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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方知世事非所愿 ...

  •   两名女子一位名为阿清,一位名为阿舒,是随军的侍从,她们带着我跟随军中女眷提前回到中原。我跟着她们,进了唐国公李渊府里。她们给我沐浴、更衣,教我束发泡茶,又告诉我一些简单的礼仪,几天后,竟在我眉间描了一朵橙色五瓣小花。

      我坐在铜镜前,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自己。中原有这么多宏伟壮丽的房屋,我从未见过的草木,美丽精致的发饰,嗯,现在我还知道,他们有一种东西叫花钿,可以在人的脸上画花……

      未等我回神,她们便拉我起来:“二公子回来了,你去泡几杯茶!”

      二公子,唐国公李渊府上的二公子李世民,我将要以汉人的装束与他相见了!手心冒出汗来,我慌慌张张地擦了擦,端茶与她们去了。

      房内二公子正与另一人在说话:

      “我带兵赶到时,那个什么始毕可汗,早带人抱起他的那些奇珍异宝逃走了!什么阿史那家族是狼神的传人,真给他们的姓氏丢脸!”

      “你还是那么喜欢冲锋陷阵,也不是什么重要战役,何苦这样拼命。”

      “我是先锋嘛,这一仗虽说不是很重要,收回了一个月前失守的疆土,也是值得一拼……”

      “二公子!”阿清笑着喊了一句。

      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看我。

      二公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间没有言语,只是呆呆地看着我,而我撞上那双眼睛,心跳如鼓,小心翼翼地捧着托盘上前。

      他旁边那人率先端起茶杯,轻呼一声:“二弟。”

      二公子回过神来,忙端过茶。我羞赧地后退几步,瞥见阿清阿舒正掩着嘴偷笑。

      他忙以喝茶作掩饰,谁知竟一口喷了出来。

      茶太烫了吗?我慌忙用托盘挡住通红的脸。可为什么别人没事……

      他假装镇定地咳了咳,开口问我:“可还习惯?”

      我呆了呆,轻轻点了点头。

      “以后便叫你阿瑾,李瑾。可好?”

      李瑾。我在心里念了一遍,又点点头。

      阿舒领我退下,安慰般地说着:“不着急,慢慢学。”

      “多谢姐姐。”

      阿舒笑了笑,转而道:“旁边的便是大公子,下次见着该行礼了。”

      “是。”我胡乱答了一句,心中茫茫然。

      幼时便听汉语老师讲过,汉人规矩多,等级森严,丫头仆人更是地位卑贱,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丢了性命。所以,那些骄傲、身段、脾气,统统放下,小心我这好不容易捡来的小命是正经。

      “另外,后面的那些院子住的都是夫人、姨娘、小姐们,我们负责前厅差事的就不要过去转悠,有什么事情听吩咐就成。”

      “是。”我照例答道。

      ******************

      我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了李府的侍女。每日擦洗器具,端茶倒水,虽说并不辛苦,但毕竟沦为伺候他人的奴婢,身份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并非对现在的境况不满,这里的人很和气,衣食住行样样周全,比起可汗那儿,已经好了太多,只是……它终究不是我的家。

      阿不格玛苏,从此没有家了。

      就这样,新鲜劲一过,思念就翻滚而来。回纥的亲人,草原的天空,辽阔的花海……都令我魂牵梦萦。

      寻得了空闲,我拿出阿娘的银制发簪,上面缀着许多细小精致的树叶状蓝宝石,走到空无一人的长廊,轻轻坐下。

      它是我偷偷拿来的,阿娘并不打算将它送给我。这样的树叶簪,回纥的少女几乎都有一支,不过大多数人没能力在上面缀宝石,簪子也没这么精美。少女们不戴,只有已定婚约的女子和少妇会将它戴到头上,因为,它是爱情的信物:女子一旦同意男子的求爱,就将树叶簪交给他,他会亲手将她散落在肩上的一缕头发用树叶簪挽上别好,完成一个爱的约定。

      “它亲手为你绾上头发的人,就是你一生的归宿。”阿娘温柔道。

      从前,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不肯将它给我,哪怕是请人重新做一支普普通通的也不许,长大一点了才明白,她是知道我将来要被献给可汗的,所以连做梦的权利都不给我。

      于是我将它偷了出来。那时候,心里还很得意:你不给我,我就偷!我总有法子得到它。

      可如今……真是世事难料。

      “阿瑾。”一个沉稳的男声忽然响起,我慌忙藏起簪子,猛地站起向后看去。眼前的男子二十四五的年纪,身着浅青色长衫,腰间别着一管洞箫,生的一双丹凤眼,温和地望着我。

      “大公子。”我欠下身子行礼。

      大公子走近,依旧温和地笑着,问道:“阿瑾,在这里做什么?”

