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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7.平雄

      大业十四年(618年)三月,杨广于江都被杀,五月,李渊以受禅形式废杨侑,自立为皇帝,建国号为唐,改元武德,仍都长安,是为唐高祖。
      唐建国之初,只具有秦晋部分地区。当时全国存在三种力量:一是隋朝残余力量,即以洛阳为中心的王世充集团和从江都率军北上的宇文化及集团。二是地方割据势力,有晋北刘武周、朔方梁师都、陇右薛举、河西李轨、两湖萧铣、虔州林士宏和江南沈法兴等。三是农民起义军,有角逐中原的李密瓦岗军,建国河北的窦建德夏军,驰骋江淮的杜伏威吴军,还有占据江南和淮南部分地区的李子通等。唐朝建国后,李渊父子用了近十年时间一一削平了各种势力。
      武德元年(618年)九月,李密在中原与王世充角逐之后降唐。不久,又叛唐被杀,其部属归附唐朝。同年,李世民进兵陇右,与薛举父子周旋。举死,子仁杲继位于泾川。唐军围攻泾川,仁杲兵败投降被杀,陇右之地尽为唐朝所有。
      二年,唐朝进军河西,利用李轨内部矛盾进行瓦解,执李轨至长安。唐朝的势力扩展到河西走廊。同年,晋北刘武周派大将宋金刚率兵二万入侵并州,攻占太原。刘军继续南下,河东州郡相继陷没,关中震动。李世民请领精兵三万自龙门渡河,与刘军激战,连败刘军。次年,打败刘武周,收复并州。刘武周、宋金刚逃奔突厥,后为突厥所杀。
      薛举、李轨、刘武周三大军事集团的覆灭,除去了唐朝肘腋之患,关中得以稳定。从此,唐军便可以东出潼关,逐鹿中原。
      早在武德元年(618年)与文化及江都政变后率师北上,进兵中原,同李密的瓦岗军激战,化及兵败北走,在魏城称帝,国号许。次年,在同窦建德夏军作战中被擒杀。这为唐朝统一战争除了一大劲敌。三年七月,李世民率军出关,与建都洛阳的王世充郑政权争夺中原。王世充向河北的窦建德求救,建德统率夏军十万驰援王世充,与唐军相持于虎牢。四年五月,唐军击溃夏军,窦建德被俘,解送至长安被杀,其残部或降或逃,唐军据有其地。后来窦建德部将刘黑闼曾两度再起,席卷河北,重为唐军镇压。在此之前,割据涿郡的罗艺已举地归附唐朝。至此,唐朝统一了河北地区。唐军在打垮夏军之后,即挥军洛阳,王世充势蹙降唐,唐朝占有中原。
      四年九月,唐将李靖从巴蜀沿江东下,进攻江陵萧铣。萧铣兵败投降,后被杀于长安。次年,唐军又灭割据虔州的林士宏。至此,唐朝平定长江中游。
      原活动于江淮的杜伏威、辅公佑,于隋亡后先后向洛阳皇泰帝杨侗上表称臣,后降唐,但仍割据江淮,独立发展。
      武德七年,长安都中,李渊高踞龙椅之上,脸色不定。丹犀之下,李氏三兄弟静静地站立着,看着父亲眉头纠结。半晌,李渊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不堪地从龙椅上走下来,慢慢地踱回宫去。三人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心中都不是滋味。他们都知道父亲的心结在于杜伏威,杜伏威虽然已经向唐送上降表,然而在江淮地区却依然存在着他的势力,并且身边还有辅公佑等人的辅佐,看来仍旧是唐王朝的心腹大患,而且,杜伏威还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剿灭,因为他已经递上降表,如果再予剿灭,那么其他各降唐势力旧臣就会心中存有芥蒂,这样,对于唐王朝发展不利,对李渊的声望也会有所瑕疵。再加上杜伏威与辅公佑在江淮仅仅是盘踞一地,并没有什么非常举动,也实在难给人以口实。因此,李渊这些日子以来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寝食难安。
      李世民看着身边兄弟二人焦急得团团转,心中也是焦灼。李元吉经过多年的沙场驰骋,已经蜕变为一个虎背熊腰,气势如虹的英勇男子,脸上黑髯连鬓络腮,看上去比儒雅温文的李建成要大上许多,但是,他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盯着殿角的雕梁画栋良久,便亢声说道:大哥,二哥,你们脑袋里都有浆糊吗?这种小事还要想这么久,杜伏威这老贼虽然送上降表,但是又没有真正归入我李家麾下,干脆把他诓上京来,一刀杀了,不就结了嘛。建成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急躁的弟弟,摇了摇头说道:元吉,你都这么大了,怎么想事情还是那么不周全啊。你说,要是这么简单,父王还需要那么担心吗?一刀杀了是方便,但是父亲的名声就完了,那些投降的人会怎么看父亲,你有没有想过?还有,杜伏威又没有什么错事,有什么理由把他诱上京中杀了呢?元吉摸了摸脑袋,低声说: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以前的窦建德萧铣他们不也是谋反被杀吗?也没见其他人对父王有什么意见。建成说道:你也说了他们是谋反被杀,杜伏威又没有起兵谋反,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杀他呢?元吉哈哈一笑:大哥,你也说了,那些人谋反被杀有道理,那么让杜伏威起兵谋反就行了嘛。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李世民仰头看天,缓缓说道: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的话,父王也不用这么忧心了。三兄弟对看一眼,都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郁郁难安。
