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色长歌》华晨斯

19、第十九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入夜前，桑儿泽兰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二话不说拉我去了三公子的院子，泽兰急得快哭了，指着紧闭的房门道：“一整个下午了，公子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阿瑾，你快想想办法啊！”
　　“对啊，阿瑾！平常公子最爱和你说话了，你进去试试看好不好？”桑儿急得拉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我忙应声：“好好好，你们先别这样，我试试，试试……”
　　我抬手欲敲门，泽兰低声制止：“没用的！他不会说一句话的！”我点点头，做了个偷偷进去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越过屏风，进了里面，看到三公子僵坐在床上，眼神空洞，一眨不眨……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这样令人害怕……
　　“公子……”
　　他慢慢转眼看我，眼里没有任何神采，冷冰冰地说：“出去。”
　　我呆若木鸡，不敢相信。
　　几天前还跟我嬉笑怒骂的一个人，此刻居然……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我打了个寒战，可是依然站着不动，倔强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却仍是冷若冰霜……我败下阵来，低着头，缓缓向他行礼：“……阿瑾，告退。”
　　桑儿泽兰看着我出来，满怀希冀地看着我，我难过地点点头，问她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桑儿很快地说：“今天四公子来看了三公子，他一走，三公子就成这模样了。”
　　“三公子和他……感情不好吗？”
　　“没有啊！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向很好啊。”泽兰接话。
　　三个人面面相觑，苦思不得其解，偏偏绝对不能禀告老爷，否则三公子一定不要我们服侍他了。明早还要去迎亲，我只好先向她们告辞，心怀忐忑回了自己的住处。
　　夜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除了苦思三公子的事，还有一件……
　　明天，明天……他就要成亲了。今后他的身侧将常伴着一位温婉的娇妻，对他嘘寒问暖、蜜语甜言……
　　心中郁结。我轻手轻脚起床，又不敢点灯，所幸我因为三公子的缘故已经不再怕黑，慢慢摸索着打开抽屉，拿出小木盒，指尖轻轻抚过盒面，打开，取出他送的字幅。
　　在窗户透进的微光下，“李瑾”二字静静地躺在那儿。
　　眼前浮过他的笑脸：“这便是你的名字。”
　　还有他教我写字的场景：“练字要静心，你这样全身紧绷，可不是个好徒弟。”
　　……
　　心中骤然一痛，我发气地将字幅揉成一团，猛地往外一丢，关上门不再去看。
　　不料这一响动吵醒了阿舒，她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我一时语塞，她见窗外一片漆黑，翻身继续睡。
　　我松口气，轻轻走回床边坐下。看着窗外寂静的夜色，迟疑半晌，没出息地起身，轻轻开门出去，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寻找起来。
　　寒风萧萧，我牙齿打着颤，终于摸到了一个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心疼地捋开它的皱褶，重新折好抱在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舍不得……李瑾……
　　“阿瑾，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惊得迅速藏起字幅。
　　阿清提着一个灯笼，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见我不答话，走近来拉我的手：“这么冷，怎么没穿外衣？先进去穿好衣服，咱们要去准备了，马上就卯时了。”
　　我应声进去更衣。两人一同到了前院，只见迎亲的几十个人已经到场，各自忙着领取衣物、检查物件、装箱……我和阿清也领了衣服，到内室换上。她帮我把头发重新梳理一遍，盯着我的脸，蹲下来和我平视，认认真真地说：“阿瑾，你是明白人，事到如今，就不要再生事端了。这是公子的人生一大喜事，记得要笑，知道吗？”
