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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知交半陨落 ...


  •   我抱着他坐到地上,让他的头靠在我肩上,“李玄霸,我不准你自暴自弃!你再加把劲,鼓起勇气,我们还能走下去的!只要你想,我们一定能……”
      “不,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他疲惫地眨了眨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就是天命吧!”
      “什么天命,统统都是骗人的!我只知道人定胜天!”
      他虚弱地一笑,“苏娜,人不能太自信,没有谁能真正掌控什么。”
      我忍住眼泪,靠着桌沿,看着窗外那片凄凉夜色。
      他从袖子里取出那朵珠花:“你送我的珠花,我很喜欢……你说它永不凋谢,可是,就如同生老病死、草木凋零、沧海桑田,它的丝线会朽、珠子会掉、底托会锈,还是会凋谢的呀!”
      我怔怔地听着,心中一阵苦楚……
      “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都是痴心妄想罢了……人生苦短,何苦要做一只羽檬,对得不到的东西痴痴渴盼,不惜让自己遍体鳞伤呢?
      “阿瑾,我最后劝你一句,宁愿跟了大哥,也不要选择二哥。他心怀天下,你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填不满他的雄心……”
      我强笑着开口,眼泪却滴落在他肩上:“知道了知道了!你倒真把自己当成我阿爸了,嘱咐这个嘱咐那个……你不是还警告过我要离大公子远一点吗?现在倒说这样的话……”
      “不一样……当初是我还不了解你,而且,你当时还没有身陷其中……如今,你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好了,你先休息一下。说这么多话肯定很累,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先睡会儿……”
      “我不睡,睡了就醒不来了……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是一个累赘,只会拖累大家……”
      我咬着唇连连摇头,他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大哥是爹的得力助手,家中的长子,二哥也是文武双全之才,四弟骁勇,将来也会是个了得的将才……而我,从未对这个家做出过贡献,只给它带来不祥……”
      “别说了,不是这样的……”
      他苦笑一声,转而道:“苏娜,你有过轻生的念头吗?”
      “……我,我这个人最怕死了。”
      “我也怕死,可有时候,一直支撑着我走下去的东西突然崩塌了,真的会心力交瘁,自私地想一走了之,再不理会任何事……”慢慢从怀里拿出一块精致的兰色玉佩,“阿瑾,帮我一个忙,把它交给大哥,告诉他,我,我不怪他,我相信他是为我好……”
      “你放心,我一定交给他。”我接过玉佩,小心地收在怀里。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弥留之际,得一知己相伴左右,玄霸知足矣。”他微微笑着,喃喃地说,“我有点累了……”
      “那,换我来说。”我擦擦眼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道,“我给你唱首歌吧!好好听着,不许睡。”
      他轻轻合上眼睛。
      我吸吸鼻子,竭力忍住颤音:“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男儿血,英雄色,为我一呼,江海回肠……山寂寂,水汤汤,纵横奔突显锋芒……”
      他那握着珠花的手,缓缓地,垂落在地上。
      我止住声,呆呆地看着他的手,慢慢将其握住,脸颊贴在他的额角上,颤抖着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淌过鼻梁。
      一路走好。
      记得要喝孟婆汤……

      ————————————————————————————————————————

      天,亮了。
      院子里响起一阵懒懒的脚步声。
      “累死人了,他们只图自己高兴,昨夜闹到那么晚,也不管我们这些奴婢有多辛苦。”桑儿的声音响起。
      “别抱怨了,咱们累点没什么,我只担心三公子昨天没人照顾……这门,怎么没关紧的样子?”泽兰和桑儿相继闯进来,见状大惊。
      “公子!”两人哭着扑过来,摸到他僵硬冰冷的身体,哭声梗在喉咙里。
      桑儿恍过神,抓住我的肩膀问:“阿瑾!这是怎么回事?”
