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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浩劫余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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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子越与其他弟子皆盼先生重归仕途,为朝献策,为何先生执意推辞?”一个白面儒生模样的人侍立在许老先生面前,正色道。
“子越,郭侍中临死之时摔烂的胡笳,为师已挂于厅堂,日夜思念,未敢忘却。”许先生未直接回应,而是指着墙边挂着的物件道。
被唤作子越的儒生抬头看去,猛然想起,老师的至交郭蒙郭侍中在满门抄斩之际,正是吹奏生前最喜的胡笳坦然赴死。
老师此时提起,无非是借言他与郭侍中的临死叮嘱。
“晓阳门之变乃淮南王策变失妥,终致使拥戴他的朝臣忽遭牵连而抄家灭族。若他肯舍守兵库,全力围困皇宫,胜负尚且难说···”子越小声评论道。
许先生抬眼瞅他,一手食指指地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应止于此屋。”
“子越知道,先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子越摇头道。
“以前并不,现在是了。”许先生叹息。
“当今太子荒淫无道,难守家国,难道先生要为了与故友一约,忘却家仇?置国运于不顾?”子越倏然起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老师。
当日亭台之上赋诗讽政,意气风发的许太傅如何会作如此颓唐之叹!时隔多年,难道当日之人也会随时间的流失而壮怀不在么!
“你休要再说,吾意已决!”他因为说得急,又引来一阵咳嗽,守在门口的张氏立刻入了门来,轻拍其背,软言劝慰。
近日来接送学生的亲属多了起来,馆内狭小容纳不下,白允卿让他们站到外面等候。刚一摇铃下课,人潮涌动,却都是向他涌过来的。
“白先生,我是学生嘉南的姑姑,不知嘉南近日是否听话?”
“竖子顽劣,白先生费心了罢?”
“先生劳苦,这有些杏仁···”
“我买了瓜果···”
这些涌来听课的百姓,男女参差,但更多是年轻的姑娘。他们原本听闻孩子所读本初馆换了个年轻的塾师,有些不放心特意前来探问。一见之下,塾师的偏偏风度,竟比京城玉树名流尤过之!当即倾心拜服,或心相慕之,不禁呼朋唤友,日日前来观看。
魏晋人们思想自由开放,女子亦然。流传后世的典籍多有提及,闺阁妇女在这征战频繁礼崩乐坏的时期,洒脱恣意,才情幽默不输男子。
光是能大胆围观男人这一点,已经足够历代自认弗如···
送走了众人,白允卿一指撑了撑额边,有些无奈地笑了,仿佛回到了他在大学授课的情形。不过那时的女孩子不流行送瓜果食物,似乎是···约他逛街看电影这些老文艺活动罢···
见人散尽,座位上留下的最后一名学生,起身对白允卿行了个师礼,轻声道:“先生,余霜想告假一月。”
白允卿问她:“发生何事了么?”
她连忙回道:“家叔有恙在身,余霜恐怕束修难继,故想告假时日帮补家计。”
这么小就懂得为家人分忧,也是孝顺之举。学业耽误一阵,但以她的勤奋好学应该能赶上。他点点头:“好,我准了。”
“多谢先生。”她躬身行礼,回到座位上收拾书籍笔具。虽是自愿,但脸上难□□露出些落寞之色。
余霜是馆里为数不多几个女学生之一,平日乖巧听话很少缺席,属于挺讨人喜欢的孩子。白允卿过去抚了抚她的头,温和道:“霜儿似乎住城南?为师送你回去可好?”
平日晚上回到客舍,也无什么事,就当做活动一下吧。
“好!”女孩子顿时打起精神,抬头露出灿烂的笑靥。他笑了笑,孩子心思单纯,总是比较容易哄。
“恭玉哥哥,你···你也来么?”余霜侧过头,问那位总是安静站在先生身旁的少年。
韩恭玉轻轻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眼,作为他们第一次真正交流她还是感到心头大石一落。她勇敢地牵起对方的手,飞也似的地往门外奔去。
喏,这个总不说话的哥哥还是会理人的嘛!
白允卿收拾好案上的东西,关好了馆门。回头就看到两小孩站在他身后,申时之末的太阳西射到他们稚嫩的脸上,一个露齿笑得正欢,一个则眯着眼睛在看着他。
两个人会成为好朋友吧,如果时间允许。
“你叔叔的病可还严重?”他问道。
“啊?”这女孩子愣了一下,连忙又接道,“···我也不清楚,就是,手动不了了。”她骚骚头,不知怎么形容病情。
手都动不了了?
“请医师看了么?”他问。
“家叔不肯让我请。”她摇摇头。
似乎有点糟糕呀,如果是中风之类的,那可不能拖延。他的护理常识都是学科普及类,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啧,这里上了年纪的人都那么不注重自己的身体么?!