      我低下头默然不应。忽而意识到自己不答话是失礼行为,忙又欠下身子:“阿瑾失礼了,公子勿怪。”

      他摇头笑了:“才来了几天,礼仪倒学得这般周全。”说着便要来扶我,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他的手就扑了个空。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我霎时懊悔不已:这是做什么!你还以为自己是回纥的郡主吗?你如今是李瑾,一个卑微的侍女,公子要扶你是抬举你,他又不是始毕可汗!即便他要对你做什么,你又岂能反抗?一个奴婢罢了……

      这样想着,鼻子一酸,眼里竟含满了盈盈泪水……我还是不够坚强,竟然随随便便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落泪,真是矫情死了。

      大公子叹息一声,语气带着歉意:“是我唐突了。”说罢取出手巾,递到我面前。

      我莫明其妙的有点恼怒面前这个人,没有理会他的动作,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阵,埋头不看他。

      他微笑着摇摇头,收起手巾坐了下来,抬眼看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我瞥了一眼长凳,低低地说:“公子若无事……”正要推脱,一眼瞧见他满脸真诚,忽然不明白自己在别扭什么,有点不识抬举了。

      我走过去,隔着一个人的位置轻轻坐下。

      这会儿他倒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看我,我被瞧得极不自在,憋不住开口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他轻轻打断我:“方才,阿瑾是在这儿,思念家乡了吧。”

      心事被他一语撞破,我这会儿心中却没有了恼怒,反而平和下来。无需再戒备,心中壁垒悄然消失,只是连日来的小心翼翼,对陌生世界的不适,对亲人的思念,霎时间一涌而上,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他轻叹一声,遂又递过手巾。这次我没有拒绝,接过手巾侧开了头。

      他抽出腰间的洞箫,凑近唇边,轻轻吹了起来。美丽的音符便这样飘了起来,带着一点悲伤,凄婉,却像一阵温柔的风吹过,轻轻抚慰着人的身心。

      我暂时忘记了悲伤,怔怔地听着,呆呆地看着他。

      他有怎样的悲伤?眼神这么淡漠,好似什么都不在乎,吹出的曲子却这样愁肠百结。

      柔和的阳光,凄美的曲子,身边的人,让我的心,瞬间沉静下来。

      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必做,沐浴在柔和的乐声中,沉浸在无言的静默里,两不相问,反而身心舒畅。

      良久,乐声停了。

      我痴愣半晌,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眼睛。像多年好友般,我们相视一笑。

      但我随即惊醒。这一折腾,竟忘了时辰!在这里逗留太久,还有许多活儿没干呢。

      我猛然起身,倒吓了他一跳。

      “公子,阿瑾这就告退了。”说罢仍站在原地,等他点头。

      他笑了一下,道:“去吧。”

      我转身快步离开,还没出十步就听到后面喊了一句:“阿瑾!”我回过身,疑惑道:“公子?”

      他顿了顿,微笑着摆手:“没事。去吧。”

      我没有多想,对着他粲然一笑,拔腿跑了。

      气喘吁吁地来到藏书阁,阿清阿舒已经将书籍清理妥当,正一本本地往擦净的书架上摆。

      “哎呀呀,你也舍得来了,知道我们等了多久吗?”阿舒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眼睛却是笑着的,这几天的同吃同睡,阿舒和我已经熟到可以互相开玩笑的地步了,而阿清则略显疏远,毕竟她是二公子的贴身侍婢,和我相处时间并不多。

      “好姐姐,是我贪玩,且饶了我这一次,今天的衣服包给我洗了。”我笑嘻嘻地走近,与她们一同整理。

      “光今天可不够,嗯,你得帮我们洗三天的衣服!”阿舒故作认真,“不然,我就去告诉掌事管家,说你偷懒!”