　　我垂下眼帘，轻轻点头。
　　作为随行的丫头需要准备的并不多，我和阿清忙完后站到一旁，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喧喧闹闹。
　　一个多时辰过去，天空渐渐泛白。等到二公子拜祭完先祖亡亲，迎亲的队伍就可以出发了。
　　我和阿清分别站在花轿两侧，前面是举彩旗和双喜牌的人，媒婆先导，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随后，乐队紧随，而后便是长长的盒队。众人各就其位后，二公子慢步而出。
　　我注视着他，喜庆的婚服，飒爽的英姿，俊朗的眉目……可神情分明不是一个新郎该有的得意洋洋，而是怅然若失。
　　他不经意间瞥了我一眼，诧异不已，但只一瞬，又没有迟疑地走到前面，翻身上马。
　　“鸣炮奏乐！”傧相一声令下，鞭炮声与锣鼓声齐作，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去。
　　我随着队伍前进，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所有感官都已死去。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停，不要到达那个地方……虽然此刻我和他之间隔着这么多人，但至少，至少没有长孙无忧……
　　队伍一路过去，路人纷纷驻足，赞叹不已。楼上的便开窗探出头来看，楼下的居民和客人纷纷跑出来，目不转睛，更有甚者，呼朋唤友，跟着迎亲队伍一路走，舍不得离去。
　　眼见着到达了目的地，此时傧相一声令下，鞭炮声又响起，高府外面的接待人员，一见我们，也点起鞭炮、奏响音乐相迎。
　　他们接应了盒队所带的礼品，拿来红纸将我们带的红蛋一一包好，一份两个，发给了迎亲人员每人一份。我们留在外头，媒人、傧相和二公子被对方的掌事人迎进了府。
　　接着二公子要叩拜女方各家长，聆听教诲，行祭祀大礼……反正，我们是不用看了。
　　良久，女方掌事人带着许多侍女端了鸡蛋茶出来，给我们每人一碗。我照着阿清的样子，喝了边上的茶，鸡蛋只是搅了搅。
　　收了碗，众侍女退下，一位妙龄少女扶着新娘，缓缓而出。
　　那一身明丽的、鲜红的嫁衣穿在她身上，格外美丽动人。红盖头遮着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面容，却是能够想象，揭下盖头后的她，一定如皓月般靓丽照人……二公子随后出了门，对着髙家一大堆送出来的人作揖，而后上了马。
　　新娘子由她的表姐扶着走向花轿，红杉、绿榕作为陪嫁丫头跟在后头，过来与我、阿清一同随侍花轿两侧。轿夫扶起轿子，阿清掀开帘幔，新娘子弯身进去。我就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了她扬起的嘴角……
　　“起轿！鸣炮奏乐！”
　　炮乐声大作，队伍浩浩荡荡往回开。没走几步花轿窗口突然抛出一把扇子，紧接着新娘的哭声响起，髙家门口的那一大堆人，不论老少，全部都哭了起来……其中新娘的小表弟还一边哭一边跑过来将扇子拾走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前一天阿舒给我讲的婚嫁习俗之一，哭嫁。
　　还真……哭啊。
　　远远的，“唐国公李府”的牌匾嵌入视野，鞭炮声照例响起，宾客们已是各就各位。
　　二公子下马，炮乐声立停，傧相走到大门前，开始赞礼。
　　“新郎莅位！”
　　二公子走近，伫立于轿前。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神一色，可他依然目不斜视。我们不过一步之遥，却分明，相隔万里……
　　你是不敢看我，还是，眼里根本没有我？
　　“启轿，新人起！”
　　我和红杉扶起轿子，阿清和绿榕掀开帘幔。
　　“新郎搭躬，拱手延请新娘！”
　　二公子弯腰，伸出手，长孙无忧屈身而出，纤纤素手搭在他手上。
　　两人进了府门。前院中央前后相隔不远摆着炭盆和瓦片，二人走到跟前，长孙无忧跨过炭盆，接着，又踩破瓦片。
　　堂屋前的大香案上已是红烛高烧，香烟缭绕。
　　老爷和长孙无忧之母高氏早已端坐在主席位上，笑眯眯地望着这一对新人。双方亲属立于两侧，仆人们候在堂屋外，宾客们也是合就其位。
　　“新郎新娘就位！”
　　二公子和长孙无忧行至香案前。
　　“新郎新娘进香烛！”
　　红杉、绿榕持香递给二位新人。
　　“跪，献香烛！”
　　“明烛，燃香！”
　　“上香，俯伏！”
　　“兴，平身复位！”
　　“跪，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兴！”
　　两人起身，并肩而行至堂屋前。
　　我和阿清分持喜绸两端，快步上前交给他们。二公子接过时，不经意间碰到我的手，我和他同时抬头，霎那间，四目相对，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一个小小的我，一跳，一跳……