      深夜宫中,李渊静静地站在庭院之中,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流淌在他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别样的苍老。遥看东南,心中不由得浮起愁云片片,这杜伏威的势力不铲除,就会对王朝的稳定造成巨大的影响,这样,将是对他巨大的影响。他想着,不由得心中不安。愁怀满布之时,心中有女子的脸浮现,玄霜,翩然如仙般跃入翠光湖中的玄霜。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女子的如玉肌肤时,手上的凉意让他心惊,而这个女子脸上的冰霜更是凛然。离开太原,她成为他最宠爱的玄霜姬人,可是,玄霜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至少是没有对自己笑过。后来,二子世民向他提出将玄霜送给司马德戟以完成弑帝大业,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坚决反对,他怎么能让玄霜在那个粗鄙的男人手里凋谢。然而,李世民的眼睛里满是坚定光芒,他看着自己,完全不像是一个儿子的眼神,他沉着地说:父王,大事要紧,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最终,他点了点头,眼看着李世民嘴角微微笑意笼罩,渐渐远去,通向他们的弑帝大业。玄霜走的那个夜晚,府中无人知晓,除了他与李世民,他不知道世民用了什么方法让玄霜答应这件事,但是他看见玄霜抬手放下风帘时眼角水雾朦胧,立时心中剧痛。玄霜目光探向府中,似乎在等什么人,他曾经一度以为是在等他,可是在风帘落下的刹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玄霜的嘴唇翕动,明明白白的是“世民”。一瞬间,他的脊梁彻底坍塌,玄色锦袍松松地裹着一具老迈松弛的躯体,心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生生地被撕裂了,血肉模糊。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睡房,只知道在第二天看见李世民的时候,他的脸上毫无怒色,竟然笑意盎然。他感到自己的脸上紧绷着复杂的笑容,竟然是对着自己的儿子。再到后来,玄霜的死讯传来,李世民淡淡地说:父王,玄霜跳翠光湖死了。他看着李世民那张坚毅的脸,毫无表情,毫无温度,也毫无悲戚之状。他静静的侧过头,仰脸看顶上巨大的烛台,鹤嘴上的烛油如同泪水凝固。
      夜凉如水,李世民慢慢地走到父亲的寝宫前,非常意外,他看见父亲没有像平时一样早早地拥着妃嫔入睡,而是在树下孤独徘徊,他看着父亲脸上的愁云密布,以为仅仅是杜伏威的事在困扰着父亲,可是,在明亮的月光之下,他竟然看见父亲慢慢吐出“玄霜”两个字,刹那间,父亲的脸上流露出恍若水波的忧伤,就好像他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一个普通的失去了爱情的老人。李世民的心中掠过淡淡伤感,自己还是深深伤害了父亲的心,他看得出来,父亲对玄霜的爱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么,他只有为父亲完成心愿才可以补偿父亲心中的空洞。他定定地看着父亲的脸,心中陡生信心。
      同样的夜空之下,红莲倚坐在窗前,心中有莫名的感觉,自从李世民来到莲房告诉她玄霜的死讯,她就明白接下来,有更为艰难的事情在等着她,等着她与李世民一起完成。红莲垂下头,手指拨弄着身上的缨络缎带,想起了李世民的脸,玄霜的死讯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也许他在把玄霜送到司马德戢手中时他已经忘记玄霜这个女子,忘记了在珊瑚帐底,热烈的缠绵。她想到玄霜的脸,不可遏止地想到了与自己酷似的玄霜的眼神,想到了她在跃入翠光湖的刹那,湖底汹涌的暗波。红莲抬起头,看见夜空上若明若暗的星,心中清明,除了白莲姐姐之外,李世民的心中留不下其他女子的身影,玄霜,与自己。正恍惚间,有一只手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肩上,转头看去,李世民的脸在黑暗中融融如烛火,仿佛是浴火的佛。
      李世民心中还是萦绕着父亲的那张脸,然而他却实在是想不出应该用什么方法来铲除杜伏威这个顽固势力,在府中徘徊良久,终于想到了红莲,是她帮助自己铲除了杨广,将来,她也会帮助自己铲除其他人,包括兄弟。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志满意得的微笑,修长双手轻轻地覆盖在红莲冰冷脸庞,仿佛手中盛开荼靡。
      红莲的脸上光影变换,杜伏威,她记得他,当年,中原混乱,群雄并起,大兴城中莲房的红莲姑娘在武林中声名显赫,完全是因为她对各路豪强的青睐有加。当时,盘踞江淮的杜伏威以及他的得力军师辅公祏也慕名而来。杜伏威的脸雄壮而刚毅,而辅公祏,那张平和的脸竟然让她害怕,三绺长须,目光湛然,长衫飘逸,看打扮像是一个三家村先生,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中的闪亮光芒,一刹那,甚至盖过了杜伏威的虎虎生气,整个霁莲坊中似乎只有他的光芒闪耀。

      杜伏威,齐州章丘人。少豪荡,不治生赀,与里人辅公祏约刎颈交。公祏数盗姑家牧羊以馈伏威,县迹捕急,乃相与亡命为盗,时年十六。伏威狡谲多算,每剽劫,众用其策皆效。尝营护诸盗,出为导,入为殿,故其党爱服,共推为主。

      当年,萧楝也向她提起过这两人,曾经说过这两人由于从小的情谊,一直相交甚密,而且亲如手足。凡是有什么决策大事,两个人都是一同解决,军中都将他二人一同看为主将。看来,如果要除去杜伏威,辅公祏必定要纳入重大考虑,同时要除去杜伏威的方法也是值得考虑的。红莲看着李世民黑云密布的脸,她的深黑眸中同时也相映出自己的脸,一样的愁云密布。不知不觉,红莲的手指轻轻地放在了身边的雕花粉盒上,精致凸起的花纹厮磨她的手指,清凉而沉郁,红莲无意识地打开盒盖,里面漫溢的云母粉闪亮她的眼。她猛然记起,在与杜伏威见面的时候,她曾经看见他随身携带云母粉,一问之下,才知道杜伏威噬食云母粉以得长生。她想到这里,嘴角微抿,璀璨双眼对上李世民的眼,看见他眼中诧异与敬佩。
      听着红莲娓娓道来,李世民的心中仿佛燃起了新的希望,他脸上重新洋溢光芒,可是,转眼间,他看见红莲本来还闪亮的眼睛一瞬间沦陷,嘴里喃喃自语,仿佛有什么隐忧。红莲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堵住攸攸众口。虽说杜伏威服食云母粉是却有其事,而且云母粉有毒也是真的,可是如果杜伏威仅因为服食云母粉暴毙,那样就会引起众人猜疑,甚至还会使大家认为李唐做事阴险毒辣,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首先让杜伏威叛唐。