      “阿舒,你怎么这样!她才刚来。”阿清责怪地看她一眼,转而向我温言道,“你别听她说,哪有那么严重……”

      没等她说完,阿舒已然爆发出一串笑声:“啊呀,你这较真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不过和阿瑾开个玩笑嘛!呆瓜阿清!”

      阿清骤然被她这么一取笑,登时又急又怒,抬手便要打过来,我急忙去挡,阿舒早已闪得远远的,阿清拨开我的手,撸起宽大的袖子就要扑过来逮人,阿舒一见她这么大阵仗,赶忙刹住脚步抬起手肘挡住她:“哎哎,打住打住,差不多得了啊。这么多珍贵的藏书,弄坏了你负责啊?”

      阿清一听这话,惊得立即缩回了手,又小心翼翼地抚了抚一本书的扉页,像是证明她没有把书弄坏似的,眨巴几下眼睛瞅着我们。

      阿舒继续一本正经地威胁着:“还好是在藏书阁,四公子不爱来,否则,小心叫他看见了收拾你!”

      “怎知不是收拾你呢!”阿清这回倒毫不示弱。

      “嘿,我说你……”

      “好了好了!”眼见着又要吵起来,我连忙打断她们,“我们还是干点正事吧。”

      “瞧阿瑾都比你懂事。”

      阿清不再理她,埋头整理起来,我正拿起一叠书往书架上摆,阿舒又发话了:“你倒好,我们都快整理完了你才来搭把手。”

      我被她这么一噎,一时无言以对,停下动作,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阿舒狡黠一笑,看了一眼阿清,向我道:“你去给二公子送茶吧。”

      阿清会过意来,立即帮腔:“对对对,快去送茶。”

      我大约猜到了她们的意图,心里溢出一阵莫名的羞涩,不动声色地应声离去。

      身后响起她们的闲聊声:

      “大公子最近来得勤了。”

      “可不是,今日又来了。”

      “今日可别招惹他,仿佛又和少夫人闹了别扭。听说少夫人罚芸香去干粗活呢。”

      “我看少夫人要把大公子周遭的母的统统赶走了才痛快呢。”

      阿清被逗笑了,继而又提醒阿舒小点儿声。

      不太明白为什么别的公子小姐们都住在府上,唯独大公子例外,他和少夫人住在城东的“公子府”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是汉人成家后似乎没有非得“自立门户”这一说啊,难道是老师讲过而我没记住吗……不过关系不大,大公子和少夫人,应该不会和我有什么交集的,探究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处。听他府邸的名字,“公子府”,洛阳城里这么多公子,旁人怎么知道这“公子”就是唐国公李渊的长子呢?名字也取得太……狂妄了点?似乎很有自信一提“公子府”别人就能明白。可惜老师给我讲隋朝时,只提了一下李渊的皇亲国戚身份及他与妻子窦氏的一段奇缘,并未说过他有什么了得之处……

      完了!我竟然开始揣度细究政客们的一举一动了!我以前,不是最不屑、最厌恶阿爸与老师向我传授的所谓攻心术和察言观色吗?每次听到阿爸给我讲解各国各族的政局是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故意忤逆他……我嘲讽的笑了笑,忽然又感到悲哀。我的改变并非因为我乐意如此,而是处境所迫。若我不小心翼翼、处处谨慎,与怎能在这异国他乡,生存下去呢?

      不觉间已行至茶房。我拍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收起所有情绪,认真地沏了一壶茶,拿好杯盘,端起走向二公子的书房。

      几案旁的人正埋头苦读,眉头微蹙。

      我敲了敲门,他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进来”,我轻轻走过去,轻唤一声:“二公子,歇一会儿,喝杯茶吧。”

      他“嗯”了一声,眼睛并不离开书本,伸手来接。

      “小心烫。”我补充了一句。

      他像是回过神来,抬起头,一见是我,笑道:“阿瑾,是你呀。”

      竟然没听出来是我……他一向由阿清服侍,就算不记得我的声音,也该知道不是阿清啊,头也不抬,可见他读书时有多认真了。

      二公子先抿了一口,知茶水不烫,仰头一饮而下。将茶杯放回盘中,他笑着看我:“我可不是每次喝茶都会被烫着。”言下之意倒像是调侃我提醒他“小心烫”是多此一举,我想起那次喷茶事件,忍着笑意,假装不经意地转过目光不看他。

      他见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笑问:“知道这是什么书吗?”

