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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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四岁这年的初秋，身为回纥药勿葛部酋长的阿爸带着我前往突厥新占领的地盘处朝觐。因突厥始毕可汗亲临该地，咄苾特勤遣人通知各臣服于突厥的部落首领务必到齐，同庆可汗得狼神之助，率领突厥日兴月盛。
始毕可汗位居正中，两边坐着来自契丹、奚、回纥、铁勒各部的首领，他们高声交谈，热情地为身边的人倒酒。
我身着精致华美的赤色舞服，绕着篝火尽情地舞动着腰肢，摆动双臂，媚眼如丝，对着每一位宾客展开笑颜。
这是我穿过的最美的舞服，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场合。首席上的那个年过四十的老男人，一双眼睛紧紧追随着我，带着鲜明的欲望，令人作呕。
阿爸的用意不言而喻，可我却不能违逆他。
“可汗，小女这舞可堪入眼啊？”阿爸笑着站起身，右手握拳置左肩，对着始毕可汗行了一礼。
“阿布达，郡主舞姿动人，令本汗目不转睛啊！不愧是美名远扬的草原之花，当得起‘阿不格玛苏’一名！”那双眼睛终于从我身上移开，笑着答道。
“小女自小聪颖，是我的掌上明珠。多年培育出的这么一朵花，若能博可汗一笑，倒也算不辱使命。如可汗不嫌弃，我便将小女献予可汗，不知可汗意下如何啊？”
“哈哈哈，！那本汗就不客气了！”
顿时，道贺声喧嚣起来，喝酒碰碗声不绝于耳，扰乱了寂静的月色，月亮悄然隐进乌云中。
一舞即毕，音乐声停。我退至阿爸身旁，正欲坐下，阿爸低声道：“去给可汗倒酒。”
我默然不应，反而稳稳坐了下来，端起碗喝酒。阿爸严厉地看我一眼：“不要任性！”
我几乎要被逼出眼泪，但还是起身，捧起酒坛上前。手紧张得微微打颤，心里一遍遍警告自己：不能使阿爸脸上无光……岂知刚倒半碗酒，始毕可汗便笑眯眯地捉住我的手。
我惊得猛然向后倒退一步，手一松，酒坛滚落到地上，虽说没有摔碎，半坛子酒却全部洒了出来，所幸没有弄脏可汗的衣服，只是……经这一弄，四下皆静，众人齐刷刷地看着我和可汗。
我羞得满脸通红，无数念头掠过脑海：若是可汗大怒，那阿爸的心思可就白费了！诸多的贡品也算白献了！可若如此，可汗不要我，我岂不是可以回家了？可若可汗降罪下来……
“哈哈哈哈！苏娜郡主真是惹人怜爱，本汗喜欢！”始毕可汗爽朗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错愕地抬头，见他正指着我大笑。
各部头领连忙赔笑称是，一时间又热闹起来。阿爸责怪地看我一眼，随即上前亲自给可汗倒酒，悄悄摆手示意我回帐。
我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退下了。抬头仰望夜空，初秋的月亮透着柔和的光，散落在我身上，照进我的心里，化作阵阵悲凉的风，轻轻绕在心间，绕出了我的眼泪。
把我置于这种境地的人是我阿爸，我能怎么办？
他在我年幼时便请最好舞师伊贝教我舞蹈，又带我参加大大小小的盛会庆典，为的不就是我声名远扬，一举夺得可汗的青睐吗？
他不会计较我和可汗的年龄差距，不会在意我是否愿意，更别说考虑我跟了可汗后日子是否会过得舒心了！
我怨他、怪他，却无法恨他。
他是我阿爸呀！我无法违抗他的意愿。可我难道就能甘心就此妥协？
在月光下伫立许久，我回转过身，慢慢走进帐篷，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地等他回来。
许久，帐外响起脚步声，缓慢而沉重。阿爸掀开帘帐进来，满脸疲惫，见我坐在这儿，惊讶地问：“还没去睡？”
我不答话，一脸怒气地瞪着他。
他笑道：“瞧你这样子，跟谁置气哪？”见我仍一声不吭，他弯下腰，一边收拾散落的羊皮卷一边道：“若是觉得孤单……可汗会派几个丫头来伺候的，唉，叫你带上古丽你不带，如今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带上丽娜干什么，和我一起来受别人的欺辱吗？”我冷声道。
阿爸抬头看我，叹息一声，道：“苏娜，做可汗的夫人也没那么差，至少不会受人欺负……”
“只要是妾，哪有不受欺负的？蔓姨她们没受阿娘的欺压？”
“你怎么拿自己和齐尔蔓她们比！我们家能和可汗这里比吗？”阿爸面有不悦,“无论如何，做可汗的夫人都不委屈你。”
“哼，”我轻轻一笑，“可汗的可敦只有一个，你有本事让我做他的可敦而不是夫人呀！”
“胡闹！”他气得直吹胡子，“始毕可汗的可敦是大隋的和亲公主义成公主，你敢跟人家比？”