      与此同时,远在江淮的杜伏威与辅公祏正双双坐在府中高椅之上,把酒言欢。杜伏威脸上红光满溢,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已经眯成了一条线,随着烈酒滴滴入肚,他的话也渐渐多起来:贤弟,你可真是一个聪明人,你想出的那个办法可让李渊这个老家伙伤透了脑筋,呵呵呵呵......辅公祏的眼睛里洋溢着亮光,嘴角却是微微浅笑,他的手指慢慢地划过杯壁,在上面敲击出清脆乐声:杜公,此计是有一定效果,我们远在江淮,李渊老儿就算是想抓我们的把柄也没地方找,再说,我们现在按兵不动,李渊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压制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在江淮此地稳固发展,江淮此地地域优势较强,而且物产丰富,实在是个屯粮驻兵的好地方。一旦有何契机到来,我们就当揭竿而起,一举灭唐。杜伏威哈哈大笑,手中酒杯掷地,发出巨响:好,到时我们兄弟二人同享富贵,半分天下。辅公祏听闻此言,眼中精光一闪即逝,但是脸上还是像平时那样的平和稳重,淡淡笑道:杜公,你太看得起小弟了,小弟辅佐杜公已久,一向以杜公马首是瞻,当然是杜公为首了,小弟愿受大哥驱策。杜伏威一听,更是高兴,重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眼中闪着攫获猎物的光芒。
      红莲坐在黑暗中良久,对面的李世民俊脸微黑,两个人都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中。猛然间,红莲脸上泛出了光芒,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三绺长髯,仙风道骨,正是辅公祏,同时,她的眼前也出现了那双闪动着欲望光芒的眼睛。一瞬间,她的面前又闪现萧楝的脸,萧楝在说到杜伏威和辅公祏的时候曾经说过,虽然杜伏威是一个狡诈小人,但是辅公祏却是更值得关注,因为他在杜伏威身后为他出谋划策,虽说在别人面前他看起来仅仅是一个谋士,但是辅公祏本人比杜伏威更为深沉,他从来都不显山露水,内心中却有更大的阴谋。红莲记得萧楝曾经愁眉深锁,在黑暗屋中慢慢地踱来踱去,仰天叹道:哎,杜伏威英雄一世,没想到最终会毁在辅公祏手中,真是天意弄人。想到此处,红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站起身来,款款走到李世民的身边,纤手按在他肩膀,柔声说道:世民,不用着急,我已经想到妙计了,我们可以从他的谋士辅公祏下手。那辅公祏野心勃勃,若是我们将杜伏威诱入京中,再卖个破绽给辅公祏,诱他谋反,一旦起事,我们就可以协同谋反之罪将杜伏威绳之以法,而且杜伏威本来就有服食云母粉习惯,到时可以借此来发布杜伏威的死讯,也可为他厚葬。其他诸人听闻这个消息,不但不会说李唐待人以奸,反而会说你们李唐宽以待人,未将杜伏威叛变之情公布于众,还给他身后荣光,岂不是一举数得。李世民听闻此言,胸中大震,手指轻轻地拂过红莲的脸庞,凝神看着她那张艳丽苍白的容颜,心中感激。其实自从他与红莲在弑帝前夕一夜风流,两人心中都已经深埋下了对方的影子,只是在夜半公文缠身之时脑中纠缠的却是那张出尘脱俗的脸,白莲,大哥指尖最华美的夕颜花。而红莲,他深深明白红莲将是他这一生中举足轻重的女子,陪伴他左右,陪伴他一步步登上帝王位。至于白莲,也许将是这一生中最华美的记忆,恍如上元节大兴城上空盛开的烟花。
      就在霁莲坊旁边的菡香榭中,李建成手中茶汤微微泛凉,一双细长凤目闪闪发光,他看着霁莲坊中的晦暗灯光渐渐熄灭,嘴角划出皎然笑意,转身看着身边白衣飘飘的白莲姑娘,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却感到刺骨的凉意。建成惊异地抬起头,看见白莲的脸色淡然无光,眼神飘摇,仿佛正在想着什么似的。李建成自从认识白莲以来,还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白莲总是一幅文静的样子,轻易不说话,偶尔只是淡淡地说一两句,嘴角浅笑,让人觉得心中平和。而现在,他眼中的白莲却是一副冷峻犀利的表情,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半晌,白莲双眼对上李建成,轻轻地说道:建成,你在监视二公子吗?李建成手指忽然收紧,嘴唇颤动,眼睛中光芒巨盛,一直说不出话来,直到看见白莲贝齿咬住嘴唇,痛楚隐忍,才松开了手。白莲看着李建成惊慌失色,心中轰然巨响,面前的男子清秀脸庞幻变,恍如隔世。她回忆起第一次看见李建成的时候,莲房温柔的灯光之下,李建成缓缓回过头来,青衫折扇,一瞬间,她以为在醉仙楼头。莲姨的脸色刹那间有微弱的变幻,自从萧千磊消失之后,白莲就再也没有对任何男子流露出这样迷醉而忡怔的神情。可是如今,这位唐国公的大公子显然成为白莲心中深埋的影子。菡香榭中,白莲与建成对坐,建成手中的绿绮温柔沉静,她抬头看李建成的眼睛,荧光闪耀,恍如湖水平静,内里暗波汹涌。男子纤长手指轻轻拨弄琴弦,只一声,白莲心中撕裂成尘,自此沉沦。顺理成章地,两人成为莲房中众人称羡的金童玉女,无数人都在等待着艳名昭著的白莲姑娘会成为唐国公大公子的宠妾,从此一生荣华,这样,也许还能够配得上她那亡国公主的身份。也许在某一个时刻,白莲的心中也曾这样想过,就这样嫁入李府也好,萧千磊只不过是江都醉仙楼头的缥缈背影,而李建成,手上落梅笛飘摇的贵介公子,将会带给她俗世最完美的幸福,因为她知道李建成真的很爱她,他会一辈子保护她。可是如今,她看见李建成的眼中早已没有当初的一见倾心,而充斥其中的只是那赤裸裸的欲望。看着白莲的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李建成心中忽然收紧,他看见那个女子苍白笑靥渐渐隐退,眼中的光芒是他从来就没有发现过的,恍如昆仑散仙般清冷与飘摇。一瞬间,有寒意慢慢渗入李建成心中,看着面前女子面容仿佛渐渐模糊,越去越远,将要离开他视线。
