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色长歌》华晨斯

16、 第十六章 重义言无忌，忘情似无忧

　　话音未落，隐隐响起一阵车马声，抬眼望去，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来了，一时间众人停止言语，齐刷刷看向愈来愈近的马车。
　　车一停，小厮和马夫跳下车，恭敬地掀开帘子。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从容下车，他眉目间透着一股平和，着装朴实无华，却自有一番雍容尔雅，微微笑着走来。一个与二公子年龄相近的少年也随即下车，对着众人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秀气俊朗，风度翩翩。
　　最让我移不开目光的是第二辆马车下来的一个女子，虽然看起来年纪尚小，却出落得明眸皓齿，修短合度，小小年纪身披紫色披风毫无违和之感，倒彰显了她的端庄大气之色，将中原女子的气度和风韵集于一身。
　　“士廉老弟！”老爷朗声笑着上前，“贵客到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唐公！”高士廉笑着连连作揖，“这样大的阵仗，小弟真是受宠若惊。”
　　“老弟自谦了，这些都是应当的，素闻老弟不张扬、致简朴，今日算是得以窥见一隅。”说罢指指身后的车队，高士廉笑道：“君子之交，不拘出行队列是否盛大，但求本心欣悦，不敢比拟陈太丘的‘真人东行’，但只求得一个形似罢了！”
　　“老弟再说下去，我可要自惭形秽了。我正盼着老弟呢，想着哪日登门拜访，不想你竟先来了。”
　　“冒昧造访，唐公莫怪啊！”
　　“哪里哪里。”老爷说着看向一旁的那位少年，“无忌都这么大了，得蒙老弟的教导，倒是谦逊有礼，一表人才啊！”
　　少年正笑着和二公子说着什么，听了这话，忙又给老爷作了一个长揖。
　　阿舒悄声告诉我：“那便是右骁卫将军的儿子长孙无忌，自小与二公子交好。”我笑着轻轻点头。
　　“唐公过奖了，世民才是真正的少年英雄，无忌若能有他的一半，我就知足了。”高士廉说罢，向身后不远处的少女挥手，“无忧，快过来。”
　　那女子微笑着走近，对老爷端然行了一礼。
　　阿舒又殷勤地在我耳边说：“右骁卫将军的女儿，无忌公子的妹妹，长孙无忧，小字观音婢，哎，小小年纪却这般有大家风范……”我连连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长孙无忧，不知道为什么，她让我想起故去的窦夫人……
　　“一眨眼的功夫长这么高了！”老爷朗声笑道，“举手投足间倒有几分老弟的风范！”
　　“她是承袭了她母亲的优点，”高士廉笑道，“我这个舅舅，不过是有幸接得他们同住，顺带着沾了我胞妹的光啊！”
　　大公子上前道：“爹，还是先请高叔叔进去吧。”
　　老爷连声道失礼，忙请客人们入府。长孙无忧经过二公子身边时，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我愣了一下，看见他脸上有不自然的红晕。长孙无忌笑着撞撞他的胳膊，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跟上，大公子仿若不经意间瞥了我一眼。
　　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低头跟在后面。
　　紫鸢、木桐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差事，我和阿舒、阿清侍立一旁，看着他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不多时，气氛已是畅意融融，高士廉饮下一杯酒，忽然道：“世民尚未娶妻吧？”
　　老爷神色一惊，欣然道：“确如君言。”
　　公子们都意味深长地笑看向二公子，而二公子则是闷头喝下一杯酒。
　　高士廉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无忧恰好也是待字闺中哪！我看他们二人正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啊。不知唐公是否满意我家无忧做李家儿媳？”
　　……原来……是这样……
　　我紧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哈哈哈！老弟此言正合我意！”老爷已是眉开眼笑，“世民若能娶得无忧进门，那是他的福分，也是我李家的福分啊！”
　　长孙无忧温婉一笑，半羞半喜地看向二公子。
　　二公子握着杯子低头不语。
　　“世民。”老爷道，“还愣着做什么？”
　　席间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看向他，可他仍是紧紧盯着手中的杯子，一言不发。长孙无忧慢慢敛住笑容，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定定地望着他。
　　我的整颗心死死揪在一起，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盯着他的侧脸，却读不出他的表情。
　　你会拒绝吗？
　　你真的……会拒绝吗……
　　正当此时，长孙无忧站了起来，带着恬静的微笑走到中央，对着老爷和高士廉端正跪下，又转头看着二公子，轻声喊道：
　　“世民哥哥。”
　　二公子如梦初醒般抬头，顿了顿，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畔，郑重地跪下。
　　“孩儿谨遵父(舅)命。”两人一同拜倒在地。
　　左肩骤然一阵抽痛！我下意识握紧拳头，咬住下唇，尝不到嘴里的苦涩，才知苦从心生……
　　“那就这么定了！”老爷和高士廉几乎是同时大笑出声，端起酒杯相互致意。二公子和长孙无忧回到位子上，笑着接受众人的道贺。无数嘈杂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大厅……
　　这是一片欢快的海洋。
　　只有我挣扎在悲痛的河流里吗？
　　心，沉甸甸往下坠……
　　“世民和无忧的生辰八字我早就找人算过，他们俩最般配不过，我看，过两天世民便去下聘礼……”老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会不会太早了？”高士廉笑道，“我原本打算先让他们订亲……”
　　“十三岁不小了！”老爷道，“再拖个一两年，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十天后的腊月十八就是个好日子……”
　　“十天会不会太匆忙了？”
　　“不会！再拖个几天就过小年了，那时又不宜嫁娶，这一耽搁岂不是要到明年……”
　　不……我不要在这里，听他们谈论婚庆事宜……
　　“阿瑾，你怎么了？”阿清悄声问，我转头看她，手按住腹部，泪水不受控地滑落，颤声道：“痛……”
　　阿清过来握住我的手，关切道：“哪里痛？”阿舒注意到这边，也悄悄移步过来。
　　哪里痛？哪里……