      我缓缓抬头,看不清她的脸,眼睛无法聚焦。
      “你倒是说话呀!”桑儿急得猛摇我的肩,泽兰轻声说:“桑儿姐姐,先去禀告老爷吧。”
      桑儿一看我这个样子,跺了跺脚跑出去。泽兰默默坐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静静地看着他。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爷、万姨娘率先冲进来,桑儿紧随其后。
      “玄霸!玄霸在哪儿!”老爷哀呼一声,一看三公子居然在地上,顿时老泪纵横,快步上前,泽兰忙起身让给老爷。
      “玄霸……”万姨娘哭着扑过来,我依然一动不动,泽兰蹲下将我拉开,好让万姨娘抱抱他。
      “三弟!”
      “三哥……”
      大公子、少夫人、三小姐、二公子、长孙无忧、四公子、五公子……都来了。
      你们现在倒是一个都不落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抽抽嗒嗒的哭声越来越响,大公子上前将三公子抱到床上,老爷紧闭着眼睛克制了一下,冷冰冰地说:“不许哭。”
      哭声立即停止,很多人连眼泪都不敢擦,胆战心惊地等着老爷下文。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老爷的眼睛扫过桑儿,“主子病危无人禀告,你们这些奴婢怎么服侍人的!”
      桑儿吓破了胆,扑通一声跪倒:“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可是奴婢昨晚和泽兰被派到筵席上帮忙,并不在三公子身边……”
      万姨娘听了,诚惶诚恐地跪在老爷面前,悔恨万分:“是妾身考虑不周派她们去的,妾身有罪……”
      “娘!”五公子哭着去拉她,老爷叹气扶她起来轻声安抚,四公子忽然瞪着桑儿问:“你方才说昨晚不在这里,那三哥身边是谁?”
      “……是,是阿瑾。”
      众人一听,目光落在我身上。四公子怒气冲天走过来,扬手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啪!”耳朵嗡嗡一阵响,我没能受住这一巴掌,摔倒在地。
      “贱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何不早点来禀告?你是哑巴了还是腿断了,不会来喊人哪?”
      四下俱静。阿清站在一旁埋着头,老爷和万姨娘面有怒意,并不开口阻止四公子,少夫人掩住嘴盯着我的神色,眼中闪过快意,大公子和三小姐蹙眉不语,二公子似乎想上前制止,长孙无忧暗暗拽住他的手。
      我没有争辩,只是黯然地看着地板。
      “三哥待你不薄!你就这样回报他吗?”四公子越说越气愤,抬脚踢在我肩上,“瘟神!谁对你好谁倒霉!”
      这一脚正好踢在我伤口处,钻心的痛瞬间弥漫开来,让我被冻了一夜的身体恢复了知觉。
      “四弟!”三小姐不禁上前拉住他,“别把气撒在阿瑾身上……”
      “三姐!这个贱人害得三哥临死前没一个亲人陪在身边,你还……”
      “等等!”大公子打断他的话,拨开桑儿和泽兰,慢慢走向书桌,拿起被玉石镇纸压着的信,“这是……三弟的亲笔遗书。”
      老爷闻言起身,快步走过来,众位公子也都围了上去。
      “父亲大人:
      执笔欲言,悲难自禁。自儿面世,君与母深为世言所忧,然恒未废离左右。而后家中诸多异迹,君虽心存犹疑,终未因而弃之,遇儿甚善,儿每念之涕零,唯恨未得日日尽孝于膝前,然每每寝疾,反令双亲受累……及至僧道预言,承宗早夭,母竟悲故,儿乃悟天命。儿夙婴疾病,家道受阻,皆源于此也。儿每念痛彻于心……家中兄弟姊妹皆为龙凤,君可安享天伦,万勿以儿为悲。儿今即去,唯有一愿:此儿命矣,君勿迁怒于阿瑾,错罪良善之人。
      儿,玄霸敬上”
      大公子一念完,众人继续沉默。
      良久,老爷开口:“桑儿,泽兰,把阿瑾带下去。”
      收拾了三公子生前所有衣物置于火场火化,又购置了一口普通的棺材,次日凌晨出发,将三公子葬在洛阳城东郊青云峰上,随行的只有几个小厮、我、泽兰、桑儿,没有他的亲人,也没有葬礼仪式,连墓碑也来不及定制,只草草雕刻了一片木板当成碑竖好。
      没关系。这些东西本就无关紧要,他不会在乎的。
      所有埋葬事宜完毕后,我们又拜祭了一番,几个小厮将带来的行李和粮食交予我们,便和仆役一起下山了。