      菡香榭中气氛陡的紧张,两个人隔着一张花梨木小几相对无言,李建成和白莲的眼里相映对方的脸,同时看到对方脸上的紧张与忧愁。白莲手指在薄瓷杯上轻轻划过,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说道:建成,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也许莲房并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我想你最适合的地方还是皇城。大公子,请回吧。白莲说完,心中剧痛,在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除了萧千磊之外,她也爱上过李建成,这个白衣男子身上有着些许萧千磊没有的气质,萧千磊虽然是梁朝没落王孙,但是他并没有那种特别严重的兴复旧国的愿望,而是周身充满着文人雅士飘然物外的仙风道骨。而李建成,他的身上固然有那种文雅之风,但是随着两人交往的深入,她就越来越发现李建成的身上充满着争权夺势的野心。近来,她还发现李建成常常在窥伺李世民的行动,每次看见世民急匆匆地来到红莲的房间,他都会在厚重的锦绣窗帘之后定定立着,直到看见房中灯火熄灭,嘴角总会泛出满意的微笑,然后走到白莲身边,将那双修长手掌缠绕在她腰间,冰凉脸庞深埋在她华服之下,那里温暖如春。可是,李建成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白莲心中如坠冰窖。李建成听着白莲艰涩的话语,心中泛起汹涌波涛,看着对面女子脸上痛苦的神情,以及隐隐流露出的释然,他的心中有酸楚与愤恨。手指缠绕在水晶杯上,有惊心的凉意,那凉意一丝丝直钻心脏,直到那里抽搐不止,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子破碎,指上血花盛开,刺目鲜丽。手指轻轻含入口中,一嘴腥咸,可是他的嘴角有灿烂的笑蔓延:白莲,还记得萧千磊吗?他满意地看到对面女子脸上的绝望,手指上的血渐渐凝结:白莲,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府中新纳一名谋士,叫做萧楝,而十年前,他的名字叫做萧千磊。
      李建成眼前幻化出萧楝青衫飘摇,清瘦脸颊上笑容凝固:什么,白莲便是陈纤儿?他看见自己的脸上笑容温暖如初春朝阳,莲形唇瓣微微开启,妖蕊馥郁:是的,而且,白莲,哦不,应该说是纤儿,将会成为我最宠爱的莲姬,我想,萧先生与她家为世交,你二人故交一场,定会为她高兴。如果先生有兴趣再见故人,那不妨留在建成府中吧。萧楝的脸上如死水般平静无纹,坚毅嘴角微动,刻出磐石苦楚:好,大公子,萧楝可供公子驱策,只望公子善待纤儿。李建成笑了起来,手中的折扇抵住了萧楝肩胛骨,那里坚硬无比,可是他清清楚楚看到萧楝脸上的痛楚,那么明朗清晰。
      菡香榭的冰绡帘轻轻扬起,楼外传来浓郁的桂花香,偶尔有纷纷扬扬的碎裂桂花飘过,一点点灼亮人眼。李建成伸手握住一握桂花,暗暗用力,轻张开手,碾落成泥,深深印入错杂的掌心纹路,脏而腻香。看着掌中的浓烈,李建成微微笑道:白莲,我府中剪月轩的桂花开得很好,也许比你莲房中的那棵还要好,我知道,你最喜欢素秋饺的。白莲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凤眼浓烈如酒,李建成的声音在室内余音袅袅,素秋饺,素秋饺,萧千磊手上盛开的团团桂枝香。金秋十月,桂花熟透,小丫环手上的竹丝篮里盛满了桂花,双双纤细小手中灿烂夺目的金黄桂花在白纱囊中渐渐萎缩,渗出清香扑鼻的汁液,将桂花精汁与面粉揉透,切成小块,以黑玉杵擀成杯底大小的薄皮。接着,再以白砂糖,冻透的猪油膏小块,鲜摘下来的桂花,蜜腌渍的百合,玫瑰,绣球,雏菊,荷花诸样花瓣切细成丝,拌透成馅,入冰窖中冰过一两个时辰,包入皮中,再以模具刻上精致小花,上屉蒸透,放入荷叶边白磁盘中即可。当日,在陈朝纤公主府中,桂花盛开,流水湍湍,飞檐小阁中,清秀尊贵的公主矜持端坐,尖着手指拈起一只晶莹剔透的饺子,檀口轻张,对面清癯男子的脸上有一瞬间迷醉,手底兔毫急挥,雪浪纸上遒劲大字:素秋。女子看着那纤长双手笔走龙蛇,绢帕子掩了嘴,暗香却幽幽地透了出来。
      好,大公子,白莲愿随你进府,只是,请你善待,善待,他......
      武德四年(621年),王世充被秦王李世民所灭,同时,原窦建德部将刘黑闼也为其所灭,师次曹、兗,杜伏威见到这种情形大惧,递表入朝,诏拜太子太保兼行台尚书令,留京师,位在齐王元吉上,以宠之。
      一日,太子太保府中来了一个面目平常,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的男人。他风尘满面地来到了杜府门口,从贴身小衣里掏出了一个亮闪闪的小印递给了门房,门房一见,大吃一惊,看了那人一眼,就急急地把他拉了进去,探首四处看看,见没有人注意,赶紧把厚厚的朱门关了,发出浑厚沉重的响声。杜伏威穿着家常便服,背着双手,眼睛紧盯着桌上的金质小印,上面阳文雕刻“雄诞”两字。原来杜伏威育有养子三十人,都是智勇之士,杜伏威将手下兵士分配给他们统领,自己和他们同衣食,其中最得杜伏威器重的是阚棱、王雄诞。阚棱与杜伏威是同邑之人,相貌雄伟,善用两刃刀,有丈余长,名曰“陌刀”,一挥杀数人,前无坚对。杜伏威占据江淮之时,以战功显著,署左将军。当时江淮军大都出身草莽,横相侵牟,阚棱都按罪杀之,即使是亲知故友,也无所脱漏,自此以来,道不拾遗。他从杜伏威入朝,拜左领军将军、越州都督。王雄诞,曹州济阴人。少强果,膂力绝人。伏威之起,用其计,战多克,署骠骑将军。当初杜伏威与李子通合作,后来李子通惮其才,便发兵偷袭,杜伏威被创堕马,为王雄诞所救。追兵至,雄诞力拒,数被创,气弥坚,杜伏威才能逃脱。阚棱年长于雄诞,故军中号棱“大将军”,雄诞“小将军”。杜伏威入朝后,手中精兵皆归王雄诞所有。杜伏威为人奸狡,与辅公祏两人虽然号称相交甚深,但心中还是有所芥蒂。李子通偷袭杜伏威的那场大仗中,杜伏威大败,兵士四散,除了他手下的三十养子之外,其他人都各自逃命去了,而辅公祏居然也聚兵逃逸,虽说事后杜伏威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那是他城府颇深之故,虽然表面上没有露出痕迹,心中还是存有疑虑。因此,这次杜伏威入京,心中还是有所顾虑,思虑良久,决定将手中精兵收归王雄诞之手,羁縻辅公祏,而且两人决定按时联系,互通消息。
      杜伏威看着手中小印,灼灼双眼盯着来人,半晌,才缓缓地说:说吧,雄诞那儿有什么说的吗?那人眼睛四处连扫,看着服侍诸人已经一一散开,才贴近了杜伏威说道:主公,王将军遵照主公的吩咐监视辅公祏,近来有所发现。杜伏威虽然早有准备,但是还是心中一窒,毕竟多年的相知,到此一步也是情非得已。听着那个人说着辅公祏的种种调兵举动,脑海中浮现出江淮兵营的分布图,他根据来人所说的暗暗在心中调兵遣将,不由得佩服起辅公祏的智慧,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有寒意浮起,如果自己当年没有对他有所防范,现在真的可能是一败涂地。想到此处,杜伏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对来人秘密耳语。
