲却远不及曼陀罗的妖媚多姿一般,世间万物皆因不同而艳丽多彩,生生不息。”
“说得好!”老爷洪亮的一声,引得众人侧目,“老四可别闹了,难道真想与阿瑾比试比试?”众人又是大笑,四公子只有闷头喝酒。
“阿瑾,可有想得什么赏赐?”夫人笑问。
赏赐?我倒真成了供主子们玩乐的舞姬伶人了……
“阿瑾想要老爷夫人赐阿瑾即刻退下歇息。”
老爷夫人相视一笑,老爷开口:“你去吧。”
我微笑行了一礼,回身向外走,围观的侍女小厮们一个个的对我笑,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我微笑着回应,快步穿过了人群。
我回到房中,盘腿坐下,呆呆地盯着镜子一动不动。
这身装扮,仿佛我还是从前的阿不格玛苏,回纥的郡主,草原的花朵……却分明是时过境迁,寄人篱下。
阿爸,阿娘,我们那儿,是不是也和这里一样热闹?你们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在热闹和欢声笑语里,像我想念着你们一样,想念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阿舒推门而入,一见我就咋咋呼呼:“呀!你还没睡啊?”我理了理自己的情绪,抬头对她一笑,她兴冲冲地跪坐到我身边:“阿瑾,我没想到你这么会跳舞!还敢在跳舞的时候调戏四公子,瞧四公子那模样儿,啧啧,简直大快人心啊!”
她说完,哈哈大笑一阵,又兴冲冲地拉我起来,“不行,你得教我跳一段,大伙儿都睡了,现下也无事可做,你得教我……”
我无奈地想起身,却发觉双脚又麻又酸根本动不了。她发现了我的异常,惊诧道:“你怎么了?”
“脚……麻了。”
她立即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你不会一直坐在这儿吧?这么长时间,脚不麻才怪!”嘴里凶巴巴的,动作却很轻柔地扶我起来,坐到床上,屈身要帮我脱鞋子,我忙道:“我自己来。”
“别动!”她打掉我的手,脱去我的鞋子,隔着袜子按摩着脚部的各个穴位,不发一言。
我沉默地看着她,心里想的居然是: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我从未对她坦白过,我揣度、猜测这里的每一个人……
“好点儿了吗?”
“好,好多了。”
她停下动作,对我翻了个白眼,“衣服都没换,真不知道你这么长时间都干了什么。唉,我去给你烧热水。”她起身向外走,我松口气,仰头倒在床上。
“啊!”阿舒突然尖叫一声,我惊得立马起身。
“二公子,你吓死奴婢了!”
原来二公子抬手正欲敲门,撞上阿舒开门,两人一照面都被对方吓到了。
“阿瑾呢?”
阿舒侧开身子让他看到我,我手忙脚乱穿鞋,正要行礼,他早踏进屋来抓起我的手腕:“走,带你去个地方。”
我还有些脚麻,踉跄地跟着,他毫无察觉依旧脚步匆匆,阿舒朝我暧昧一笑。
到了马棚,我正纳闷,他已牵了一匹马来,看我一眼:“会骑吗?”我红着脸点头,生怕他要和我同乘一骑。他二话不说又去牵了一匹。驰马来到一个小山丘的池塘边,他翻身下马,我也跟着下。
感觉他……情绪不太对。
“来。”他牵起我的手,带我沿着池塘一路走,我霎时懵了,只觉手心里的那一抹温暖一直蔓延到心里,凝成一团蜜糖……拉拉手有什么。心里一直回荡这句话,脸却依然止不住地烧。
“到了。”他拉我一起蹲下,我这才发现,这岸边栽着两株植物此刻正开着花。洁白而硕大的花傲然而立,明明并不高大,却让人感觉它正在俯瞰众生。我新奇地打量它,二公子轻声道:“这是百合花。”
百合花。我心里念一遍,偷偷笑了。带我跑了这么远,只为了给我看一朵花么……
我含笑道:“有什么寓意吗?”
他不自然地侧头看向别处:“花便是花,能有什么寓意。”
我失望地“哦”一声,见他竟然前所未有脸红了,我诧异道:“公子今夜喝了许多酒?”