      我傻笑着摇摇头。

      他立即来了劲儿,殷勤地向我介绍道:“《孙子兵法》,就是从前一个很有名的军事家……”

      兵法!我一听就头疼,装作很热心地打断他:“又要打仗了吗?”

      “那倒不是,”他成功被我转移注意力,“刚给突厥迎头一击,他们还没缓过劲儿来,先放他们一马。”

      我低头抿嘴一笑。当日确实不解何以始毕会“畏敌”而逃,但冷静下来细想,心中已然有几分明白。这“迎头一击”之所以这么顺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始毕的主动撤退,一则突厥占领汉人的地界本就不是真要将之占为己有,而是看中了它的钱财粮帛,已经抢完了当然就不在意那片土地被汉人夺回;二则一旦与汉军发生正面冲突,草原各部落朝觐始毕所进献的诸多奇珍异宝必然会损失过半,即便打胜了,守住一片已经没有油水的土地有何用?还不如带着东西跑了更实在;再者就是各部头领及其亲兵卫队的望风而逃已然扰乱了军心,加之汉军夜袭,突厥仓促应对,这仗根本打不下去!因此突厥的撤退是明智而合理的。

      若仅凭此役便小视突厥实力,未免太过愚蠢。其实我们草原民族都是抱着这种心态对汉人的,抢完东西不走人,难道还指望我们安安分分留下来从事生产吗?

      他所说的“迎头一击”,也只击到了那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而已……

      当然,他很可能是逞口舌之快,实际心中恐怕明白此役之捷侥幸居多,不然这么勤奋地研习兵法干吗……

      “阿瑾,来,坐我对面。”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向我招呼道,“别拘谨。”

      我依言坐下,他接着说:“但我总不能毫无准备是不是?圣上要二征高句丽,所以才派我们北御突厥,免得突厥人关键时候来插一杠子,谁知祸起萧墙,杨玄感居然反了!还引得四十几个颇有背景的贵族公子前去投靠,影响太坏,圣上只好匆忙撤军……”

      杨玄感?已故的大司徒杨素的长子,楚国公杨玄感?他怎么会造反呢……

      “二征高句丽失败了吗?”我放低声音问。

      “可不是!杨玄感这次误了大事!要我说他怎么成得了气候,你看,六月起兵,队伍稍稍壮大就来围攻东都洛阳,结果久攻不克,十几天前刚从洛阳撤走,三天前就归西了。”他叹了口气,似乎颇多感慨,“据说是被打到了穷途末路,不想被抓受尽屈辱而死,叫他弟弟亲手杀了自己。”

      “他弟弟……”我心中一阵寒意,“也下得了手?”

      “下不下得了手他都得死。”二公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下了,又道,“死了也注定不得安宁,他的尸体已经被运回来了。又有一番折腾了!”

      “人都死了,运他的尸体回来何用?”

      “那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他放下茶杯,“总之,圣上这次从高句丽匆忙撤军,舍弃了所有辎重,结果刚走到涿郡,杨玄感之乱就平了,懊恼不已,说是再围三天定能拿下高句丽。唉,怒气不小啊!”

      说罢,他看看外面,见没什么声响,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心有不甘,定会找时机第三次东征高句丽,到时候,若能随军出征最好,若不能,我也得北上防御突厥,为圣上暂解边境之扰,所以,参悟兵法乃当务之急,你说对不对?”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道:“公子说得有理。”

      他又说:“如今突厥人是隔三差五南下抢掠一番,有组织的无组织的都有,防御突厥的战争也是小打小闹,真没意思。阿瑾,你说,下次东征高句丽,我要不要向皇上请示随军出征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飞快地转着,面上已然露出微笑:“如何决断,相信公子心中早有计较。阿瑾实在不懂这些。”

      他笑道:“正因你不懂,我才和你说这些的呀。”

      我不禁释然一笑。

      他又问:“阿瑾,会写汉字吗?”

