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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独夜有知己,论心无故人 ...

  •   脑中炸开一个惊雷!
      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的!
      “也没有全灭,还是有些漏网之鱼。药勿葛部前一阵子换了一个年轻首领,那小子带人逃跑倒是无比的快……”
      我只觉胸中剧痛,拿着酒壶的手骤然一抖!
      “哐当!”酒壶摔在地上,酒水四溅,四公子惊得跳起来,衣服还是被玷污了。
      “怎么办事的!没长眼啊?”
      我呆呆地盯着地上的狼藉,芸香赶紧过来拉我跪倒:“四公子息怒,阿瑾一定不是故意的!都是奴婢的错,阿瑾伤势未愈……”
      “难道她还敢是故意的吗?什么伤势未愈,错就是错!还要你来替她赔罪,真是……”
      “元吉!”
      “四弟!”
      大公子和二公子不约而同开口,话音未落两人对视一眼,二公子转过头:“四弟消消气,何苦跟一个奴婢较劲。”
      奴婢……这两个字居然从他口里跑出来……
      “老四,衣服脏了换一件便是,大好的日子发什么火?”老爷淡淡道。
      少夫人轻轻一笑,曼声道:“四弟可别恼,阿瑾便是回纥人,你在她面前说什么灭族不灭族的,能不吓着她吗?”
      “语琴!”大公子轻声喝止,“你说这话便合适了吗?”
      少夫人撇撇嘴,四公子道:“嫂嫂说的是,我倒忘了这层……”
      “阿瑾。”三公子忽然开口,“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先退下吧。”
      我抬起头,老爷没有发话,万姨娘看一眼老爷的神色,对我说:“你退下。”
      我木然起身,又行了一礼,干涩地说道:“阿瑾告退。”
      低头快步走出大厅,阿舒、阿清担忧地叫我:“阿瑾……”
      我没有理会她们,只是低头一直走,拐过一个弯,突然开始跑,毫无意识地跑,不知疲倦地跑,任寒风不停地扇过脸颊,任泪水不断地飞落坠地,由温热至冰冷……
      脚下一软,重重摔倒。膝盖猛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吼。冰冷的触觉透过衣服迅速渗入皮肤,生生地与胸膛里那颗熊熊燃烧的心碰撞、撕扯。
      这猛烈的痛楚,究竟是从身上发出,还是心里……
      这里是后园旁的长廊,就在这里,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思念家乡,也丢失了阿娘的树叶簪;这里是大隋唐国公李渊府邸,就在这里,我沦为供人使唤的奴婢,却痴痴仰慕灭我部族的李家公子……
      我静静地趴在地上,双手慢慢抓成拳头,脸颊缓缓贴在手臂上,呆呆地盯着地面,心生绝望。再也,不想,起来了……
      不……
      不能被他们看到!
      我得起来。
      我动了动,终于,咬着牙,爬起来。
      抬眼望去,天空正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本是美景一幅,带给人的却只有寒冷。
      我怔怔地踏进园子里,伸出手,一片雪花飘落手心,迅速化了。
      万花凋谢,万物枯萎,可面前的一大片腊梅,依然生机勃勃,正开着妖娆的花。
      我慢慢走过去,停了一停,心中一动,当即脱下厚重的外衣搭在树枝上,拿过披帛,在风雪中,在腊梅前,忘情地跳起了伊贝娜教我的唯一一支汉人的舞,飞天。
      摆臂若风,舞丝如蛇,形似得了此舞的精髓,实则犯了此舞的大忌,“飞天”要的是行云流水飘逸如仙不是风驰电掣愤然若被侵犯的蝮蛇!
      ……
      “就那助纣为虐的回纥药勿葛部,可不是被二哥给灭了吗!”
      ……
      眼睛里酸涩的液体如急雨般迅猛坠落,
      速度快过被披帛打落的花。心里狂烧着一把火,节奏被烧得越来越快,此舞这时若也能有琴声伴奏,必定是弦断音消!