      管家吩咐我们三个在青云峰的茅草屋住满一个月再回府,期间不能下山。大约是因为我们都近身服侍过三公子,所以,要驱晦气吧。我对这些奇奇怪怪的忌讳已经麻木。
      人都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跪了许久,桑儿看我们一点儿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叹了一声去放行李,泽兰也起身去折了一朵野梅花,轻轻放在碑前:“对不起,这个季节,这里没有兰花,公子将就着看吧。”
      我默默盯着那支梅花,眼都不眨。
      桑儿走过来:“喂,你们两个,过来吃点东西吧。”
      我们回头看她一眼。
      第二天芸香提着一堆吃的用的东西上山看我们,特地拉我到一边,塞给我一张纸条。
      “望珍重。”我看了上面的三个字,发呆良久。
      不是他的字。
      在我最想得到他的关怀时,他没有给我只言片语。我简直为自己的妄想感到可笑了,芸香不是他的人,怎么可能帮他传递消息?况且他正值新婚燕尔,哪里会想起我……
      “阿瑾……你,别不说话啊……”芸香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别难过,一个月很快的……”
      我把纸条收进怀里,刚好摸到了玉佩,抬头看她,“他……可以来一趟吗?”
      “大公子他……可能来不了……”
      我低下头,轻轻行了一礼,“有劳芸香姐姐跑这一趟了。”
      她听我下了逐客令,委委屈屈道:“阿瑾,你怎么了?我,我不着急走,让我陪你说说话……”
      我站着不动。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就像我们刚认识一样……可是……”她忽然走过来,一把抱住我。
      “阿瑾,你一定很冷吧?身处异国他乡,每天战战兢兢提心吊胆……那天晚上你陪着三公子冻了一夜,一定很孤单、很冷是不是?没人为你辩护,没人给你安慰……”
      我一开始还冷着脸,听到后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数不清的辛酸苦涩都化作晶莹的泪珠……
      “我知道这种感觉!我被人贩子抓走后,度过了无数漆黑冰冷的晚上,每次反抗都换来一顿毒打!我也是小家碧玉出身,我不甘心,只有不断地逃……后来遇上了大公子,这才有了转机……”
      说到这些不堪回首的遭遇,她已经泣不成声,“所以阿瑾,如果觉得冷,不要拒绝别人的拥抱好吗?你不是一个人,你可以拿我当朋友,只要你不嫌弃……”
      我回抱住她,哽咽着说:“芸香姐!对不起……”
      两个人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桑儿犹犹豫豫地来拍我们的肩:“喂……你们……没事吧?”
      送芸香下山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地问她:“芸香姐,你……就没想过回家乡去看看吗?”
      “……当然有。不过……不可能回得去了。我打听到,我们家已经被抄了……家人都流放了,现在,不知道他们还活着吗……”
      我停下脚步,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她见我没跟上去,回过头来,我突发奇想问:“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她抿着唇摇头,“我只有一个哥哥。”
      “我也没有姐姐妹妹。我们,可以结拜啊!”
      她展颜一笑,点点头,看看左右,蹲下身捡了几块石头堆在一起,拿三根枯枝插在石头缝里,郑重地跪下,我连忙学着她的样子跪倒。
      “天地为鉴,日月为证,我,常氏芸香。”
      “李瑾。”
      “今日结为异姓姐妹,不求同富贵,但愿共生死。”
      几天来,芸香有时带着东西上山,有时只和我聊聊天,就算是发呆,也要不辞辛苦地跑过来。这日,她发了好久的呆,忽然开口:“阿瑾,跟你说个事。”
      我侧头看她。
      “少夫人有喜了。三个月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一笑:“真为她高兴。”
      她皱眉道:“不高兴就直说。”
      我懒洋洋道:“没有。”
      她气得瞪视我:“我要是公子,看到你这副模样,我……非气死不可!”