      江淮大营之中,刚从杜伏威太子太保府中回来的那个人正恭恭敬敬的出现在辅公祏的密室之中。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辅公祏的脸上有若明若暗的笑容转瞬即逝,手中的佩剑在剑鞘里微微滑动。那人将在杜伏威的府中所听到的话细细地告诉了辅公祏,然后就看见那人脸上的笑容如葵花盛开,一点点蔓延开来,染得遍地金光。密室外,已经被王雄诞收买的辅公祏身边贴身小奚奴带着王雄诞来到了窗边,王雄诞历尽风霜刀刻般的脸上怒气横生,一双铁拳握得吱嘎响,他的耳中有细细的话声传过来:大人,我遵照主公的吩咐监视王雄诞大人,主公料事如神,知道雄诞大人对大人心怀不满,一定会借机向主公进谗言,所以主公命我暗伺王雄诞大人身边,以观其动向。而王大人果然有所动作,对大人不利,主公因此特命我来告知大人早做防范。王雄诞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推开大门,眼中出火,手指着那脸上已经变了颜色跪在辅公祏面前的叛徒大声喝骂,骂到兴起,一手拔起佩剑就朝那人刺去,一剑封喉,热血喷向辅公祏清癯瘦脸,掩盖其下浓烈笑意。王雄诞掷下佩剑,重剑落地,其声铮铮,夹杂其中的是王雄诞的狂吼:辅公祏大人,既然主公对我不信任,那老子宁可不干了,回家种地去算了。说完,手中掷来虎符令箭,金光照亮暗室,尺寸之间,纤毫毕现。王雄诞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心里气恨交加,而他的身后,辅公祏的脸上露出了隐秘的笑容,眼睛看向那个机灵的小奚奴,手中的剑夙地递出,一剑穿心。白巾飘飘落下,覆盖了那柄血迹斑斑的剑,和辅公祏眼中的光芒万丈。
      夜幕掩盖之下,辅公祏独坐在静室之中,手里的酒杯在暗夜里发出烁烁光华,他仰起头,看着高耸的屋顶,上面有华美的花纹,精致夺目,仿佛是错综复杂的山川河流,爱恨情仇。
      他与杜伏威:杜伏威,齐州章丘人。少豪荡,不治生赀,与里人辅公祏约刎颈交。公祏数盗姑家牧羊以馈伏威,县迹捕急,乃相与亡命为盗,时年十六。
      十六岁的两个少年,年少放荡,在章丘的旷野之上奔跑,身后的公差如虎狼般迷失其上。然后,他们成为了威武的山中霸王,眉目英挺,生机勃勃,在乱世中有那么多的豪杰,他们会在其中成龙,但是只一条腾空。过去他是隐在杜伏威身后的那条,鳞甲灰暗,须弛爪松,可是现在,他终于做回他自己。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局,他看见杜伏威进京时交给王雄诞的虎符令箭,在骄阳之下熠熠生辉,如同自己脸上的笑。他知道杜伏威交给王雄诞的不只是这攸攸精兵,还有在密密麻麻的兵士队伍之中,普通的一个身影。看着杜伏威的车骑远远离去,辅公祏转身离去,披风一角高高扬起,笼罩地面阴影重重叠叠。那个影子也被笼罩其下,原本,原本,他就是他的人。一年前,他将这个男人唐思派到了杜伏威的身边,他做事稳当,沉默寡言,虽然常受到他人的赞赏,但是并不被人记住,这正是辅公祏想要的。半年之后,杜伏威于主帅帐中遇刺,唐思奋不顾身地为他挡了一刀,刺客并没有再对杜伏威下手,而是匆忙逃逸而去,一个时辰之后,辅公祏抬着一具尸体进来,说是刺客畏罪自杀,死前还刮花了自己的脸。半月之后,辅公祏的营中发现少了一个无名小卒,据说是个逃兵,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向来治军极严的辅公祏却只是淡淡地,并没有加以追查。唐思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杜伏威的心腹,而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正好可以担当信使一职,于是,辅公祏在杜伏威常驻京中之时,便能常常听到杜伏威对自己的狐疑与猜测,心中固然酸楚,但不无释然,于是更有理由,对自己,对天下人。在他的授意之下,小奚奴阿右慢慢接近了王雄诞,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鞭打阿右,看见老实的王雄诞眼底不忍,嘴角的笑容犹如阿右的伤口般惨烈。后来,王雄诞出现在阿右的下房,同时出现的还有治伤密药,顺其自然,阿右成为了王雄诞的心腹,于是就有了在辅公祏密室窗户底下的那一幕。王雄诞为人粗豪,脾气耿直,听到杜伏威对他不信任必然会一怒之下而去,这江淮大军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而他的大事必成。
      一瞬间,江淮形式大变,烽烟四起,蠢蠢欲动。而大兴城中的杜伏威府中同样大乱,杜伏威一脸惊慌,平时气度自若的健壮男子转眼间如同灰败的翡翠,光芒顿失。他的手指紧紧抓着锦缎桌布,一用力,生生撕下了一角。旁边站着的侍卫看着主子与平时判若两人的样子,心中疑云陡生。忽然,门外跑进了一个人,脸泛红光,身材粗壮,正是杜伏威的心腹义子阚棱,他的手中握着与他寸步不离的那柄“陌刀”,青筋大暴。刚进门就看见杜伏威脸色不豫,心中了然。他的样子虽然和王雄诞一样孔武有力,但是却比之更有智计,因此杜伏威进京归降才会把他带在身边。杜伏威看着他的义子,心中悔恨:当初自己就应该把王雄诞带在身边,而留下阚棱掌控军队,那样江淮大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落入辅公祏之手,而且还给自己带来了祸患。杜伏威想到此处,不禁仰天大叹。阚棱走过去,双膝跪倒在地,钢铁双手抓住了杜伏威软弱的手臂,那双曾经把握住江淮上空风云变幻的手:义父,不用担心,我们的确错看了辅公祏,然而,幸好现在还不迟,我们明天上朝去见皇上,自请出兵讨伐,皇上必然能看出义父你的一片忠心。杜伏威的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悲伤:其实我从来没有责怪过辅公祏,我一直都知道他会离开,当年李子通的剑离我只有一步之遥,那个时候,他就离开了我。我知道现在他也一样会离开我。我只是不知道雄诞他,他也会离开我。阚棱看见义父苍老的眼睑上有清澈的泪流出来,一滴滴溅湿他的玄色华服,上面绽开深黑的血花,这个枭雄,当年如同展翅高飞的鹰,踏翻江淮无边丽色,如今,他只是这样一个平凡如凡俗一切老人的男子,软弱无力,哀伤他的义子最后背叛了他,痛彻肺腑。