      二公子……李世民!为什么是你!
      药勿葛全族,何罪当诛!何罪当灭!
      你所谓的“济世安民”就是为一己之功名荣耀不顾别人的死活吗?和你们打仗的是突厥,为什么要对回纥痛下杀手!
      什么助纣为虐!不过是弱肉强食,回纥为求自保暂时依附于突厥罢了,哪里得罪你们了?
      ……
      “也没有全灭,还是有些漏网之鱼。药勿葛部前一阵子换了一个年轻首领,那小子带人逃跑倒是无比的快……”
      ……
      年轻首领?一定是萨比提,他一向最机灵……那阿爸去哪儿了?回纥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阿爸和阿娘……
      老天!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愿望,为什么它们全都反向而行了?
      素手骤然一带,披帛卷得周遭腊梅花纷纷扰扰落下,点缀了地上的一层薄雪。
      我停下,盯着那一片映在白雪上的鲜红。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青松。”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我回头,看到三公子静立在不远处。
      “阿瑾的舞姿堪比曹植笔下的洛水女神,”他慢慢走近,“可是美则美矣,却空有其形,不得其韵。”
      我低着头紧咬着唇,两手默默攥成拳头。
      他抬手取过我搭在树枝上的外衣,正欲为我披上,我猛然后退一步,充满敌意地瞪着他。
      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跳,又恢复正常,看着我,微笑中带着一丝无奈,把衣服搭回树枝上,“看来,你得好好‘冷’静一下。”
      我倔强地盯着他,隔着一片片飞雪,看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眸中却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固执。
      寒风凛冽,雪花轻扬,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
      一片飞雪飘落在我睫毛上,我眨眨眼睛,竭力忍住颤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终于忍受不住刺骨的寒风,开始弯下腰剧烈地咳。
      我吓一跳,这才想起他的身体向来不好,立即过去扶他,“公子!我一时忘了,公子身体不好,还站这儿吹冷风……”
      他就势拉住我,取过树枝上的外衣强行给我披上,忍着咳嗽道:“你身体倒好,跑来风雪中跳舞。”
      我咬着唇默默穿好,扶他回到长廊。
      “你不要恨二哥。”他突然开口,我顿住,抬眼看他,禁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战争的错,不是某一个人的罪。”
      我紧抿着唇不言语,他又说:“若是回纥足够强大,也会不甘寂寞入侵中原,也会对中原的百姓烧杀抢掠,是不是?”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艰难地开口承认:“是。”
      “人性中本来就有贪婪暴虐的一面。”他看着外面的风雪,轻声叹息。
      我默然良久,道:“阿瑾受教了。”
      他闻言一笑,“这里没有别人,别拿自己当奴婢了。你的言行举止、姿容才华,都表明你在回纥绝非平民百姓。”
      我眉头一跳。
      “不想说就算了。”
      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对他的信任感,只犹豫了一瞬,“药勿葛部郡主。”
      他面色如常:“猜出来了。”顿了顿,又道:“李玄霸。”
      我会过意:“阿不格玛苏。”
      “好,苏娜,今后无人时我就这样叫你了。”
      他居然知道我们回纥要表示亲近时的称呼方法……可如今这个称呼更勾起我对家乡的千思万绪。
      “下令进攻回纥的未必是我二哥,他只是个先锋。”
      我心中一颤,抬眼看他。
      “你的父母也未必就遭遇了不测,很可能是事先转移了。你不要事事往坏处想。”
      我瞬间泪眼朦胧。
      “……罢了,我帮你问一下二哥回纥当时的情况。”
      “公子大德!阿瑾……”我立即屈膝欲跪,他忙扯住我,无奈道:“你这个样子,我下次可不敢跟你说话了。”

      ——————————————————————————————

      下午大公子和少夫人要回公子府,芸香也收拾了东西与我告别。
      “这药得日日擦,你的伤一到阴雨天气就发作,这药膏涂了止痛、去疤都是很好的,如今已是冬天,晚上千万要盖好被子,另外忌吃辛辣刺激的食物……”芸香不厌其烦地叮嘱着,我笑握住她的手:“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你快去吧,青菱和夕烛都在叫你了!”