      我低下头,慢吞吞地说:“他们是夫妻,这是应该的嘛……你想要我怎么样?”
      “也是。”她轻叹一声,拾起一块石头随意地掷向远方,“能怎么样呢……”
      夜里,我被身旁的一阵响动吵醒,迷迷糊糊起身,却见泽兰已经穿戴整齐,提着灯笼正要出门。
      我沙哑着喊了她一句,她似乎没听到,径自抱着一个箱子出了门。我也穿好衣服,回头看一眼睡得正香的桑儿,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她走得很专心,我连着跑了好几步,才稍稍离得近了些。
      “泽兰,你去哪儿?”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机。我被她吓了一跳,愣在当场,犹豫半晌,又跟上她。
      她一直走到三公子坟前。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来拜祭啊。
      我过去蹲在她旁边:“为什么要晚上来?白天不行吗?”
      她淡淡地瞥一眼我,道:“现在是子时。今天是公子的头七。”
      我心中一痛,想起那个温润如玉的人,沉默下来。
      泽兰缓缓道:“他在二公子的新婚之夜……早就被戴上‘不祥’的帽子。今天,不知道那些人记不记得今天是他的头七?”
      我默默点起两旁的蜡烛。
      “老天爷真不公平。夫人的儿子中,大公子得天独厚什么都有,二公子如今也是得意洋洋,四公子虽说脾气不好,可也受尽了老爷的宠爱纵容……唯独他,上天从未给予他什么,却狠心夺走了他的一切……
      “公子他,在舞勺之年曾经喜欢一个人,名为秋兰,是他的侍女。可是,秋兰却因他而死……只因为有一次,她带他去骑马,谁知马儿发了性将公子摔了下来,公子发着高烧差点儿死掉,夫人一生气,把秋兰赶了出去。公子病好后去寻,却得知她已经……
      “二月出生的孩子不祥,要送到远方的亲戚抚养,七岁后才能迎回,民间都这样说。可是老爷不信这一套,夫人更是舍不得,所以三公子就留在府上……谁知他七岁后,大病小病接二连三。这时秋兰入了府,很快就和公子好得紧了,公子常常被病痛折磨,秋兰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偷偷带公子去骑马,只是想让他高兴,却让自己送了命。她才十三岁……”
      我静静听着,明白了一点什么。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弹琴、不让侍女搀扶了……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兰花了吧?《山海经》里的兰花瓣,是她送的,你做的那朵珠花,像极了它……
      “阿瑾,我真羡慕你。你入府没多久,他就对你这般推心置腹,我在李府三年了,从没见过他这样对谁……”
      我抬起头,看着她被烛火照耀的侧脸。
      她看出我的疑惑,“秋兰的事过后,夫人带他去荣音寺上香,返程遇上沿街乞讨的我,他叫桑儿给了我一锭银子,我当即愣住,回过神后一路追着马车跑,公子怜悯我孤弱,让我留在府上……秋兰的事情,桑儿跟我说的。”
      她慢慢打开木箱,“这是他写的诗,他自己总也不满意,随手一放,叫我去丢……”说着便取出几张。
      “我总是偷偷珍藏起来……”她已然泣不成声,将诗文凑到烛火上点燃,“今后是用不上了……”
      我不禁泪意上涌,拿起诗文和她一起烧。
      最后一张投进火中,我盯着它慢慢被吞噬的样子静默半晌,回过神来才发现泽兰已经不知所踪。
      我捡起地上的灯笼,四处张望,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回应我的是若有若无的回声:泽兰!泽兰!泽兰!
      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撒腿往山上跑:“泽兰!”
      许久,终于在那个悬崖边上,看到了她。
      “泽兰……”
      “阿瑾,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什么痛苦的,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我的脚像被钉住了一样,眼睁睁看着她站在死亡的边缘,却丝毫动弹不得。
      “以前在外面流浪时,受尽了屈辱折磨,却依然没有去死的勇气……”她背对着我,凄凄然道,“如今,只觉万物皆空,生无可恋。”
      她轻轻展开双臂,颤声道:“三公子,泽兰来陪你了……”
      语未竟,身子往前一倾,化作一抹魅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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