阚棱忽然有点可怜他,柔声说道:义父,我想雄诞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不会背叛义父,就如我永远不会离开您身边。您看,他从来没有跟那个叛徒辅公祏联手,我想,他也许是厌倦了。杜伏威昏耄的眼睛里有刺痛:他厌倦了,难道我就没有厌倦吗?我看见李渊的脸上有那么浓重的悲哀,他是皇帝,可是他也不幸福,他和我一样不幸福。我不恨辅公祏,我现在只是很同情他,他正在走我当年走的那条老路。我现在这样比在江淮时开心了很多,我每天都睡得着,不像在江淮,满身都是血腥味,很新鲜的血液,每一刀刺下去都会有这种新鲜的血液喷出来,不管是老人还是年轻人,我以前嗜血,我喜欢那种美妙的味道,可是我睡不着,每天晚上都会有模糊的脸来到我身边,我看不清楚他们是谁,但是我记得他们,他们天天都在我的身边,我很害怕。可是如今,他们不再来找我,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在李渊身边,或者在辅公祏身边,我很高兴。阚棱看着杜伏威喃喃自语,脸上有厌烦的神色,他不愿意听这个老人絮絮叨叨,所以慢慢地退了出去,他要去拟定奏折,向皇上请兵伐乱。他经过门口的时候堵住了晴朗天空,室内阴暗无比,杜伏威眯着眼睛看并不浓烈的阳光,喃喃说道:你也要离开我了,最终。
      唐王李渊听到了辅公祏谋反的消息,他不着急,只是拈髯微笑,很奇怪,为什么忽然之间他的心腹大患就快要被剪除了,也许他的运气真的是那样好。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李世民,他那个完美无缺的儿子脸上平静如水,让他害怕。李世民没有看他的父亲,他的心里想着的是红莲,那样一个皎洁剔透的女子。红莲在他的死士之中挑中了唐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那样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没有大功绩,没有任何特点,可是当红莲忽然拔出一把尖刀刺向毫无防范的自己时,那个男人唐思的眼睛里有如恶狼般凛冽的光,他旋风般冲过来,挡在了惊慌的李世民身前,同时,手中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了红莲,女子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有了血色,身体上有更为浓烈的血喷出,溅在唐思的脸上,唐思神色不变,手中尖刀更进一步。红莲笑了起来:世民,就是他了,找个合适的人把他送到江淮军中吧。唐思脸上神色难以捉摸,手上的血一滴滴地流到地上,原来这个美貌女子的血也要比平常人浓烈的多。李世民看着这个女子慢慢瘫软在地,心中有撕裂的痛,她这样为自己,用自己的命为他寻找一个真正的死士,看着她星眼泯灭光芒,唇白似纸,李世民下定决心永不让她受伤害。最终唐思来到了辅公祏身边,成为他的死士,成为王雄诞的信使,成为王雄诞剑下亡魂,成为李世民功绩册上的辉煌一笔。
      王雄诞的颈中有一条白绫,他的眼睛看见江淮天籁上的湛蓝血色,西门君谕脸上有奸诈的笑,他捻着山羊胡子,看着面前垂死的无敌将军,将军喃喃说道:天下方靖,王在京师,当谨守籓,奈何为族夷事?雄诞虽死,谊不从!不从,不从,最后从了天命。有阴云慢慢飘过来,遮住了王雄诞的眼睛,他的心中渐渐阴霾,眼帘垂下的刹那,雨落倾盆。
      青山战场,旌旗飘扬,辅公祏坐下乌龙驹鼻息连连,马蹄嗒嗒,似是跃跃欲试。对面阵中阚棱手中的“陌刀”也在隐隐作响,他看着对面的陈正通,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陈正通,一个无名小卒,当年在自己的马前走不了三个回合,如今,他也能成为和自己面对面交锋的主将了。辅公祏心里充溢着胜利的喜悦,打到青山了,快要到长安了,杜伏威,李渊,李世民,人人都是他的囊中之物,连同这天下。
      两阵甫接,阚棱放下了手中黑铁刀锋,陈正通的脸上涌起了红潮,他看不起他。多年以前,陈正通还是一个少年,他的卑微使他只能在远处看那三十个衣衫鲜明的少年,他们与他同年,可是命运不同,那些少年的脸上有骄纵,傲慢与无邪的天真。他没有,他在狭窄的下等兵房中眼睛圆睁,看见房顶的千年蜘蛛慢慢吐丝结网,覆盖他的前尘。他忽然爬起身来,抓起蔽旧的草鞋狠狠地拍去,那只蜘蛛逃不过,溅出鲜绿的汁液,陈正通看着那些汁液如欲念横流,心中有淋漓的快感。第二天清晨,陈正通在军营边的小河里沐浴,年幼的男子筋骨凛然,一根根撑起苍天,以及他的梦想。半年之后,辅公祏很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就在他最得意的偏将营外。夏日浓烈的艳阳之下,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偏将不屑地看着眼前的陈正通,半年时间,他长高了,也强壮了许多,可是还是无法与眼前这样一个天生神力的将军相比,他轻蔑地看着他,伸出了一根手指。陈正通没有看他,他的眼角瞥见了背着手在远处观战的辅公祏,嘴边有虚浮的笑容。转回过头,陈正通睁大双眼,那个高大的将军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更为庞大的稻草包,他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一盏茶的功夫,陈正通的腿重重地踹在了将军的肚腹之上,那个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惊异与痛苦的神情,他蒲扇大小的手掌直直地向上伸出,遮住了明媚的阳光,可是却没有遮住辅公祏眼中流淌的笑容,他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仰天倒下,陈正通略显单薄的身体在他的眼中恍如金碧辉煌的韦驮,座下麒麟兽,手中方天戟。
      如愿以偿,陈正通成为辅公祏座下的第一号勇将,那个败阵的男人已经如清晨薄雾般消散,辅公祏向来不要败阵的人,不论死活,他都不会要。陈正通在自己独立的军营中浴火而坐,刚才有很多从前同一个军营的兄弟纷纷来恭贺,谄媚,妒嫉,与私心。他大度地不计较他们以前对他的无理,抢了他的草鞋,偷用了他的热水,罚他涮厕所,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样一个从小卒直擢将军的红人心中应该了然无痕,他们认为是这样,而陈正通,他也认为是这样,从过去到现在,他的心里就只有与阚棱决战的幻想。