      阿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芸香向青菱、夕烛招了招手,又回过头来:“阿瑾,那我走了。”
      我微微一笑,她对着我和阿舒行了个平礼,我们亦是回了礼,她方跑过去和青菱、夕烛会合。
      阿舒望着她的背影,感叹道:“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好戏?”
      好戏?我哭笑不得地看她,她笑嘻嘻地拉我一同进去。
      一整天都心心念念着回纥,只等着三公子能早点给我个答复,却一直没等到机会,好不容易忙完自己的事,阿舒又突然过来喊我去整理藏书,直到天黑才理完,急匆匆赶到三公子这边,却见泽兰、桑儿都坐在院子里,面有愁色。
      我轻轻走过去,小声问:“你们怎么了?”
      桑儿苦着脸道:“不是我们怎么了,是三公子。”
      我紧张地坐下,等着她的下文。
      泽兰接着她的话:“晚饭没吃,药也没有喝。”
      怎么会这样?
      “三年了,每次到了这一天都这样。”桑儿叹一声,无精打采地趴在石桌上。泽兰也捧着脸发呆,不理会我疑惑的眼神。
      我只好无言地看着她们,又时不时望向三公子的卧房,那儿的灯光柔和而静谧。
      泽兰看了我的样子,突然说:“阿瑾,要不你进去?”
      “我?我能做什么?”
      “不需要你做什么,进去陪陪公子也好。”泽兰语气十分认真。
      也好,顺便问问他关于回纥二公子怎么说的……
      我点点头,起身往卧房走,泽兰和桑儿叫住我:“哎,走错了,在书房。”
      我看一眼黑压压的书房,灯都没开,怎么会有人呢……
      泽兰起身提了一盏灯笼过来,塞到我手上。
      若不是想问他一些事,我是绝对不会独自进来这么一个……黑乎乎屋子。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一排排冰冷的书架,毫无生气,毫无情感,可总让人感觉自己被它们盯着在看……
      “……三……三公子?”我小声地喊着,紧紧抓着手中的灯笼,眼睛不敢朝黑暗之处瞟一眼,只盯着被照明的前方,盼着他能应一声。
      可是没有。
      他真的在这儿吗?
      我战战兢兢地朝前挪步,左转右转,终于在最后一排书架下看见了他。
      他居然坐在地上。
      “三公子?”我犹豫着过去,蹲在他面前。
      他抱着一本书,淡淡地瞟一眼我,没有说话,盯着我的灯笼。
      我慢慢坐到他身边,不禁微微一颤,才知地板有多冷。
      “二哥说命令是云定兴下的。当时没有发现一个回纥首领,稍微有点权势的官员都逃走了。你不必担心你的父母。”
      我喜不自胜,正要道谢,他淡淡地说:“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可以走了。”
      “……我,我再陪公子说说话……”
      他没有看我,突然拿过我手中的灯笼,掀开灯罩,吹熄了。
      “哎!你……”我都来不及反应,屋子已经回归幽暗,我不由地身子一缩。
      “既然怕黑,为什么还要逞强。”
      脑海中闪过那个夜晚的零碎片段,我团抱住自己,开始瑟瑟发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道:“阿瑾,你为什么怕黑?”
      “……因为……因为一个人。”
      “一个人……那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你很爱很爱的人。”
      我默默盯着自己的脚,悲从中来,把头埋进臂弯里。
      “如果那么爱,为什么还要怕呢?”他喃喃道,“他不爱你吗?他会伤害你吗?”
      ……
      “苏娜,苏娜!”吐尔迪悄悄钻进帐篷,怀中揣着什么东西鼓鼓的。
      我一见他,喜得要跳起来:“大哥!”