我无话可说，气得趴回桌子不再理他。他放缓了脸色，走近了，盘腿坐到我身边，伸手便要搂我，我赌气别过头，他停了一下，轻声道：“明日阿爸便要走了，你还要这样？”
我一听这话，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他握住我的手，叹息道：“苏娜，你该知道阿爸的苦衷……”
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跟随他来朝贡前就知道了，可我还不是来了？谁叫我是阿不格玛苏？谁叫我是回纥的郡主？谁叫我们回纥弱小到向突厥俯首称臣？我只是……
我回过身，愤愤道：“若我们九姓回纥联合起来，哪还会被突厥这样欺负？”
“说的容易，联合？”阿爸苦笑一声，“我们回纥现在一盘散沙！领头的药罗葛内部争权夺利，胡咄葛、葛萨、阿勿嘀……他们也是纷争不休，咱们药勿葛，唉，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嘟起嘴，缓缓将头靠在他肩上，闷声道：“我宁可嫁给一个牧羊的穷小子……”
“那种人怎么配得上你。”阿爸面显愠色，有点生气我拿终身大事开玩笑。总是这样，他们从来不相信我是认真的。
“那这个阿史那咄吉就配得上了吗？”我哼了一声。
“又胡闹！怎么直呼始毕可汗的名讳？你呀，就是太任性，教了你多少遍，不要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总是不听，这次到了那边，记得去找巴图尔，他会教你那边的事……”
“又说这个，我不爱听！”我离开他的肩，扭头看向别处。
“好，好。”他点点头，欲言又止，终于将头别向一边，声音嘶哑起来，“去了就明白了……回去睡吧。明日不要来送……”
我默然半晌，起身，撩开帘帐，心中一恸，转身道：“阿爸！”
他抬起头，我一见他这么苍老憔悴的样子，艰难地改口：“我，我会，好好跟着可汗……”
语毕再也忍不住，转头跑了出去。跑进自己的帐篷，正欲扑到床上蒙头痛哭，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吓得连退几步，看着他，以为自己走错了。
“可汗……”
“这么晚了，郡主怎么还在外面？”
“我与阿爸在话别……”
他笑着点点头，径直走到桌边坐下，倒起了酒：“来陪本汗喝酒。”
“我不会……”
他抬手打断我：“别说你不喝酒，宴会上我可看见你喝了，也别说你喝醉了，因为你统共只喝了一口。”
我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慢慢挪步过去，坐到他对面。
“来，坐我旁边。”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我暗暗握起拳头，低头坐到他身边。
“苏娜，为了突厥的兴盛，我们干了这碗。”
苏娜……这么亲昵的一个称呼，就这么轻易的被一个陌生人喊了出来。而我的那些亲兄弟们，大哥吐尔迪，二哥萨比提，三弟萨拉木，四弟坎吉，他们，没有一个肯喊我苏娜，或喊全名，或叫郡主，语气是带着嘲讽和疏远的。唯一的一次，是我和阿爸临行时，坎吉朝我欢快地喊：
“嘿！苏娜！你终于要走了，你再也不要回来了嘞！”
阿娘，你施在蔓姨她们身上的欺压，经她们的儿子，报应到了我的头上。
“苏娜，在想什么？”他的碗已然横在我面前，我惊醒，连忙接过，仰头一口气喝下一整碗。
“好！来，再干一碗。”
我刚接过，帐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阿爸的声音响起：
“苏娜！”
我猛地起身，可汗一把拉住我，眼神中带着威胁。
“苏娜，苏娜！”阿爸还在喊着，似乎想闯进来，正与帐外士兵纠缠。我着急地应了几声。
“可汗在里面,你要硬闯，不想活了吗？”帐外士兵粗鲁地喝斥着，我怕阿爸闯祸，忙向外喊：“阿爸！你回去吧，我没事儿！”
不一会儿，外面恢复了平静。
我怯怯地看可汗一眼，小心地坐下。
“你倒是个孝女。”他嘲讽般的一笑，又倒起酒来，“会说汉语吗？”
我接过碗：“学过。”
“是为了讨好孝柔，还是我？”
“孝柔”是义成公主的闺名。我顿了顿，道：“都是。”
“好。够坦诚，我喜欢！”他又递过来一碗酒，我低头接过，小声说：“可汗，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他笑着看我一眼，既而起身，我忙跟着起身，他突然伸手将我拉入怀中，凑在我耳边轻声道：“时候是不早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又怕激怒他，只得低声求他：“可汗，可汗，我还没准备好，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本汗岂非对不起自己……”他轻笑一声，张口咬住我的耳垂，我吓得奋力挣扎，手脚并用，又打又踢，却仍然被他钳在怀中，不得脱身。