“哦,是挺多的。”
“那我们便回去吧。”我站起身,他也站起来,顿了一下,说:“阿瑾,我问你一件事。”
我眨巴着眼睛看他,猜想这个问题是他找我的原因。
他犹豫再三,突然改口:“这花送你。”
我虽讶异他的改口,但还是高兴地答:“好啊。”
他惊讶地看我:“你答应了?”
“是啊!”我愈加不解他的反应。
“那……”他竟然结巴起来,“那就拿走吧。”
我瞟一眼花,犹豫道:“拔了?”
“嗯,也可以折了它。”
“算了,那样就死了,还是让它呆在这儿吧,我有空可以来看它。”
“有道理。”
“公子刚才要问什么事?”
他闻言眉开眼笑,“不用问了。我们回去吧。”
我不知道他心情突然转好的缘由,但还是跟着他高兴地往回走,翻身上马。
“三日后我随军出征,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听到他的语气这么暧昧,我约莫明白了一点,羞涩地垂下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出征是指高句丽还是……
“是北御突厥?”
“是。”
我心跳加速,说话也不流畅了:“公子,请……请问,你多次与突厥人交战,可有在战场上看到过回纥人?”
他思索一阵,道:“倒是常有几个回纥人混在突厥军队中。这么小的一个部族也敢为虎作伥,真是不知死活。”他眼中掠过一抹凶狠之色,当中的刀光剑影,让人望而生畏。
“等收拾了突厥再来收拾他们。”他又补充一句。
我就这样杵在那儿,说不出话了。
那满心的雀跃欢欣,瞬间坠入无底深渊。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还不够吗?我们回纥已经被逼得一退再退,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为什么……
见我迟迟未语,他转头看我,忙说:“阿瑾无须在意,我们早已把你当作自家人,如不嫌弃便一直住下去吧。”语毕轻轻一拉缰绳,驱马前行。
我望着他的背影,没有立即跟上去。
无须在意?自家人?
我心里苦笑一声。那是我的家乡,我的族人,我如何不在意?再说,你当真把我看作自家人吗?
我望着百合花的方向,伸手取出怀中的字幅,轻轻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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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很快过去,阿舒阿清照例是做了随军侍从与二公子出征了,我便一个人住着那个房间,灯火夜夜通明不敢吹熄,紫鸢倒是一天天和我亲近起来,常与我同进同出。
这日她又喊我一同去采摘花瓣,正一路说笑着,忽见迎面而来一行人,我和紫鸢匆忙欠身行礼:“少夫人。”
眼前的少妇二十三四,身着半臂襦裙,头梳坠马髻[1],蛾眉轻描,唇红齿白,眉目间的傲慢自内而外。她正牵着承宗小公子与侍女青菱夕烛说着什么,见到我们,轻慢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原来是阿瑾姑娘,失敬失敬啊。”说罢瞟一眼紫鸢,淡淡道:“紫鸢,你先退下吧。”
紫鸢应了声是,不安地看我一眼,低头退下。
我欠着身子,眼见着她笑吟吟地牵着小公子缓缓走近,将传说中的少夫人和眼前的她重叠到一起,心想果真是名不虚传……
小公子看看我,又看看少夫人,忽然叫道:“娘,孩儿替你教训她!”话音未落人已经扑过来,挥起小手一掌打在我脸颊上,虽说力气不大,却仍是打乱了我鬓角的头发,我顿时狼狈极了。
少夫人假意阻止,脸上却是笑着:“宗儿,快别胡闹了。”
小公子趁机又狠狠踢了我两脚,终是被她拉开了。
“好宗儿,好端端的踢阿瑾做什么?”
“娘不喜欢的人,宗儿便讨厌她!”小公子冲口而出,少夫人微怒,似是气她这个儿子这般愚钝:“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你今日是吃多了,尽是胡言乱语!”转而向青菱夕烛道:“还不快将小公子带下去!”
青菱夕烛应声上前,小公子左蹦右躲,生气地叫道:“我不走,我不走!娘你又这样……”
“还敢闹,小心你爹瞧见收拾你!”
