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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

  •   夫人笑着说了免礼,阿舒带着恭敬低头道:“奴婢该死,今早起晚了,竟让夫人等……”

      夫人抬手打断她,微笑着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看着我的眼睛,慢慢道:“你是阿瑾?”

      我迎着她的目光,含笑低头行礼:“正是。”

      李渊夫人窦氏,神武公窦毅与襄阳长公主之女,周国武帝宇文邕的外甥女,自幼于宫中长大,备受武帝宠爱,后经“雀屏中选”一事嫁与李渊,一时传为美谈。老师跟我讲这些时,我还笑问“先生也是窦姑娘的爱慕者吗”,老师的脸霎那间涨得通红,骂道:“小孩子不正经,就爱听些奇闻逸事,稍微给你讲讲就敢打趣我了,瞧我以后还给不给你讲!”

      ……

      夫人带着探究挑剔的眼神看了我许久,见我礼节丝毫不差,态度却不卑不亢,眼神毫不躲闪地直视着她,终于含笑点头。

      我和阿舒对视一眼,走上前,和紫鸢、木桐相互行了个平礼,顶替她们的位置扶着夫人向外走。

      将夫人扶上马车,我们坐到外边,坐在另一面的车夫百伦和我们礼节性地点头致意,问过夫人后,扬起鞭子驱马前行。

      仗着马车的声响够大,夫人在里面听不见,我遂壮着胆子悄悄问阿舒:“夫人用过早饭了?”

      “自然没有,拜祭时需空腹,以示对神明的敬重。”

      “这么讲究?”

      “旁人怎样我不知道,反正夫人是这样的,沐浴净身,空腹参拜。”

      “每每都须这么早?”我越发觉得有意思,“寺院如何装得下?”

      “倒不是人人都挑这时候,个人喜恶罢了,夫人喜清静。”

      说话间,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愈来愈多,纷纷侧目看我们,我和她对视一眼,闭口不言了。

      远远望见了庄严宏伟的寺院,马车停,我们随即下车,阿舒掀开车帘拿出木制台梯,我们便扶着夫人下车。徒步行至寺院阶梯下,夫人双手合十,对着两旁的僧人行礼:“大师。”我和阿舒也跟着行礼,两位僧人还了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夫人微微颔首,提着裙裾一步步往上走,神态肃穆,我们低头恭敬地跟在后面。

      中门上方一块厚重的匾,上书楷体三字,大约就是“荣音寺”吧。

      到了殿前,夫人又是双手合十顿了顿,方缓缓踏进门去。我们侍立于中门两侧。

      只见夫人从旁门抬脚而入,顺着左臂方向迤边前进,停步后,跪到右边的软垫上,合上手掌,虔诚地拜了下去,拜了三拜,便有僧人持三支香走过来,她双手接过,又是三拜,僧人接过,上前插香。她又合着手掌跪了许久,终于起身,走向偏殿。我正瞧得认真,见她走进了偏殿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好作罢。

      阿舒见我这副样子,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解释道:“那是去求签了。”

      我点点头,又瞟一眼里面,还是没动静。良久,她出来了,却面有愁容。她稍作调整,走到一旁的木盆边净了手,擦干,又走到供信众览阅的佛经前,慢慢地翻起经书来。

      阿舒扭头望向一边,发起呆来。

      而我看了夫人这样默然虔诚的拜祭,想起了在我们回纥萨满法师的主持下,截然不同的祭祀礼,人声鼎沸,音乐欢快,篝火妖娆,热闹非凡。

      那样的祭祀,节日庆典、即位大礼、庆贺生辰及婚嫁都少不了它。我在那样的庆典中,或崭露头脚,美名远扬,或亲眼看着我敬爱的姐姐们一个个为人妻为人母,心里有惆怅,有羡艳。

      又是一次姐姐的婚礼,我心痒难耐,跑去找二哥借钱,想偷偷请工匠定制一支树叶簪。

      “萨比提江……”我笑嘻嘻地拉住他的袖子。

      “叫我什么江都没有用!你要钱你阿娘会不给?哼,找我借,耍我吧?”萨比提甩开我的手,斜着眼睛看我。

      “阿娘说什么都可以给我,就是不能给我树叶簪,也不准我自己请人做一支,我向她要钱,每一笔开销都会被丽娜记下来,根本瞒不过她!二哥你放心,我总有法子还给你的……”我着急地解释着,萨比提盯我一眼,蹙眉道:“你要树叶簪做什么?”