　　阿清悄悄拽了我一把，我恍过神，和她一起退下。
　　二公子也是一惊，回过神来，和长孙无忧并肩而行，在众人的注目下走进堂屋。
　　“一拜天地！”
　　两人转过身，向外一拜。旁边的人笑着看着两位新人，喜悦和祝福都写在脸上。
　　“二拜高堂！”
　　两位新人转身，对着老爷和高氏一拜，高氏立即热泪盈眶，连连点头。
　　“夫妻对拜！”
　　二公子和长孙无忧相对而立。这个角度，我正好能够看到他的正脸，他转过来时，不可避免地与我的视线相撞，忽然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我。
　　傧相不知二公子为何忽然不动了，着急地又喊了一遍：“夫妻对拜！”
　　他依然像中了魔一般只是盯着我，我的心砰砰狂跳，居然想，他也许会……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几乎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他们所有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目光毫无例外地如银针一般扎在我身上……我不在乎。我只等着他一句话……
　　长孙无忧悄悄拽了拽喜绸，二公子感受到手中绸带的动静，突然回过神，看一眼傧相。
　　傧相很快会意，喊道：“夫妻对拜！”
　　两位新人郑重地相对而拜。
　　“礼成，送入洞房！”
　　此话一出，整个厅里的人顿时欢呼起来，一堆年轻人闹哄哄地簇拥着新人往里走。
　　我默默低下头，心里暗自苦笑：李瑾，你就是那只羽檬。以为自己本领通天，能够扭转定局。自不量力。
　　阿清过来将我拉到一边，眉头紧皱，压抑着怒火责备道：“阿瑾，你……你别惹事行不行？公子待你不薄，何以要这样害他！”
　　我极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可一开口声音就成了哽咽：“我……”
　　“阿瑾！”阿舒急匆匆跑来，一见我的样子，叹息一声，“万姨娘喊你过去。”
　　我胡乱擦了擦脸，跟在阿舒后面去了。
　　万姨娘将我喊到无人处，轻叹一声，“阿瑾，你先退下，筵席上的事情不用你忙活了。劳累了一天，下去歇息吧。”
　　我轻声答是，行礼退下了。
　　想要逃离这一切，可是满目都是张灯结彩的双喜，满耳都是他们的笑声……失魂落魄来到寂静的长廊，静坐在漆黑的夜色中，头脑明明什么都没想，可已经是一团乱麻……
　　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明天太阳依旧升，人们依旧过自己的日子……
　　回去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主意一定，我立即起身，往卧房走去。经过三公子的庭院，心中一动，抬脚踏入。桑儿和泽兰都在筵席上帮忙，他没人照顾，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昨天他反常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灯依旧是没有点。我抬手欲敲门，忽然想起，近来他十分爱睡，这个时辰肯定睡下了。我静立好一会儿，心中空空落落，默默地转身。
　　房内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我心中一颤，回身闯进去：“三公子！”
　　他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起来，我冲过去扶他，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你这是怎么了！先，别动……我扶你到床上，别动……”
　　他喘着粗气，握住我的手，安慰道：“没事，想，喝水，不小心摔了……”
　　“你别说话了，我去倒，我去倒……”我吃力地架起他的身体，扶他躺好，手忙脚乱地去倒水。
　　“咳，咳咳咳！”他突然猛烈地咳起来，我惊慌失措地递水过去，他正努力想接住，忽然身子往外一倾，又猛烈地咳起来，杯子打翻在地，四分五裂。
　　我吓得忙抚他的背，他一边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一边摸出手巾捂住口，好一会儿，终于不再咳。他把手巾捏在手里，对我淡淡一笑。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伸手去抢他手里的东西，他急道：“苏娜！快放手，听到没有，你放手……”