      我干笑着摇摇头。是真不会,为了这事,阿爸和老师可没少罚我,我却愣是没学会,一来没兴趣,二来,汉字实在太难了。

      他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两个字,罢了微微一笑,拿起纸张展示给看:“这就是你的名字,李瑾。”

      我盯着那两个字,心内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瞬间身临草原的花海,无法忽视的快乐泉涌而出……第一次发现,汉字,这么美。

      没等我回神,他又说:“来,你也写。”

      我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会……”

      “照着写,哪有不会的道理。”他不由分说拉我起来,重新铺开一张纸。我心里惨叫一声,我那字能叫字吗?老师说过还不如狗扒……

      他跪坐一旁,示意我可以开始了。我犹犹豫豫去拿笔,他凑过来纠正我握笔的姿势,手把手教我食指要放哪,中指要放哪……可是碰到他的手,我还是控制不住地脸热,他实在,靠的太近了,按道理说我们漠西的女子应该热情奔放洒脱才对,都怪阿爸从小把我关起来训练这个训练那个,接触的男人太少,才会这么紧张吧……

      他的手松开的那一刹那,我立即松了口气,心里却莫名一阵空落,无暇理会这些陌生的感觉,我回报他一笑,蘸了蘸墨,执笔欲书,盯着他那端正俊秀的两个字,怎么也下不了笔。

      不想亵渎这么美的两个字,更重要的是,真的不想在他面前出丑啊。找个什么借口不写呢?最好这时候阿清能进来叫我出去干活……

      一只温暖的手忽然覆到我的手上,指引着我左勾右画,我的脸霎时烧得滚烫,心突突地跳着,感觉到他的气息拂过耳边,痒痒的,手紧张得一丝劲儿都没有,完全任由他握着我的手来来去去。

      “你太紧张了,放轻松。”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愈发紧张无措,瞪着笔尖,试图集中心神,却依然无法平静。

      写完最后一笔,他轻呼一口气,手并未松开,笑道:“练字要静心,你这样全身紧绷,可不是个好徒弟。”

      我也松一口气,含笑转头正欲多谢“师父”指教,赫然发觉他的脸近在咫尺,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身子像被定住了,呆呆的看着他。他毫不躲避,清澈明亮的眼眸深深凝视着我,我登时痴了……

      “二公子!奴婢正寻你呢,大公子命我……”阿清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一见我们的样子,脸上笑容顿时僵住了。

      我慌忙与他拉开距离,他亦是赶紧松手,毛笔仓皇落下,污了“瑾”字。

      阿清只作什么都没看见,不自然地微笑道:“大公子将骏马送还了,一时寻你不到,便命我代为告知。”

      二公子咳了咳,“知道了。”

      阿清欠了欠身,“奴婢告退。”说罢瞥了我一眼,转身踏出了书房。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低头起身,对他行礼:“公子,我……”想起阿清说的奴婢告退,却始终吐不出奴婢二字,终于道:“阿瑾告退。”

      他点点头,我转身快步向外走,他又喊我:“哎,等一下!”

      我心怀忐忑,慢吞吞的回转身子,他一见我这般摸样,竟然忍俊不禁,我恨不得掉头就走。

      他稍稍止了笑意,将刚才写坏的字揉作一团弃置一边,拿起自己写的“李瑾”道:“拿这个回去好好练,别回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既教了你,可不想白费功夫。”

      “多谢二公子。”我埋头上前接过字幅,转身疾步出门,岂知步子太急,被门槛绊得差点跌倒,他惊得哎了一声,继而哈哈大笑,我撒腿跑了。

      回到自己房间,将字幅平整摊在桌上,心仍然咚咚跳个不停,盯着那两个字,竟是又羞又愧又喜又悲。

      曾以为心如顽石坚不可摧,一心只求嫁一个朴实善良的回纥牧羊小子,和他一起赶羊群,剪羊毛,挤羊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淡淡地走完平凡一生,他只有我,我只有他,一对真正的夫妻,再无第三人……如今,却轻易对一个汉人公子动了心。是的,不可否认,我的确对他动了心,以前的那些择偶标准已然消失殆尽,或许真如阿娘所说,每个女子都有一颗崇拜英雄的心。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隐隐察觉到了这颗心的变化。

      仅仅是因为他救了我吗?当然不是。原来世上真有所谓的,一见钟情。

      可是,不应该。

      这里不是回纥,我没有尊贵的身份,家族的势力,亲人的守护,有的只是卑贱的地位,异于汉人的相貌和尴尬的来历。纵使有幸与他携手,以他的身份,三妻四妾是必然的。李瑾啊李瑾,为何要自讨苦吃?