      我听了他这语气,气呼呼道:“我今年九岁了,再过四年就可以嫁人了,要一支树叶簪怎么了!”

      他阴阳怪气地看我一眼,摸出钱袋子,我欢欢喜喜去接,他却随手扔在一旁的木箱上,仿佛不屑于碰到我的手,语气里尽是讥诮:“你阿娘做到很对,因为你根本用不着它!阿不格玛苏,谁敢向你求婚?阿爸一定羞辱死他!”

      ……

      我怔怔地想着,忽而耳畔一阵声响,夫人已然向外走,我回过神,和阿舒一起伸手去扶,她抬手示意不用,神情黯然,缓缓朝前走,我和阿舒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到了集市采买,夫人才眉头微舒,开始和颜悦色地问价。

      我们跟在一旁提物品,旁边的人时不时盯我一眼,窃窃私语,指手画脚,我木着一张脸只当什么都没听见,阿舒不忍我站着被他们瞄准了议论,轻声道:“这里我来,你去放东西。”

      我知她一心为我解围,朝她感激一笑,拎着一大堆东西回到马车旁,放好东西转过身,赫然发现周围站满了人,一时竟无路可走。

      “看,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1],我头一次见!”

      “真没见识,这是回纥人,在西京大兴很常见,多的是生意人来来往往。”

      “这儿可不是西京,是东都洛阳,回纥人并不常见。”

      “可她怎么穿着汉服,瞧装扮还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回纥人在咱们这儿当下人有什么稀奇,难不成还能当千金小姐?”

      我冷漠地看着周围聒噪的人群,心里轻笑一声。我在你们眼中是个异类,你们到了回纥又何尝不是?这些异样的眼光、奚落的言语伤害不到我!

      车夫百伦不过二十几岁,一向憨厚的他此时涨红了脸,担忧地看我几眼,不知所措,仿佛受辱的是他一般。我黑着脸向外走,淡淡道:“请让一让。”

      围观人群让出一条路纷纷显出尴尬之色,窃窃私语:“她会说汉语……”人们渐渐走散,我一边走,心突突猛跳,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霎时浑身紧绷,快速穿梭在人海中,故意东走西走,早已不是寻夫人和阿舒的方向。

      趁机逃走!

      能出唐国公府的机会不多,这次一定要好好把握。隋朝不是我该呆的地方,回纥才是我的家!至于二公子……李世民,救命之恩,阿不格玛苏铭记于心,只有来世再报!

      我朝着人最多地方走,很快被人群淹没,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我承认我在这里的小心翼翼藏着另一层恐惧:怕郡主身份被发现,让人别有用心地放在政治用途上。李渊是隋朝皇帝的表兄,做这种事太方便了……虽然李世民向李渊禀告时说我是突厥人掳获的女奴,但李渊那么聪明绝顶的人会没有疑惑吗?所以我更不能有一丝破绽了。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隐约传来官兵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人们的议论声喧嚣起来,有不满、惊讶、惧怕和疑惑,但都很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我连忙随着人群退到一边。

      “赶紧让开,让开!别挡道!”

      十几个官兵趾高气昂地走过来,为首的那个官兵手拎一个肮脏破烂麻布包裹着的什么东西,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着,人们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一边议论着一边拥向前去,我被挤到了人群的最里边,清楚地看到破麻布上的一团团红黑色,还有里边露出来的些许黑色丝状物,酷似人的头发……

      不容我细想,官兵已然登上平日里庆贺丰收的高台,很快在木柱子上钉了两颗大钉子,几个人一起动手,将手里的东西牢牢系在柱子上,侧身让开让众人都能看到,一个官兵伸手一扯,麻布落下,包裹在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

      人群一阵惊呼,不少人哆嗦着跪下,双腿发软站不起来,我惊得瞪大眼睛一动不动,胃里一阵恶心,躬下身子呕吐,却只吐出几口酸水,才记起早上什么都没吃。

      “这是反贼杨玄感的首级!”官兵显然很满意人们的反应,大声喊道:“杨玄感大逆不道,勾结李密、王仲伯、赵怀义等乱党行造反叛乱之事,罪不容诛!圣上下令诛其九族,改其姓氏为枭,将其尸身车裂,首级悬挂闹市三日,以儆效尤!”

