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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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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他,想到那个同样不省人事的另一人……脑子里的思绪千丝万缕纠成一个死结,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力量,将我逼到悬崖边上,气势汹汹地问我:“你打算怎么办?说!”
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
我不知道怎么打算。
为什么局面会变成这样?
如果,我们没有胡人汉人之分,没有地位身份的悬殊;如果,他没有娶长孙无忧,当初能够向我坦言;如果,他没有出征,没有丢下我一个人;如果,我当时没有答应建成,如果建成没有陷得这么深……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已经发生的事情,岂是一句“如果”能够抹杀的?
木已成舟。
我已然没有资格再去想世民,他的一切都轮不到我来操心。
我现在也无法完全接纳建成,他的付出只会让我更加愧疚。
如今他们的关系变成这般模样,我也许不是源头,但一定是促成因素……长此以往,他们之间的心结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牢不可解。若我的存在只会让他们深受其害,那,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从他们面前消失。
这样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出现在我脑海,止也止不住。我禁不住想,只要没有我,他们的关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说不定还会实现兄友弟恭的场面,而我,就算一时回不了漠西,只要离开了洛阳,自由之身,何处去不得?
“阿瑾……”建成轻唤着我的名字,脸颊在我手心里蹭了蹭,我收回思绪,看着他微蹙的眉头,轻颤的睫毛,和那因醉酒而泛红的面颊……突然间心痛如绞,眼泪一下子掉落,急促地,一串串,砸在桌子上,桌面立即覆上一滩滩水渍。
他这样憔悴、痛苦不堪,都是为了谁?
他尚且如此,世民又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愧对的我抚慰不了,深爱的我触碰不到,所以就想抽身而退?
我根本就是逃避、自私!我这颗心,又何曾为他人设身处地想过?
“阿瑾?”暮蝉和阿舒听到声音推门进来,我看着她们关切的目光,咬着唇轻轻摇头,擦一把泪,哽咽道:“扶他去床上。”
暮蝉、阿舒应声过来,试图拉开他的手臂架他起来,可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我心中一痛,道:“我来。”
他像是会分辨人似的,全身心地靠在我身上,我一时招架不住,暮蝉阿舒连忙过来帮忙,七手八脚终于把他弄到床上。
“弄些热水过来,还有毛巾,漱口水,痰盂,抹布。”
“是。”
东西刚端进门,建成已经忍不住倾身向外吐,污秽之物顷刻间弄脏了暗红色地毯,暮蝉、阿舒立即放下东西跑来收拾,我突然叫道:“你们不许动!”
她们停下动作,诧异地望着我,我蹲下身子,闷着声音说着:“我自己来。”
轻手轻脚地换掉地毯,慢慢地将地板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再帮他将嘴边的东西轻轻抹掉,扶着迷迷糊糊的他含一口漱口水,哄着他吐掉,再为他擦脸,擦手,脱了鞋袜擦脚……
暮蝉和阿舒默默地看我做着这一切,没再帮忙。
整理好了一切,暮蝉、阿舒回房歇息,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建成一会儿,起身来到案桌旁,看书看不下去,不可抑制地陷入刚才纠结的问题中去。
或许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没有我,他们就不能活了吗?这世上缺了谁都无关紧要。若是我不再出现他们的世界,光阴荏苒,久而久之,他们就会渐渐淡忘我吧。
所以,也许我还是应该离开洛阳。
也许有一天,我真能回到家乡……
但此刻的首要问题是,建成能放我走吗?
只要他不支持,我连城门都出不去……
我叹息一声,忽然想起《长歌行》,提笔写道: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何时,复西归。
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身上披了什么东西,顿时暖和了不少,是……他吗?我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他坐在我旁边,正呆呆地盯着桌上,我一瞄,正是我写的“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他察觉到我的动静,转头对我抱歉一笑:“吵醒你了。”
我轻轻摇头,他温柔地俯身抱我起来,放到床上,为我盖好被子,轻轻说:“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
我眨眨眼睛表示得令,他微微一笑,依然坐在旁边静静看着我,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两个人对视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开口:“我看到你写的诗句了。”
我垂下眸子,不敢看他。
“阿瑾,你真的,很想回到漠西吗?”