      我缓缓折好字幅,正寻思着藏哪儿方为妥当,门突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进,我的手迅速缩进宽大的袖子里,面上已然挂上笑容,转身看去。

      阿清干笑一声,结结巴巴的说:“阿舒叫我来,喊你去前厅奉茶。”

      ****************

      夜里主子们都歇息了,我和阿舒回到房中各自梳洗。末了她坐在铜镜前专心摆弄自己,我取出二公子送的字幅,慢慢打开看了一眼,又小心叠好,打开那个裹着我回纥舞服的包袱,将字幅小心地夹在里面,又整理一番,拿起包袱放进角落的一个箱子里。

      感觉到我的忙碌,阿舒随口问道:“阿瑾,在干什么?”

      我将箱盖合上,转头一笑,“没什么,在寻东西呢。”

      她在镜子里给我露了一个苦脸,可怜巴巴地说:“阿瑾,我都十六岁了。”

      “嗯?”我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并未琢磨她的话中之意。

      “什么时候能找一个如意郎君啊!”她幽幽地开口。

      此语一出,我先是一愣,继而禁不住笑出声来,并且完全止不住地越笑越大声,简直恨不得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阿舒一时气急,作势要扑过来打我,我东躲西闪,不忘打趣道:“我说你怎么老贴着镜子照,原来,是少女怀春,想嫁人啊!”

      “死丫头,敢笑我,有本事别跑……”她追了几圈,累得气喘吁吁,半边身子倚着桌子停下来,断断续续道,“本来嘛,男,男婚女嫁,有,有什么好笑的,你不嫁人啊?”

      我脱口而出:“若是遇不上称心的,自然不嫁。”

      “你就嘴硬吧你!”她撇撇嘴,“我等着瞧你将来是怎么嫁的。”

      我闻言怔住,有片刻的失神。这么熟悉的句子,却是完全不同的语气……

      阿舒趁我不备,突然扑过来拽住我,使劲地挠我痒,我架不住她的攻势,失了还手之力,一边后退一边傻子般的狂笑着,骂道:“卑鄙小人,趁人之危,有本事让我先来……”

      阿舒一面继续做着“小人”把我推倒在床,一面反驳:“趁人之危这种事人人都会干,不差我一个!本姑娘小女人一个,简称‘小人’,至于卑鄙二字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最后,别指望谁会让你,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自古来……”

      眼见着她又要开始唠叨,我揉着笑酸的脸告饶:“我认输,不玩了不玩了!”

      她笑嘻嘻地凑过来,“还笑我吗?”

      “不敢了。”我讨好地眨眨眼。

      她松开手,翻身仰躺在床上,开始自顾自傻笑。我调侃道:“少女思春原来是这摸样,不知李舒姑娘的意中人是何方神圣啊?”

      她瞪我一眼,已经懒得再来掐我,又微笑着好似想了想对方的样子,道:“谈不上什么意中人。只希望遇上一个真心待我的,不求他能有二公子一半的好,只要能保护我就成。哎,想想罢了。”

      我看着她眼中的憧憬与期待,维持着微笑,“你,想嫁二公子?”

      她坐起身,笑眯眯道:“你说呢?”

      我的笑脸终于僵硬下来。

      她突然伸出手猛戳一下我的额头,骂道:“小脑袋瓜整天想什么呢!他李世民好我就要嫁他吗?再说了,二公子要娶的定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什么时候轮得上我们这些奴婢!尊卑有别,哪有……”

      “我们”、“奴婢”、“尊卑”!

      我知道她是在陈述事实,可这些字眼实在太刺耳!