“可汗，今晚且放过我吧！”我苦苦哀求，泣不成声。他见碰不着我的脸，低头胡乱亲吻我的脖子，我尖叫一声，张口咬住他的手腕，发了狠地咬。
他痛得手一松，猛然将我推倒在地。
“可汗！可汗！”一名士兵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滚！你也来坏本汗的好事！”
士兵挨了一脚，又爬过来道：“汉军！汉军行至我部十里外，扬言天亮要来屠营！”
“什么！汉军兵马多少？”
“尚未可知……”
“滚！”
可汗气冲冲地往外走，蓦地回头看我一眼，恨恨道：“找几个人看住她！”
两人大步出帐，对话仍在继续。
“来朝觐的各头领呢？”
“听到消息连夜逃往自己的领地了。”
“咄苾在哪？”
“咄苾特勤在大帐等您呢。”
渐渐听不到声音了，我慢慢爬起来，心中惊魂未定。
阿爸应该也逃走了吧。我该怎么办呢，趁乱逃走吗？可是，逃到哪里去呢？罢了，罢了！落到谁的手里，还不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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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睡。一来调遣部队、整顿兵马的声音一直未息，二来担惊受怕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挨到天微亮，看守士兵却一直不走，我无法外逃，只能在帐内来回踱步。
杀戮的声音渐渐逼近，外面逃难的人哭天抢地，我愣愣地听着，有点不敢相信。
可汗放弃这块地，逃走了？汉军，真的来屠营了？
我心下一横，硬着头皮冲向外面。门口的士兵早已不见，眼前只有数不清的、乱糟糟的人，跑来窜去，毫无秩序。
旁边忽然窜出一个人，狠狠地和我撞在一起，两人同时跌倒在地，那人急急地爬起来，看都不看我一眼，没命地继续跑。我赶紧爬起来，朝阿爸住的帐篷奔去。
明知阿爸很可能已经走了，还是不放心，想去确认一下。冲进里面，果真空无一人，我松口气，又跑出去，迎面撞上一个突厥士兵。他瞟了我一眼，拽起我便走。我惊惶地欲挣脱他：“你是谁！放开我，放手！”
“跟我走！”
“去哪儿？”
“与其落到汉人手里，倒不如带回去给我做婆娘！”
“放肆！”我气得扬手打了他一巴掌。
“放肆？”他粗鲁地抓起我的领口，项链应声断开，珠玉掉了一地，“你还以为你是谁？可汗的女人？你不过是回纥留在这里的人质，回纥的杂种！”
这话戳中我的痛处。我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眼见周遭出现了厮杀，他一着急，挥刀往下砍：
“带不走就去死吧！”
我紧紧闭上双眼，浑身瑟瑟发抖，整个心揪在了一起。
伴随着一句大喊，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涌进我的鼻腔，令我几欲作呕。可是，为什么没有痛楚感呢……
我缓缓睁开眼，印入眼帘的首先是黝黑的战马，然后，往上，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看到眼前人的那一刹那，心神仿佛插上翅膀飞离了身躯，久久未能回归，就这么痴痴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眼前的少年，身着汉式先锋铠甲，手执五尺长剑，剑眉星眼，目光如炬。他手中的剑正指着我的额头，我只觉一小股热流顺着额头缓缓往下流。他呆了一呆，收回长剑，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自言自语般的说：“回纥人？”
那时候,我怎知道,就这一瞬间,便过去了一辈子。
少年所在汉人军队沿途追击而去，他们都很有默契的没理我，我跪坐在尸山人海中，一动不动，很奇怪的，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忧，仿佛有预感般，呆呆地等在原地。
漫长漫长的时光过去，终于响起了清亮的女声：
“果然还在！那里，那里！”
两名身穿军队随侍服的汉人女子向我奔来，其中一位开口道：“姑娘，二公子命我们来接你。漠西被突厥人占领了，姑娘怕是回不去了。”
“好美的眼睛，公子跟我们形容如‘昆仑玉’一般，果真半点不差。”
她们扶我起来，拿手巾擦掉我额上的血。
“姑娘会说汉语吗？”
我说不出话，仿佛失去所有语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