      在江淮湛蓝的秋空之下,辅公祏座下第一勇将陈正通与杜伏威三十义子中的得力弟子阚棱正面相遇。陈正通看见自己少年时代的偶像,还是锦衣玉带,傲慢睥睨,他并不比自己高多少,可是站在那里,仿佛青天,一瞬间,他明白自己战胜不了他,他的气势已经熄灭了,脸色陡的苍白,在阳光下透明一片。阚棱饶有兴趣地看面前的青年男子,他记得他,很多年前,在遥远的校场,那个手里拿着扫把的少年小卒渴望的目光让他觉得身上的深红锦袍冷冷燃烧,灰飞烟灭。如今,他站在他面前,褐黑色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有绝望的神色像流水般泛滥成灾。他怕了他,如此寻常,别人都怕他,而他只怕他威严的义父。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义父与辅公祏叔叔有莫名的隔阂,他在漆黑夜里眼睛闪亮,伸手推了推旁边睡得正香的王雄诞,王雄诞裹着厚锦棉被,嘴角流着甜腥的涎水,他在白天铜铃般的大眼在睡意笼罩下是孩童的懵懂。阚棱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脸,他珍惜王雄诞保留的孩童的天真,而自己,早就不再是个孩子。他不用义父提醒,他明白义父的心中放不下与辅公祏的兄弟之情,所以他在暗中紧盯着辅公祏的一举一动:他新收了一员大将,他的大将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打倒了,那个小卒成了新的将军,而这个充溢着传奇色彩的男人正是陈正通,十年前在校场上,卑微的洒扫少年。
      辅公祏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英雄的对仗,他们的战争不仅仅属于他们自己,也属于自己与杜伏威。他的手心里有微微的汗渗出,滑腻腻冰冷他的心,这样一场美好的战争,有他们四个人的青春梦想,热情,与憧憬。陈正通定了定神,他手里的画戟上金光缭绕,射在他的脸上,犹如镀金的佛。他还是要打这一仗,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辅公祏大人,他也有和他一样美好的梦想。画戟指出,虚晃一招,在阚棱的面前圈出紧密的圈,遁无可遁,避无可避,这是他最完美的一招,多少草莽英雄在他这一招之下毙命,他知道只有这一招才配得上阚棱,也只有这一招才是最后的希望。他看见画戟的锋利刀尖直直向阚棱的胸口护甲刺去,只要再下一点点,胸口钢铁肌肤便片片破碎,底下的血肉突突作响,一滴滴的鲜血流淌出来,染透大地。他很希望在这个时候阚棱能用他的绝招来应付,可是面前的那个镇静的男人纹丝不动,嘴角还是挂着那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明澈的眼睛恍如孩童,只是眼底有恍惚的忧伤,他看着那道如暴风骤雨般袭来的凶招慢慢逼近,忽然,“陌刀”挥出,直指旋风的中心,一招破之。
      陈正通的画戟被“陌刀”震上万丈高空,直刺青天,流云撕裂在陈正通眸中,心底有闪亮的东西熄灭,陷入无边黑暗,永不超生。辅公祏眯着眼睛看那柄画戟在地上裂成碎块,画戟是精钢制成,无坚不摧,可是如今却如此脆弱,就如眼前灰败的男人。他抿了抿纤薄的嘴唇,转身走了,他不准备要他了。阚棱摇了摇头,背转身想走,可是转身的刹那,他看见对面男人手里的画戟自刺喉头,来不及多想,他鹰般掠过,抓住了男人的手,一低头,看见男人的嘴角有志满意得的笑容,接着腹部冰凉入骨,寒冷的痛意随着热血滴滴流出,他的眼睛里是陈正通瘦削的脸,邪恶而英俊,恍如地狱修罗。辅公祏听见身后有士兵的惊叫,以及阚棱的闷哼,这员大将从来没有在人前痛呼过,敌方人人都说他坚毅勇敢,只有江淮大军的人们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在阵上受伤,如今,他隐忍的呻吟惊动了所有人。辅公祏回头看见陈正通手里的护腕尖刀深埋在阚棱小腹,他的脸上笑容泛滥,他明白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对的,这个陈正通没有在阚棱手中走过三招,可是他第一次让常胜将军流血,流得那么明澈。
      往事历历在目,陈正通看见自己后来在辅公祏的帐下成为了第一号勇将,驰骋沙场,战无不胜,浴血将军脸上满溅着敌军的鲜血,一滴滴流落红尘,那软红十丈。他没有再与阚棱相接,即使是在同一个战场,也互不相干。只是听说阚棱沐浴之时从来不要小卒服侍,暑热之天,同样的,别人都是七尺许胡鲁男儿,袒胸露背,油腻衣衫缠绕腰间,可是他不,整整齐齐的衣冠鲜明,别人说他一代儒将,但是陈正通听到了只是淡淡一笑,他明白阚棱如此只是为了掩盖腹上粗黑的伤痕,那一条痕盘旋如龙,只是已被髡。数十年时间飞逝而过,两人终于分别成为杜伏威与辅公祏手下的得力干将,他们都在等待着那一天,那一天,最终的对决。
      最终的对决终于到来,王雄诞封印的那天,辅公祏决定起兵反唐,他在帐中看见陈正通脸上的笑容,明明白白的如自己脸上一样,少年时的耻辱与梦想,在这一天修成正果。青山战场,两人对决,方天画戟与“陌刀”,虎与豹。
      辅公祏心里有担忧,他知道当年的陈正通暗刺阚棱成功,只是因为阚棱的不忍,与轻蔑。如今的阚棱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少年勇将,玄色铁甲之下虎躯雄健,智勇双全。而陈正通呢,从来都是那样的阴柔奸狡,可是没有进益,两人怕是早就分出了高下。辅公祏怕,怕最后一仗一锤定音,输者成虫。
      天空之中云彩陡的消散,烈日刺眼,方天画戟在天空中划出点点光圈,陈正通三十年的苦练,致命一招。阚棱没有躲,像二十年前一样,他微笑着看画戟虚浮的光,手中的“陌刀”轻轻垂下,忽然振臂呼道:不识我邪?何敢战!陈正通的画戟在半路上生生停住,他脸上绝望的神色泛滥成灾,画戟雪亮刀刃上弥漫背后四散的兵将,他们都是阚棱的旧部,忠心耿耿,临阵倒戈。兵败如山倒,虎落平阳,龙潜于渊。辅公祏输了,输得那么干脆,一招之内。而陈正通的画戟再次在空中裂成碎片,阳光反射出万道霞光,点亮他苍白阴戾的脸,那么的绝望,那么的望而生畏。