      悬在柱子上的头颅肮脏不堪,头发凌乱枯燥如干草,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两只耳朵上附着红黑色血块,两根麻绳粗暴地穿过耳朵,将头颅固定在柱子上,脸上一双瞪着的眼睛黝黑瘆人,直溜溜地瞪着你,仿佛眼睛的主人还没气绝,下一刻就要将你生吞活剥。

      很多人开始呕吐,人们下意识往后退,却发现外围不知何时围上了一圈官兵。

      “大伙儿先别走!听我把话说完。杨玄感的尸身已经押往西市,即将行车裂之刑,大伙儿散了后请去西市观刑,另外,逆贼的首级将在这里悬挂三日,”站在高台上的官兵笑眯眯的,生怕人们听不清楚,口齿特别清晰,“三日后将首级剁碎焚烧,届时请大伙儿拉上自己的街坊邻居一同来观刑。”

      话音一落,外围的官兵散开,人们像是自己遭受了酷刑一般,相互搀扶着向外走,我随着人群不由自主地走着,心内被死亡的恐惧包裹着,那股热血的冲动终于冷却下来。

      我有什么资本逃?

      有钱能保证自己不被饿死吗?

      有朋友能在危急时刻帮我一把吗?

      有栖身之所吗?

      无自保之力,无依靠之人,无避难之所,想跋涉千山万水回到故乡?简直找死。

      “这么大的事,圣上也不派宇文大将军或来护儿大将军来执行,派了几个名不不见经传的小官兵,可见圣上多么不屑杨尚书……哦,杨玄感。”

      “无论派谁来执刑都一样……”一位被人搀扶着的老人按着胸口颤声道,“要在这里悬挂三天……还特意要求我们前来观刑,在庆贺丰收的高台上……这是在惩罚我们,惩罚我们啊!杨尚书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害我们的事情,他围困东都,并没有骚扰百姓……”

      旁边一位年轻人立即捂住了老人的嘴,不动声色地将老人护在身后,故意高声说话,掩盖住了老人的喃喃声。

      原来,每一个国家都有着这样那样的隐患……

      我正愣愣地走着,忽然被人抓住手腕,呆呆地回头。

      “终于找到你了。”阿舒长松一口气,拉着我往回走,“夫人知道你不见后,立即叫我来找,还一直数落百伦没有看好你……”

      我跟着她的脚步,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一直蔓延到脚底,每踏出一步都带着久违的温暖。我可以理解为,有人关心我吗?有人像长辈一样关爱我……

      远远望见夫人和百伦,阿舒领着我快步上前,一同给夫人行了一礼,百伦仍然通红着脸不敢看我,夫人笑着向我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吩咐回府。阿舒拿出台梯,我扶夫人上车,夫人一进去,回过头对我说:“阿瑾,你也进来。”

      我低头道:“阿瑾不敢。”

      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上车。”

      我看着她的手,多年的养尊处优让它细腻嫩滑,此刻正发出温柔的召唤。我无法再拒绝,仿佛又回到了阿娘身边,满腔的委屈和哀怨难以自制,暗暗咬唇克制住泪意,小心地搭上她的手,弓身上了车。

      她坐定后,又拿了一张坐垫递过来,我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埋头接过,不敢看她一眼。

      帘外传来阿舒的声音:“夫人,可以走了吗?”她应了一声,吩咐赶车。

      车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缓缓开口:“人不能左右他人的思想,却能掌控自己的感情,耿耿于怀他人的话语,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我抬头看她,反应过来是百伦告诉了她我被众人围着议论的事,她怕我难受故此婉言相劝

      我原本想强笑说没事,奈何实在无法在她面前伪装,垮下脸叹息:“夫人不会明白我的苦的。”

      她笑着摇摇头,“我也有胡人的血统。”

      奈何你我说的不是同一件事。我从不为自己的血统自卑,只偶尔感叹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罢了。

      我轻声道:“夫人既知庸人自扰,却为何能劝慰他人,无法开导自己?”

      “嗯?”她疑惑地看我。

      我望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夫人从荣音寺出来后便闷闷不乐。”

      她没想到我竟说得这么直接,一半惊讶一半欣赏地看我,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我继续说:“祸福虽曰天理,其实源于人心。夫人为何事忧心?”