　　我不理会他的话，成功将手巾抢到，手指轻颤着，慢慢展开……那上面，果然有一团鲜血……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你别哭……没什么大碍的，只需……”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别人！能不能替自己想想……你昨天，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
　　“我去喊人，现在就去！”
　　“苏娜！”他拉住我，“别去！他们现在正热闹，别去打搅……”
　　“这叫什么话！”我挣开他的手，急得快冒烟了，“再热闹也要去打搅！”
　　“阿瑾！”
　　我听见他这样喊我，回过头去。
　　“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不要去……”
　　“这次一定不听你的，不管你是命令还是请求！”
　　“阿瑾！”
　　我没有再回头，冲到外面，一路狂奔，来到堂屋前。他们确实正热闹着，高谈阔论，觥筹交错，行着我听不懂的酒令……仆人们来来往往忙碌，我焦急地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了二公子，他被人灌酒灌得满脸通红，旁边的人哈哈笑着又给他倒酒。我不管不顾地跑进去：“二公子！”
　　可是我的声音太小，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在喜宴中穿梭，试图靠得更近些，却忽然被人拽住。
　　阿清拽我到角落，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还来？这么重大的场合，可容不得你胡闹！赶紧走，别让二公子看见你！”
　　“阿清你听我说！”我抓住她的袖子，着急地说，“三公子他……”
　　“你去伺候三公子最好！”她不耐烦地打断，“总之不要出现在这里，快走！”
　　这时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应声将我推开，急忙端起酒壶走了，我在身后喊她，她头也不回。我无奈着急地挤向老爷、高士廉一桌，没走几步又被拦住。
　　“哎哎！我说你怎么阴魂不散啊！”四公子一脸嫌恶的神色，“姨娘不是打发你退下了吗？”
　　“四公子……”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他一阵恼怒，粗鲁地将我拖至门外：“祸害！大好的日子被你坏了兴致，算我倒霉！权当我做好事帮二哥撵你出去，省得再节外生枝……”
　　说罢推我一把，我倒退好几步，心中一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袖子：“四公子！四公子你快去看看吧！三公子病得很重……”
　　“少来！”他抽走袖子，一脸不耐烦，“三哥病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拿这个说事，你才是脑子有病吧？懒得理你！伯成！快过来把她带下去！”
　　“四公子！我说的是真的！三公子病危……”我跪在地上喊他，声音已经有了哭腔，他毫不搭理，叮嘱了伯成几句，径自回了席间。
　　伯成跑过来拉我，将灯笼塞到我手上：“我的姑奶奶！咱们这儿都很忙，没空和您闹腾！你就回去歇着吧！我也不送你了。”
　　我看着伯成的背影，又看看堂屋内纵声欢笑的主人宾客们……怒气上冲，我甩开灯笼，转头便跑！
　　气喘吁吁回到房内，却看到三公子……紧闭着眼靠在床头，一动不动。
　　“公子！”我痛哭失声，扑到床边抓住他的手。
　　“嗯？”他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怎么……”
　　我愣了一下，登时又哭又笑：“你吓死我了！”
　　他苍白地笑笑，看了看我的身后。
　　我满怀歉意道：“对不起，我没能请人来……要不要，我现在自己去请大夫……”
　　“别，别走……陪陪我，别离开……”
　　“好好好，我不走，我在这儿，不会走……”我回握住他的手，怕他触景伤情，极力忍住不哭。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苏娜，去拿文房四宝……”
　　在这关头，我也不想再违他的意，连忙拿好了东西摊在桌上，扶他下床。
　　待他坐定，我开始研磨。他坐得很端正，拿起笔，蘸蘸墨汁，一笔一划认真地写……我看他这个样子，突然很害怕，仿佛他的生命正在慢慢消逝……看着那一个个方正的字落在纸上，我忽然，好想，好想学习汉字，我想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
　　他写完后，好似不堪重负地弯下身子，我扶他去床上，没走几步，他实在支撑不住倒在我身上，我猝不及防和他一起摔在地上。
　　“公子！公子对不起，来，我们起来……”我使尽全力想架起他的身子，可是他已经没了一丝力气，软绵绵的靠在我身上。
　　“苏娜，我不想再走了。太累太累，我不想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