      阚棱带兵得胜回朝,脸上有胜利的笑容,他第一次没有想到自己的义父,那个迟暮英雄,如今,他就是江淮的雄鹰,踏翻江南无边丽色。他站在唐王朝恢宏的宫殿之上,心中激情澎湃,他将是这个王朝最英勇的将军,什么秦王府尉迟敬德,都是过眼云烟,他不放在眼里。将来裂土分疆,为王为侯,前程万里。在他的后面,杜伏威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义子,那样一个威武的将军,手中的“陌刀”熠熠发光,点亮他的眼眸。他垂首看自己的双手,苍老如苦蔽树皮,脉络清晰,然而,清清楚楚地,他看清自己的命运,当年来长安就是一个错,当年盘踞江淮就是一个错,当年在家乡广阔原野之上逃避官兵追捕就是一个错,错,错,错,错开美好年华,错开繁花似锦,错开永享天年。他不怕这命运,只是忧心自己的义子,从小跟着自己的三十个孩子,锦衣玉食,龙行虎步,端的猛将之材。他爱他们,如同自己的孩子,他不敢有自己的孩子,心里怕,怕生离死别,于是自作聪明的收养别人的孩子,到头来却发现,他们与他,血脉相连。战场上,多少人倒下,包括那些少年,最后只剩下王雄诞与阚棱,人中之龙。如今,一个辞官,一个将亡,最后只有他孤家寡人。不,不会,他们俩会很快在黄泉路上相见,父子一场。
      大殿之上,众人的眼中只有阚棱光华肆意的脸,那么露骨的明媚,那么的不知羞耻。李渊高踞在龙椅之上,那里咫尺天涯,他看着座下的男人,想起当年的杜伏威。当初群雄并起,割据一方,他与杜伏威,怕是不如。心里有一点点自卑涌了上来,当年要把他诓上京来大抵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后来,他在朝堂之上看见杜伏威成为了一个迟暮老人,那么苍老,卑微。不由自主地,他不恨他了,他从来不恨一个弱者。现在他又看见了阚棱,年轻时的杜伏威,他的卑微的梦想。他怕看见那张脸,不可一世的青春与霸气,他不会再拥有。于是他笑了起来,眼角瞟了一眼座下的赵郡王李孝恭。李孝恭曲着背站在下面,不露声色,可是他看清楚了李渊的意图。
      殿堂的宁静被李孝恭打破了,他走上一步,恭敬禀奏:皇上,小臣有本上奏。李渊嘴角笑纹簌地隐去,正容问道:卿家有本早奏,朕还要与阚棱将军同饮庆功酒呢。说完看了一眼阚棱,预期的,他的脸上有受宠若惊的笑,光华更盛。李孝恭言道:小臣启奏皇上,臣今日在查点叛军无主财产之时,发现丹阳郡中有无主产业甚巨,臣以为将之录入官籍为上,请皇上圣裁。李渊哈哈一笑:孝恭,你也太老实了,这种小事就由你来决定吧。说完,挥了挥手,站起身来,朗声笑道:众卿家,就随朕同赴偏殿饮宴罢。阚棱心神不定,他知道那主产业不是无主的,那是义父,他,与王雄诞的钱财,他们当初富可敌国,如今要是真的财产入籍,便一无所有。杜伏威的脸色也变了,他看着李渊神色不动的脸,有莫名的敬佩,年轻之时,他看不起这个窝囊废,现在,他看不起自己,他敌不过他,这个男人,天生的帝王,腾空的龙。阚棱忍不住了,他是得胜的将军,却要失去他的家产,这怎么可以?他要要回自己的东西,那是他应得的。他脸上露出的神色让旁伺的李世民冷笑连连,他听说他是一员儒将,文武双全,智计百出,现在还不是为了钱财露了本相。阚棱站上一步:皇上,小将有事禀报。赵郡王所说的那笔无主财产其实是末将的产业,其中还有末将义父太子太保杜伏威大人的财产,望皇上明察。李渊站住了脚,回头问李孝恭:孝恭,此事可当真?李孝恭忙上前禀道:皇上,据小臣所知,那笔无主财产实是叛军的军费,那可是辅公祏自己招认的。方才小臣没有说明,望皇上见谅。阚棱脸上惊恐莫名,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那笔财产是末将的”,那么,赵郡王说了些什么,“那笔财产实是叛军的军费”,哈哈,一场空,一场空,空得遍地茫茫,大雪封城,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他自己给自己喝了鹤顶红,见血封喉。李渊看见阚棱面容惨白,而杜伏威神色不动,只是如常饮下随身携带的云母粉。殿上风云凝结,不动,不动,大动,风云变幻,变幻莫名。这时,门外跑进一员文官,脸色惶恐:启禀皇上,辅公祏已招认,他与阚棱早有默契,阵前联手,共反大唐。若其时不便下手,便由辅公祏诈降,阚棱以胜绩某得与皇上近身机会,再谋大事。他说着,一抬头看见脸色不善的阚棱直愣愣的发呆,立刻大叫道:皇上小心阚棱谋逆,来人护驾,护驾。他凄厉的吼声在四周回响,震得梁上浮灰飘落,点点迷人眼。李世民大步跨出,手执宝剑护在李渊面前,大声叫道:快来人护驾,元吉,擒了这个逆贼。李元吉虎吼一声,手中的钢刀挥出,只一招,冰凉刀刃横在了阚棱颈上,阚棱一动不动,没有躲开。李元吉脸上疑云陡生,不是听说这个人是江淮第一猛将吗,怎么会如此无用?他不明白,阚棱也不明白,他是江淮第一猛将,手中陌刀天下无敌,怎么会栽在了这样一笔银子上了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连衰老的义父都不如,不如啊。万念俱灰,颈上的玄铁钢刀清凉无汗,那么舒服,仿佛是童年之时与王雄诞他们在小河里嬉戏玩耍,酷暑难当,河水清凉,多么美好的年纪啊。阚棱眼中有迷惘的微笑慢慢凝聚,他想念那个时代,想念那群孩子,想念自己的前世今生,黄泉路上,阴曹地府,转回轮上,再世为人,不要再做人中之龙,只要平静如水。他微笑,猛地贴近那柄钢刀,是把好刀,锋利刀刃划过时没有疼痛,只是听见自己的鲜血喷出时天空中有风声掠过,那么动听,恍如天籁。阚棱倒下,地面上扬起微尘,殿角的太监们心中狐疑,这大殿可是天天洒扫的,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灰尘,皇上不会怪罪吧?若是贬到龙阳轩去看守瓷器,那可就完了,听说那里不见天日,寒冷阴暗,呆久了,每逢刮风下雨,膝盖疼得跟针刺似的. .. .. .杜伏威听着太监们窃窃私语,摇了摇头,他们这群阉人懂得什么,洒扫得再干净,这世上都有尘,红尘,红尘,本来就是满布灰尘,便如人心。他的手指触到袖中的琉璃瓶,润滑的质,纤细的花,美好得如同西天佛祖掌中的优昙。优昙盛开,花蕊中有馥郁的香,云母粉的妖媚,仰脸吞下晶莹粉末,杜伏威忽然感到无限的轻松,飘飘欲仙,大抵如此。耳边有隐约的歌声,是迦陵频迦吗,佛前翩飞的小禽,他要到那西方极乐了,那片净土,没有轻尘,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黎耶,婆罗羯帝。。。。。。。

      伏威好神仙长年术,饵云母被毒,武德七年二月,暴卒。初,公祏反,矫伏威令以绐众,赵郡王孝恭既平公祏,得反书以闻。高祖追其官,削属籍,没入家产。贞观元年,太宗知其冤,诏复官爵,以公礼葬,仍还其子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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