      她叹口气,“尘世中一俗人而已,无非家国、儿女、祸福、生死。”

      我痴想着这句话,一时间,车内沉默下来。

      马车慢慢停了,阿舒掀开帘子,我回过神,忙屈身下车。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我无暇理会,和阿舒一同去扶夫人下车,夫人脚刚落地,马蹄声已经近在耳边。

      “娘,又去荣音寺了?”一个清脆的男声响起,我们侧头看去,见马上一位十多岁的少年,眉目清秀,稚气正盛,笑嘻嘻地看着夫人。

      夫人笑道:“老四,大清早的又去疯了。”

      少年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我和阿舒对视一眼,欠下身行礼:“四公子。”

      四公子指了指阿舒:“你,起来吧。”

      阿舒起身,担忧地看我一眼。没叫我起来,我只好欠着身子不敢起。

      “你真是不通礼仪教化之人,作为奴婢竟与我娘同乘车中!”四公子忽然一声喝斥,吓得我差点跪下,夫人眼疾手快拉住我,责道:“元吉!这是干什么!不得无礼。”

      四公子立即笑嘻嘻道:“闹着玩呢!”说话间却是不动声色地将我挤开,挽着发进去了。我低头默默跟上,暗自决定以后见了这霸王绕道走。

      到了婢女们的用餐时间,我推脱说肚子疼午饭不想吃,趁着这段时间在昨日走过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找,就是没有树叶簪的影子,最后自暴自弃地一路找到后花园里,明明根本没有来过,却说服自己,或许有野猫什么的把它叼到了这里……

      良久,一无所获。我蹲在地上,沮丧地想,难道它注定不属于我?我也不奢求能发挥它的作用了,只是想留住一件亲人的物件也不行吗?

      背后隐约响起说话声,我下意识躲到一边,想等他们过去后继续找。

      “什么毛病!背个诗也要花前月下走一遭。”一个清朗的女声,听上去不到二十岁。

      “这叫意境!你一个整天舞刀弄枪的女人怎么会懂?背诗不光要将诗背出来,还要领会它所要表达的情感、追求、祝愿,就好比这首……”一个稚气的童声开始滔滔不绝。

      “哎呀好了,我说一句你回十句!好心来陪你读书,还嫌这嫌那,我终于知道你的伴读两个月换一次是为什么了,他们能忍受你两个月真的太了不起了。”

      “好心?哼,你只是闲得没事做而已,什么时候把你嫁出去了,看你还有没有这份好心来陪我读书……”

      “又提这件事!没大没小,我会嫁不出去吗,需要你这个小屁孩整天念叨?我问你,我会嫁不出去吗?”两个人开始跑来跑去地追打,我本来正悄悄挪步离开,不料他们忽然跑到我这边,一时间三人都吓了一跳。

      我尴尬地站起身,男孩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颇有几分飒爽英姿的女子也眨巴着大眼睛打量我,我听了他们的对话,见了他们的衣着,已然猜到他们的身份,遂向他们行礼道:“三小姐,五公子。”

      五公子指着我对三小姐说:“金色的头发!”

      “土包子!”三小姐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回纥人都这样。”

      五公子捂着后脑怒道:“去过大兴了不起啊?爹偏心,只带你和大哥去……”

      三小姐一瞪眼睛:“少废话!”五公子正欲顶嘴,三小姐一个眼色,他翻了翻眼皮,不情不愿地闭了嘴。三小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露出傲慢的神情,俯视着我,淡淡道:“起来吧。”

      我垂眼而起,尽量让自己显得恭敬乖巧。她含笑盯着我:“李瑾?”

      “是。”我应声行礼,她不耐烦地抬手:“哎呀哪那么多虚礼,起来吧!”

      我连忙起身。

      “你在这里干什么?偷听?”

      我忙低头道:“阿瑾在寻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刚进园子就看到三小姐和五公子跑过来,并没有听到什么,扰了三小姐雅兴,还望三小姐恕罪……”

      “撒谎!”她打断我,冷笑道,“你能有东西掉在后花园里?据我所知,你是第一次踏进这里。”

      我一时语塞,抬眼看她,她立即气势汹汹地瞪我,想把我吓回去。旁边的五公子双臂环胸,一副看戏的摸样。

      “知道偷听主子们谈话该当何罪吗?”她笑眯眯地看我,慢条斯理地开口,“杖责二十。或许我应该去问问四弟,他一定知道更有意思的玩法。”

      我不由地手一紧,抿着嘴不出声。她微笑着看我的反应,忽然挑眉道:“都说草原儿女擅于骑马射箭、长于近身肉搏,你也会几招吧?”