      “嘘……”他四下看了看,确定帐篷外没人偷听,方从怀里拿出烙饼递过来,“小点声儿,我偷偷跑来的。”
      我接过烙饼狼吞虎咽,他忙道:“慢点,别急,伊贝娜去我阿娘那儿了,阿爸在大帐见客人,暂时不会过来的。”
      我含含糊糊嘴硬道:“他们……来了我照样吃。”
      “知道你饿了两顿了。”他宠溺道,“先吃着,别说话。”我朝他甜甜一笑,又拿了一张烙饼。直到把他带来的全吃光了,才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
      “苏娜,你下次就听话点,认真学舞,伊贝娜就不会罚你不许吃饭了。”
      我撅嘴道:“我不想跟她学舞!她古怪的很,还凶巴巴的!”
      “苏娜,她是阿爸给你请的师父,回纥最负盛名的舞娘,你不能这样说她。”
      “哼!”
      “阿爸这样也是为你好……我倒希望阿爸能对我严厉一点……今天阿爸见的那个客人,是一个名叫陈述文的学识渊博的汉人先生,现在正在谈,阿爸这是要请他做你的师父了。”
      “又是师父,我不喜欢师父!”
      “好好好,我也是瞎猜的,是不是还不一定呢,咱们不说这个了。”
      我闷闷道:“阿爸对我一点儿都不好!”紧接着又对他一笑,“还是吐尔迪江对我最好。”
      他无奈地一笑,也懒得跟我说“阿爸是为我好”之类的话了。
      “吐尔迪江,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当然。”
      “骗人!等过几年你有了嫂嫂,就不会记得这话了。”
      他笑着捏捏我的脸,“不会的,我要等你嫁了我再娶。我要看看那个人配不配做我的妹夫……所以啊,你要好好学舞,回纥的姑娘能歌善舞才能得到优秀男人的青睐,我呀,等着瞧你将来是怎么嫁的。”
      ……
      “大哥,我,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我不饿。”他木着脸拒绝,想了想,又接过去,“算了,可以给我阿娘。”
      我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他见我这个样子,叹了口气,“苏娜,我可以求你帮个忙吗?”
      “大哥尽管说,我一定办到!”
      “可不可以……请你叫郡主不要再针对我阿娘?”
      我眨巴几下眼睛,“我阿娘没有针对茜姨!”
      “……好,就算没有,那你可不可以请她不要莫名其妙地处罚我阿娘?”
      “什么莫名其妙,我阿娘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的!”
      “什么‘道理’?不过是打翻一个盘子,她就要小题大做惩罚一大堆人?”
      ……
      “我不去!”
      “你不听大哥的话了?萨比提在你帐篷外跪了那么久,现在还下不了床……”
      “他活该!谁叫他推我!”
      “苏娜!你明知道他不是有意要推你掉进湖里的。”他知道我好面子,不由分说地拉我来到萨比提的帐篷,萨比提坐在床上,一见我,哼了一声偏过头。
      “萨比提,你先前是怎么跟我说的?”大哥拉我过去,站到他面前,“现在来了,又做出这副样子。你一个做哥哥的,就要有做哥哥的样子。”
      萨比提慢吞吞回过头来,瞟了我一眼,“……是我不对。”我默不作声,大哥撞撞我的胳膊,道:“既然和好了,就抱一个。我们是一家人,本来就该相亲相爱。”
      我撇撇嘴,坐到床沿和萨比提抱在一起,两个人应付大哥似的同声道:“相亲相爱。”
      ……
      对啊。
      我们相亲相爱,他不会害我,我也没想过要伤害他。
      三公子低声道:“我和你相反,我喜欢黑暗。也是因为一个人,但我总愿意往好处想。很多事情,只要你相信,它就是真的。”
      两人静静坐着,被黑暗笼罩,但终于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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