　　“腹痛……腹痛如绞……”
　　她们对视一眼，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阿舒道：“你先退下，这儿有我们。他们正热闹，不会注意的。”
　　我点点头，悄悄从侧门出去了。
　　耳边仍然回响着他们的笑声，脑海仍然回旋着他们的笑脸。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发生的……
　　我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后园，蹲下身拾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一遍遍地写“李瑾”。
　　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
　　泪如雨下，一颗颗砸到树枝上，融进土地里……
　　长孙无忧温婉的笑脸浮现，她清脆地笑道：“世民哥哥。”
　　那一对璧人齐齐拜倒：“孩儿谨遵父(舅)命。”
　　……
　　不服气吗？
　　李瑾，你有什么资格不服气？她那么美丽聪慧……
　　……
　　我下手越来越重，越来越快，写了又划，划掉又写！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我发气地一把丢掉，又抓过一根枯枝，粗暴地胡写乱画。
　　和他相处的一幕幕，翻江倒海地淹过来……那么幸福的回忆，此刻显得那么可笑之极！
　　他从未说过喜欢我，更没说过要娶我，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傻傻期待……
　　一声枯枝断裂的响动声，我抬起头，看到大公子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注视着我。
　　他来了多久？
　　他用这样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了我多久？
　　我顿时怒火中烧，甩手将枯枝砸在他身上。
　　“你走开！你总是这时候出现，很招人厌知不知道！”
　　他没有避开，不恼不怒。
　　“来看我笑话吗？觉得我可怜吗？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怜悯，你走开，走啊！”我发狠地抓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向他扔去，他带着怒意快步走近，一把拎我起来，握住我的双肩摇晃道：“你冷静一点！你这样为他值得吗？他做出那样的决定时想过你吗？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你！”
　　我泪眼朦胧看着他，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你看清楚了！他是李世民！他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想要的长孙无忧至少可以帮到他，你呢？李瑾，你能给他什么？”
　　我能给他什么？
　　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是他的弱点。你会害了他的。”
　　“他不会娶你！”他一字一字清晰道，“就算没有长孙无忧，他也不会娶你！”
　　“他会不会娶我，与你何干！”我怒不可遏，奋力挣脱他的钳制，“为他伤心落泪，我心甘情愿！我没有他就不能活，我见不得他娶别的女人，我此刻心如刀割肝肠寸断你满意了吗？”
　　他忽然紧紧抱住我，软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凶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不敢当！我要谢谢你特意来提醒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对你感恩戴德你知不知道？”被他牢牢箍在怀里，我发狠地对他又打又踢，“可是我能不能请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是，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个卑贱的奴婢，可我也有自己的尊严，不是每个人对我好我就该感激涕零地接受！你这么闲去关心别人行不行？我不要你管，你听清楚了，我不稀罕！”
　　他任打任骂，一声不吭，只是不松手。
　　我发泄了这么一通，力气用得差不多了，靠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服，痛哭出声。
　　我是在无理取闹。我就是不识好歹。我本来就比不上她。这场战役还没吹响号角，已经宣告失败……
　　良久，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我看看他胸前被我抓皱的衣服，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我刚刚太……不理智……”
　　“何止是不理智，简直是疯了。”他一本正经地整理衣服，我哼一声：“你也是疯了，平白无故地跑来挨骂……”
　　他一听这话，伸手按住我的双肩，“我为什么平白无故跑来挨你骂，你难道不明白？”
　　我一看他的眼睛，忽然想到那一种可能，登时心慌意乱，低头躲避他的目光。
　　“阿瑾，你不要装糊涂，看着我。不要说你把我当兄长，我不是你回纥的大哥！”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
　　我不由自主地看着他，感受着那颗心跳动的节律，扑通，扑通……
　　“大公子！我……阿瑾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阿瑾还有事，先行告退。”
　　语毕掉头就走，步伐快得几乎是跑了，他又喊了我一声，我头也不回。
　　到了房里，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心中仿若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啃咬闹腾，我恼怒地抓过枕头摔在地上。
　　到底怎么了？
　　我在烦什么？长孙无忧？二公子？还是……
　　“阿瑾！”阿舒推门进来，看到地上的枕头，“你在干什么？”
　　我闷头道：“睡觉啊！”
　　“不脱鞋，不盖被子，这睡的哪门子觉……走，吃饭去了。”她不由分说拉我起来，拖着我出了门。
　　走进长廊，迎面遇上一行人，我当场愣住。
　　长孙无忧和她的两个侍女红杉、绿榕正说笑着迎面走来，见到我们，也是一惊。
　　她的头发乌黑亮丽，蛾眉纤细俊秀，眼眸顾盼生姿，朱唇不点自红……还有那温婉恬静的气质……我是男人我也选她……
　　阿舒悄悄拽了一下我的衣袖，我回过神，和她一起行礼：“长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