      我立时愕然。

      她自问自答:“肯定会。这样吧,你跟我打一架,这事儿就这么过了。”言毕握起拳头,作出开打的姿势。

      我简直懵了。五公子翻了个大白眼,嘟嚷道:“我就知道……”

      “阿瑾真的不会,”我简直哭笑不得,后退一步,“三小姐别说笑了。”

      “谁跟你说笑!”她眼睛一瞪,“快点,我可没耐心跟你磨,你是让我先出手吗?”

      我正思量着是扭头就跑还是闭着眼挨她一拳,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阿瑾,你怎么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心里立时松了口气,可马上又为自己的反应羞恼。

      三小姐转过身,不满地大叫:“李世民,我在这里啊,你完全看不到我吗?”

      五公子欢呼一声:“二哥!”语未毕,人已经跳到二公子身上,二公子抱起他转了一圈,放下,捏着他的脸颊笑道:“越来越重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三小姐感到被忽视了,怒道:“李世民!”

      二公子抬头调侃道:“李安流[2],你如果能温柔点儿,说不定能早点嫁出去。”

      “臭小子,没大没小,我是你姐姐!敢对我大呼小叫,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敢笑我嫁不出去,没眼色的臭小子,你等着我……”三小姐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五公子火速跳开,避免成为二公子的盾牌,二公子一把拉过我挡在他身前,我下意识张开双臂挡住三小姐,三小姐气急败坏,左抓右抓抓不到人,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手伸向我脑后,二公子躲在我后面冷不防被她抓个正着。

      虽然当时情况混乱,就算多么亲密的接触我也不该多想,可我的脸还是禁不住烧起来。这样,真的是……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李安流!你能不能换一招,每次都揪我耳朵,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十六岁了,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啊!”

      “你就算六十岁了,我照样揪你耳朵!跟我说什么面子,臭小子你照顾过我的面子吗!”

      两人一来一回打得火热,我尴尬地夹在中间,不敢抬头又不能低头,保持着古怪的姿势任由他们来来去去。五公子在一旁拍手大笑,二公子和三小姐异口同声喊他帮忙,他立即确定了立场冲过来抱住三小姐,场面立即变成了四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推推搡搡,脚踩着脚,每个人都大呼小叫。

      四个人终于在一片叫喊声中分开了,我和三小姐失了平衡往后跌,我倒在二公子身上,心中正是羞喜交加,忽闻三小姐惊慌的声音:“智云!智云你怎么了?”我和二公子飞快爬起来冲过去,却见五公子抿着唇,双眼紧闭。

      我和二公子对视一眼,心中了然,三小姐显然没想那么多,慌张地拍着五公子的脸颊:“我不会把你压坏了吧?李智云,睁眼!”她说着就要去掐五公子的人中,五公子忽然睁眼,朝她扮了个鬼脸,她愣了一下,随即猛推开他,他早有准备,就势闪到了一边。

      “李智云,你耍我啊!”

      四个人面面相觑,瞧着别人的狼狈样儿,终于忍不住地,几乎同时大笑起来。许多婢女小厮听到动静后跑过来,看到我们的样子,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喂,”二公子敛了敛笑意,“这几天怎么没见你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啊?”

      三小姐翻了翻眼皮,脆声道:“彼此彼此,你的狐朋狗友可一点都不比我少,这几天怎么没出去鬼混?”

      二公子微微一笑,向她眨了眨眼,“这几天街上可不太平。”

      三小姐会意地扬起眉头,颇为不屑。五公子兴致勃勃插话:“怎么个不太平?”没有人理他。

      “管它太不太平,该干嘛干嘛,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没出门只是嫌麻烦罢了,老穿男装可不好受。”

      二公子笑道:“幸好尔非倾城佳人,女扮男装才不至于太招怀疑。”

      三小姐一眼瞪过去。

      两个人完全将我和五公子晾在一边,五公子哼了一声,转而试图和我聊天。

      “你是哪里人?”

      “回纥。”

      “我知道,我是问,哪个部?”

      “……药勿葛部。”

      “离这儿多远?骑马要多久,步行要多久?”

      “……我不知道。”

      “回纥什么时候臣服于突厥的?”

      “……不记得。”

      “你是被抓去突厥的,那你见过阿史那咄吉吗?”