余霜的家在巷子挺靠里面的一间,有个放干柴杂物的小院子。
推开小院门,走几步路就到了屋子门前。余霜没敲门直接朗声喊了声:“叔叔,霜儿回来啦。”
门里似乎传出点动静。
过了一会,一个满身酒气的青年半开了门,也不看霜儿,只挨在门边颓唐地等着。屋内光线昏暗,他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孔,身上穿着的青衣也有些散乱,低垂的脑袋仿佛在落泪。
白允卿觉得这个人就是霜儿所说的那个生病的叔叔,没想到年纪如此之轻。此人病情倒没有霜儿说的严重,只是精神不济有疲惫忧苦之态。
“叔叔您又喝酒了?!”余霜想将青年推回屋子,奈何力气太小。
白允卿过来扶他肩膀直接拖到榻上,刚要抽身,对方就将他一把抱住。两个一起跌落在床榻冷硬的木板上,发出 “啪”一声,声如骨裂。
“师父!”少年闪电般猛地抓住师父背后的手,狠狠一掐。正中穴道,手立刻软了下来。
“轻点,他是病人。”白允卿起身喘了下气,回头对他道。韩恭玉已经抓着另一条手臂,听此才堪堪住了手。
这人很瘦弱,刚刚抱着他时根本没什么力气。一挣就能脱,哪知徒弟下手这么快。
他拾起那只被恭玉掐红的手臂,很想承认他功夫练得不错,不过看到余霜惊骇的表情,还是没能说出口。
“咳···霜儿放心,你叔叔没事。出去煮一壶汤,给他洗沐一下会好些。”他建议道。
余霜回过身来,连忙答应:“啊···我这就去!”
白允卿替他擦拭手脚,梳理了一下头发,拨开一看,发现长得颇为眉清目秀,与余霜也有几分相像。
等收拾停当,白允卿细问病情,方明白这人是真的手动不了,也仅仅是手。
他抓起他细瘦的手腕,看到关节处比另一只稍微肿胀些···当然不是恭玉掐成这样的。他问余霜:“这是如何受的伤?”
“说了先生别笑话。手是前晚家叔在躲···躲避老鼠时扭伤的。”小女孩红着脸道。
白允卿原本一脸严肃,听到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堂堂男子汉竟然如女子一般害怕老鼠,还弄伤了自己啊···
“抱歉。”他咳嗽一声,止住笑意,才问她:“你叔叔在作何差事?”他伤的左手,照计不会无法工作的地步?
“家叔为太子太傅所聘琴师,平日都住到戚府中,难得告假归家一趟,却未料弄伤了手,也不知如何是好···”小女孩说罢抿了抿嘴,几乎要哭出来,“叔叔一发愁就喝酒···肯定是,他还没找到顶替之人。”
“顶替其职?这应是太傅家的事,你们何需挂碍?”他疑惑道。
“先生不知,过两天太傅寿宴就要开始了,据说这次连太子殿下都请到府上去。若家叔提出无法抚琴,太傅定会生气的。”
她哽咽道,“怎么办···他们一生气就要杀人···我爹就是这么死的···我爹只弹错了一处,就被拖去打,浑身是血!爹痛得连药都喝不进去,没撑过一晚上···”
难怪这孩子在馆里学琴的时候总不敢动手,看来是这个孩子受琴艺之害深矣!
他将孩子搂住安慰一阵,余霜渐渐停止了哭声,但眼泪仍然掉个不停,浸湿了大半衣襟。他想了想,道:“霜儿别哭,放心吧,为师有办法了。”
“什···什么办法?”余霜朦胧着泪眼问道。
“为师代之即可···”他笑了笑道。
白家家世显赫,是个拥有悠久历史渊源的名门,门人子弟对于古艺专研较深。在现代人们若是提起白家,第一个想起手握国际安防重权的白复将军,第二个就是博学多才的白允卿白博士。
他对古代琴艺自有研究,更能奏得一曲雅乐。
“师父为何助他?”少年问。
“助人,也是助己。我们准备一下,尽快离开此地。”他道。
突然听到师父的决定,韩恭玉有些愕然。
白允卿解释道:“当初我图塾师之职清净,轻率许诺于许老接替其职,未曾考虑到资费微薄,筹备一月尚短。现在我将复远行,当尽快筹资,而宴上琴师之职恰能解此忧。”
“师父早有此意?”少年问道。
“嗯。我隐瞒你,实在是不愿你担心。”他微叹一声,“近日来我已感到京城人心浮动,官差敛息,观之似乎有朝政之变。而更早之前,许老先生已经多次暗示我,馆为是非之馆,地为是非之地。”
“原来许先生长久借病不出,是为了避此祸劫?”韩恭玉醒悟道。
“为师不知详细,不过大略与此有关吧。许先生面目沧桑,有太多隐忍之处,我们作为后辈不该相问。”白允卿沉思不言,久久才道。
而且有些事情,他是不能过问的。
他必须时常提醒自己,不能卷入这个时代的纷争之中。为了避免涉足与天下政局,哪怕是对朋友的一句关心和提醒,他也要十分慎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