小公子立即乖乖听话。
目送三个人离开,她回头对我轻轻一笑,“小孩子家胡闹,阿瑾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阿瑾不敢。”我低下头,心中涌起一阵厌恶,小腿已然发酸,无奈拘着礼不能起身。
她弯下腰替我将鬓发拢了拢,“宗儿真是失礼,我这个做娘的,只得替他向阿瑾姑娘赔不是。”说着便随手抽下发间的一支簪子塞到我手里,“姑娘千万收下。”
一口一个“姑娘”,我难道听不出当中的轻蔑嘲弄吗?谁稀罕你的东西……我正欲回绝,她的另一只搭在我肩上的手忽然发力一按,我毫无防备扑通跪下。
“你可真是神通广大。”她笑着凑近,低声在我耳边道,“中秋家宴上先是引得二弟维护百般,又是跳着舞去引诱四弟,还得了爹娘的赏赐,这便罢了,与我无关,可你居然敢对我的夫君暗送秋波!这般左右逢源,想做什么?想要贱奴翻身,飞上枝头吗?”
我怒火上窜,抬头对上她的眼睛,轻轻一笑:“少夫人的话阿瑾万不敢当。阿瑾愚钝,不知少夫人是不信任和自己相伴了七年的夫君,还是对自己太不自信,故而整日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安,生怕大公子会弃你不顾转而恋上其他女人……”
“你……”她杏目圆瞪,扬手欲打。
“嫂嫂今日怎的有空来这里?”一个温润的男声恰好响起,我本已闭眼等着那个巴掌落下,闻声侧目,见一位素衣少年正微笑立在不远处。
少夫人讪讪收手,笑道:“三弟今日倒有心思出来走动了,想来病快好了。”
三公子听到“病”字,眸中闪过不悦,快得无法捕捉,微微一笑,看一眼我,诧异道:“嫂嫂,这是?”
“哦,”她挂起无奈的笑容,“这丫头,送她一支簪子,非要跪着道谢,拦都拦不住。”说罢亲亲热热地拉我起来,我咬唇无言。
“玄霸正寻阿瑾有点儿事。嫂嫂没有话要与她说了吧?”
“没有,没有了。”她温柔地转向我,“阿瑾,你便去吧。”
“阿瑾告退。”
跟着三公子来到后园,我随手丢掉了少夫人的簪子,将鬓边散落的发随意绕到脑后的发簪上,心中正忐忑不安三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忽然回转过身,对上我的眼睛:“我不习惯别人跟着,你退下吧。”
我想起中秋宴上他看我的眼神,半是惊讶半是紧张地说:“公子不是说有事……”
他淡淡道:“不过为你解围罢了。”
那双眼睛淡然无波。我低下头,将感激深藏,轻声告退。走了几步,他又叫住我。
“公子有何吩咐?”
他没有回答,深深凝视我一会儿,开口道:“你喜欢我大哥?”
“没有!”我立即叫道。
“那就离他远一点。”他也是立即接话,盯着我的眼睛,“无你在计划什么,就此作罢。”
我心中大震,不敢相信地看他。
竟然被他看穿了?这个人……
他淡淡地补充一句:“不会成功的,别白费力气。”
我讨厌他这洞察一切的口气,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不会成功!”
“因为他是我大哥。”他微笑看着我,“我已经认识他十五年。阿瑾,你是聪明人。”
我沉默着和他对视半晌,两个人无言地对峙着,可他突然抑制不住地猛烈咳嗽,直咳得满脸通红,我吓一跳,犹豫着要不要去扶他,他抬手以手巾掩口,另一只手朝我摆了摆示意我退下,转身慢慢走了。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站在原地良久,回身离去。
我比谁都清楚有多难,只是不想面对,不甘心。
谁也帮不了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注释:[1]坠马髻:汉顺帝时,外戚梁冀的妻子孙寿所创,发髻略偏一侧,造成一种不平衡之感,令人耳目一新,贵妇纷纷效仿,“妆鸣蝉薄鬓,照坠马之垂髻”,此发式增添了女子的娇媚之态,一直流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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