我讷讷地没有回答,但其实这表现已然说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沉默片刻,双手扶正我的肩膀,逼我直视他的眼眸:“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答应。”
……这么快拒绝。
他认认真真地说:“你至少要给我一次机会。你不能就这样自私地一走了之,这样轻易、武断地抹杀我们之间一切的可能。阿瑾,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竭尽所能,让你彻底接纳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不知该如何衡量。
“三年,阿瑾,你给我三年时间。这期间,若非你主动亲近……我绝不再碰你。三年之后,你若仍想离开,我一定亲自派人护送你到西域。”
仿佛穷途之人忽然找到一条退路,我没有多想,立即说:“好。”
他见我答应得这么干脆,眸光一黯,但很快以微笑掩饰过去:“那好,这就是我们的约定,击掌为誓。”
我伸出手,和他的巴掌轻轻拍在一起。那样柔柔的一声响,宣誓着彼此的诺言。
“既然如此,阿瑾,我想对你坦白一些事情。你刚入唐国公府时,我爹派我调查过你。”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早就猜到李渊对我有疑心,没想到他还为自己的疑心付诸过行动……
“我查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只能确定你和突厥人无关。后来在长廊上遇见你,你的表现……让我更加迷惑,无法确定你是否真如我的直觉告诉我的一样,对我们李家没有恶意,对我们大隋,没有企图。然后你的簪子掉了,我原本想还给你,可你一转过头,我忽然改变了主意:如果这个东西是你和某个人的接头信物怎么办?其实我心里也不想承认自己的另一个想法,我想知道它的涵义,我已经对你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就那么一瞬间……他居然想了这么多?我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人。
“随后我查出来,它居然是你们回纥人的定情之物……我于是分析,也许你是思念情郎了,又或者真的只是想家。三弟见过你之后,也特意提醒我:你也许想要借我之手返乡。我也猜到了这一点,但我依然想,你的想法真这么单纯?你会不会有其他目的?直到那天,我一剑把你给伤了,你那样自暴自弃地不肯醒来,不停地说胡话,我才打消了对你的疑虑:你的表现,实在不像是回纥或突厥派过来的细作,倒像是从小养尊处优的酋长之女。不知怎的,我竟向爹禀明,你确实如世民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回纥舞姬。”
……他们汉人,太可怕了。
不过想想也是,玄霸猜到了我的身份,他怎能猜不到?他能想到这一层,李渊当然也……他们应该是认为,小小回纥,还不值得让他们拿我的身份做文章,故而不再警惕我。
我讷讷地说:“你们好厉害。”
“……阿瑾,我吐露这一切,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坦诚相待。”
“我当然知道……我很高兴你能跟我说这些。”
几日后智云的十一岁生辰,建成带我过去给智云贺礼,智云不满我随随便便送了他一根腰带,气冲冲地说:“这是大哥一早帮你备好的吧?你根本没有精心准备过是不是?”
我一时大窘,狡辩道:“谁让你不早点告诉我,我想准备都来不及了。”
“哼,就知道骗人,我还不知道你吗?”
建成笑道:“没骗你,她原本想送一把回纥弯刀给你,已经画好了图纸,但工匠还没造好。”
我确实画了图纸,但自己明白来不及打造成功,就把它丢在一边……他连这个都知道?暮蝉告诉他的吗……这个叛徒。
“真的吗?”智云眼睛一亮,“图纸带来了吗?”
“……呃,在工匠那里。”
“哦。”智云略显失落,我心中有愧,忽然蹦出一个想法,把他拉到一边:“作为补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智云立即兴奋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事实上,今天,也是我的生辰。”
“真的吗?”他差点跳起来,建成被吓一跳,诧异地看着我俩,我立马封住他的大嘴巴:“不许告诉别人!”
智云了然地点点头,低声问我:“那去年你的生辰也在府上,怎么没听你说过。”
“……去年,我刚到中原,心情不好,不想和别人说这个。”
其实……是因为我的生辰,就是大哥离开我们的日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这个日子。
“这么说,我们还挺有缘分呢!”智云兴致勃勃地说。
在智云这里待了一阵子,智云一直埋怨他二哥连今天都不过来看看他,只遣人送了份礼应付了事,我听了默然无声,建成及时提出要回公子府,智云恋恋不舍地送我们出了院门。
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途经后园,建成轻声提出进去走走,此时桂花和丁香开得正好。我感动于他的细致贴心,乖巧地跟在他后面,他试图将气氛变得轻快一点儿,笑问我方才和智云说的什么,我配合着笑答:“你猜?”
“你为他准备了更好的寿礼?”
“不对!”
“……上次智云被安流耍了好一顿,莫非,你方才给他出主意怎样整治三妹?”
“不对!”我想起智云和安流吵嘴的样子,不禁一笑,心头的抑郁散去不少。
“那我猜不到了。你干脆告诉我吧。”
我玩心顿起,笑眯眯地对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秘,密。”
他一时哭笑不得,惩罚性地在我脸颊上掐了一把:“真是小孩子……”
话音未落,他忽然顿住脚步,我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的一对璧人也停下脚步,四个人相对而立,一时都默然无声。
我脑袋一懵,暗想,怎么就和他们,不期而遇了呢……
长孙无忧挽着世民的手,微微笑道:“大哥,瑾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