      “……没见过。”

      二公子和三小姐注意到我们的对话,交换了眼神,三小姐一把将五公子拉过去:“小孩子家,问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二公子含笑问:“阿瑾,你在这里干什么?”三小姐抢先答道:“她掉了东西,在这儿寻呢。”

      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之前说我撒谎只是随口诓我,想来她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注意到我是第几次踏进后园……

      “丢了什么东西?”二公子关切道,“找到了吗?”

      我默然,轻轻摇头。

      三小姐起身,豪迈地拍落屁股上的尘土,懒懒道:“智云,看来没我们什么事了,走吧。”

      “我还想和阿瑾说话呢……”

      “哎呀走吧!你个没眼色的。”三小姐一把将他拉走了。

      忽然变成两个人的独处,我瞬间紧张起来,拘谨地绞着手指。二公子微微一笑站起来,轻轻抖落衣袍上的落叶,伸手想拉我。

      “不,不用麻烦,我可以。”我涨红着脸站起身,垂眸盯着自己脚尖。

      他又是一笑,“方才都抱过了,拉拉手有什么。”

      我登时恨不得把头低到尘埃里,他忍着笑,又问:“丢的什么?很重要吗?”我闻言神伤,低声道:“是……我娘的簪子。”

      他停了一会儿,温言道:“你的家人,都还好吧?”

      我默然垂头,看着地上的枯叶,好一会儿才抬眼看他:“你们刚才那样真好。”

      他见我答非所问,知我不愿提及,顺着我的话道:“是啊。”

      我低叹一声:“永远这样相亲相爱就好了。”脑海中浮过大哥吐尔迪的面容,不明白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他含笑看我,我也是对他粲然一笑,他神色微动,弯腰在鲜花丛内摘了一朵花,走近我,我慌忙后退,他握住我的肩:“别动!”说着将花别在我的鬓边,笑道:“别想不开心的事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能做的只有含笑面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支花虽然比不得你娘的簪子,可也有它独特的芬芳,笑一笑,你笑起来最美。”

      并非第一次被人夸赞容貌,可听到他的赞美,心里却洋溢出从未有过的欢喜,情不自禁展露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温柔的眼眸中荡开一层柔情似水的漩涡,将我卷入其中……在我就要迷失自我的时候,心里一个声音呐喊道:“不可以!你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猛然惊醒,一把推开他,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结果踩了个石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甚至来不及拉我一把,目瞪口呆地看我一连串动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我取下鬓边的花,狼狈地爬起来,“二公子,阿瑾还有事,这就告退了。”话音未落转身就跑,他笑着在后面叫道:“慢点,可别再摔了!”

      埋头跑了一阵,刚停下歇一会儿,又想到在后园耽搁这么久,阿舒肯定要掐死我,无奈又继续跑,还没几步便冷不丁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陌生又熟悉的气味侵入鼻腔,我心里惨叫一声:不会这么巧吧!

      大公子抱着我,声音颇为无奈:“今天可是第二次了,你一向这么冒失吗?”

      我尴尬地跳开几步,才发现大公子身旁还站着一位少年,素衣素袍,面色不佳,体有药香,眼睛温良却探究地注视着我。

      我立即猜出少年身份,欠身行礼:“大公子,三公子[3]。”

      大公子抬手示意我起身,三公子望着我的眼中闪过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直起身,对上大公子的眼睛,突然想起早上和他的回眸对望,心跳加速,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或许……还有希望!

      大公子见我痴望着他一动不动,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扮:“我哪里不对劲吗?”我连连摇头,心虚之极,垂首不语。

      三公子开口道:“大哥,玄霸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那好。你回去多休息,那些事不用操心。”

      “多谢大哥。”三公子眼中满是恭敬与感激,竟真诚地向大公子作了一个长揖,大公子安心受了,拍拍他的肩膀:“放宽心。”

      送走三公子,大公子回过头来,见我还是傻傻地盯着他,不禁笑道:“究竟怎么了?”

      我抿了抿嘴,轻声道:“公子,我在想一个问题。”

      他微笑望着我的眸子,鼓励我说下去。

      “一个不会游水的人掉进了河里,被鱼儿救下后,学会了在水里生存,自己也慢慢变成了鱼儿,可她还是怀念她在岸上的日子,你说,她该不该回到岸上?”

      “你不是说,她已经变成了鱼儿?”他轻声道,“鱼儿离不开水,回到岸上她还能活吗?”

      我被他问住,呆在原地。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4]。你需要梳理的,是你的心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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