      我压制着心里的无名怒火,扑通倒在床上,扯过薄毯遮住脸,闷声道:“我实在累了,姑奶奶饶了我吧别再念了!”

      她气得打我一下,“跟你说正事呢!”我仍是一动不动,她愤愤然躺下,凶巴巴道:“今天你去熄灯!”

      心中徒然升起寒意,我将头埋进薄毯里,小声道:“阿舒姐,你去熄灯好不好?我,我腿麻了,你去好不好……”

      “小妮子,现在知道叫姐姐了?”她嘴里数落着,却已然起身,穿好鞋子,又回头补一句,“直接说你怕黑不就行了。”

      次日晨起,阿舒早已不见身影,我匆匆穿戴好,束发别簪,一眼望过去,心里苦笑一声。我的汉人装扮倒是越发顺眼了,那些回纥衣饰,阿娘的树叶簪,怕是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树叶簪!

      我心头一跳,开始翻箱倒柜,翻遍了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它的踪迹。我停下动作,细细回想起来。昨日是将它揣在怀里去了长廊,遇上大公子后匆忙将它藏进袖子里,可昨天洗衣服时没发现任何东西……难道是回藏书阁时跑得太急掉在路上?

      “阿瑾!”阿舒突然闯进来,吓我一大跳,竟一时间忘了掩饰神色。

      阿舒也被我吓一大跳,目瞪口呆地指着房内物件,结结巴巴地道:“你……什么事情至于把房间翻成这样?”

      我回过神打量房间,竟一时语结。狗窝都比这儿整洁。怎么解释……

      “回来再找你算账!”她急急地拉我往外走,“我们要去见夫人,代替紫鸢和木桐陪夫人去荣音寺上香,还要采买中秋节的许多东西,快点快点,千万别让夫人等着了。”

      我惦记着树叶簪,一边疾步走着,一边埋头看地板,一路搜寻,口里随意说道:“阿清不去吗?“

      “你糊涂了吗,阿清是二公子的贴身侍婢,自有她要忙的事……啊!”

      阿舒话音未落,我已然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人的怀中,对方为稳住我的身子,下意识半扶半抱住我,陌生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羞得脑袋发懵,红着脸从他身上弹开。

      阿舒早反应过来,迅速欠下身行礼:“大公子。”

      我红着脸,正要行礼道歉,大公子抬手制止:“免礼。拐弯处,走的急些难免会撞到人,我瞧你们行色匆匆,定是有要紧事,你们去忙吧。”

      阿舒笑着行礼告退,我忙跟着行礼。回转过身,心依然怦怦直跳。阿舒瞄一眼我的神色,偷笑一声,小声道:“幸亏是大公子,若是换成四公子,你就等着挨罚吧!”

      我不满地嘟嘴,“大公子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昨晚歇在这里呗。”

      我想起昨日的长廊一曲,那么悲伤的乐声,是因为夫妻吵架?可那曲调分明透着无奈……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少夫人又是怎样的一个人,让这样一个翩翩公子吹出这样的曲子……

      我不禁回头,想看看他的背影,不料他停在原地没动,正凝视着我,一时间四目相对,我像做了亏心事的人被当场逮住,恨不得立即回头避开,但又觉得那样反而更加狼狈,也不礼貌,遂故作镇定地对他微微一笑,红着脸回了头,可做完后又觉得多此一举,我刚才的表情变化他肯定看在眼里,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呢!

      唉,我还是没学会阿爸教的“波澜不惊、若无其事”。

      不觉间来到夫人的卧房边,阿舒恭敬朝里喊道:“夫人。”

      没有一丝动静,阿舒拉我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嘴里念道:“惨了,夫人肯定在祠堂里,我们来晚了!”

      就要到祠堂时,远远的迎面而来三个人,我和阿舒对视一眼,快步迎向前。

      旁边是两个长相颇为秀丽的婢女,扶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她头梳高髻,肩搭披帛,上身着窄袖短衫,下身着曳地长裙,体态丰腴,面容祥和,自身散发的那种高贵雍容,如太阳光芒照射到每一个人,风采真真令人折服。

      我怔忡半晌,第一次意识到,有一种女人,可以同时征服男人和女人。

      阿舒拽着我一同行礼:“夫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方知世事非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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