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8.纳妾
武德七年二月,唐平辅公祏叛逆,弑阚棱,杜伏威误食云母粉过量致死。
七月己巳,突厥寇朔州,总管秦武通败之。癸酉,庆州人杀杨文干以降。甲午,至自仁智宫。巂州地震山崩,遏江水。闰月己未,秦王世民、齐王元吉屯于豳州,以备突厥。八月己巳,吐谷浑寇鄯州,骠骑将军彭武杰死之。戊寅,突厥寇绥州,刺史刘大俱败之。壬辰,突厥请和。丁酉,裴寂使于突厥。
八年七月丁巳,秦王世民屯于蒲州,以备突厥。八月壬申,并州行军总管张瑾及突厥战于太谷,败绩,郓州都督张德政死之,执行军长史温彦博。甲申,任城郡王道宗及突厥战于灵州,败之。丁亥,突厥请和。
自突厥请和之后,长安城中恢复了平常的宁静,而在朝中,唐王李渊的身体日渐衰弱,朝臣们纷纷揣测继承人选,太子建成乃是嫡子之身,为人谦和,颇识大体,秦王世民战功卓绝,在军中颇有威信,唐王朝的大军基本上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因此也是个极佳人选,而四子元吉则是一直站在大哥李建成一边的,对李世民拥有大权很是不满。他们兄弟三人表面上和善团结,私底下却是勾心斗角,永无宁日。
八月的长安城中桂花飘香,到处弥漫着一股甜甜腻腻的香味,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美妙的微笑。大街之上,人人的眼中都闪烁着隐约的光芒,他们窃窃私语,嘴角的笑容却是掩都掩不住:听说了吗,这次秦王领兵大破突厥,皇上为了普天同庆,将在官街之上树立花舫,届时将有两位国色天香,艳冠长安的女子为秦王歌舞贺功呢!说话的人眼睛里有骄傲,他知道这两个女子是谁,可是他偏偏不说,他乐于看其他人脸上迷蒙的表情,他比他们强得多啊。听他说话的人不约而同的撇了撇嘴:哼,这事谁不知道,一定是莲房的两位花魁才有这资格,其他的庸脂俗粉怎么能上得了皇家的花舫。对面的人脸上有一点点红,过年时雪白馒头上的胭脂痣,喜庆的零星点滴。是啊,喜庆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穿插其间,未尝不是一件更愉快的事情。
众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莲房,那里已经多天没有开门迎客了。豪门巨富的宴席之上,那些平素里都是端严威武的文臣武将,酒酣耳热之时,谈论的不光是国家大事,还有那些平民百姓的絮语:听说了吗,莲房已经好几天没有开门了,是不是为了准备庆功表演啊?有人冷笑了一声:老兄,你太不识时务了。没听说吗,那两朵莲花已经是咱们太子爷和秦王殿下的妾侍之选了,到了庆功宴那一天,他们两位就会向皇上奏明此事。你想想,秦王殿下立了这么大的一个功,要一个女人做妾侍有什么难的呀,再说太子那儿,秦王要到了女人,太子殿下若是开了口还要不到,那真是驳了他的面子了,皇上不会如此的。所以说,两位皇子纳妾之事是铁板钉钉子的事了,那两位姑娘虽说不是正室,到底身份不一样了,哪里能像平时那样抛头露面啊?说的人口沫四飞,旁边听的人已经是目瞪口呆了,人家说完了,嘴还张的老大,心里的敬佩之情汩汩而出,你看看人家,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知道得就是多,哎呀,红人啊。想着想着,心里又有一股股的酸水往外冒,连带着还有自己的小心思,跟人家这样的大红人还是要多多接触啊,他只要在皇上面前动动嘴皮子,时不时地提到自己两句,那可比在底下辛辛苦苦办事强啊。于是,一场宴席从风月之事就谈到了政事之上了,也难怪,从古有之。
众人对莲房谈论甚多,而谈话的中心莲房之中却是宁静一片,白莲,红莲,两个即将成为皇子妾侍的女子各自在房中独坐,幽暗的房间,烛火蒙昧,两个女人的脸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她们很美,美得仿佛仙子,脸上是明艳的妆容,明日里在天下万民面前绽放的牡丹盛开。白莲的绿绮琴收在囊中,她不想再动它了,可是明日里她必须在天下人面前弹拨它,那五条冰蚕丝弦,缕缕冻彻心扉,当年萧千磊的手指在上面描画出乱世的宁谧,他的眼睛中水波流动。自从那水波枯竭,白莲再也没有动过绿绮,也没有人敢动它,直到后来的某一个春日,白衣翩翩的唐王大公子李建成纤长手指轻轻划过,击碎冰封心湖。再后来,她以为再也看不见萧千磊,可是李建成笑着说:白莲,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府中新纳一名谋士,叫做萧楝,而十年前,他的名字叫做萧千磊。白莲的手指猛地收紧,长长指甲嵌入掌心,痛,痛她已感觉不到,心里麻木一片,明天她将要成为太子的妾,他日为妃为嫔,富贵荣华,而萧千磊,不,他已经当了十年的萧楝,将会成为她的琴师,朝夕相对,妲己与伯邑考,煎熬。她漆黑眼眸烟笼雾罩,她怕她的命运,满布荆棘,痛不欲生。
红莲看见对面的菡香榭中有纤弱的剪影在窗纸上突兀,她起身倒了杯水,嘴唇上有干裂的皮屑,一如心火。世民在十天前告知她将在庆功宴之上向父皇提出纳她为妾,男人的脸上有难得的温柔,他看着她的脸,一如欣赏他的功业。她笑着,直到男人离去,昏黄镜中有她瘦削的脸,她不年轻了,二十九岁,花般的年纪早已过去,她起身看自己的身体,骨肉均停,细瘦,永不显老,脸是瓷白,凝重的透明,褐色的瞳仁,粟特女子的狂媚,她会胡旋舞,黑色的长纱飘散,如斑驳的发。世民喜欢她的身体,更喜欢她的计谋,但她知道,他不爱她,他爱白莲姐姐,那样一个女子。
莲房中的长明灯这一夜彻夜长明,莲姨坐在宽敞大厅之中,她看着头顶上的宫灯,今夜它终于配了它的名,长明。可是那两个女子呢,白莲与红莲,公主与贵妃,她们的结局是不是也合了她们的名?四周寂静无声,房里的其他姑娘们早就被她遣散了,明日里,这莲房也就烟消云散,她自己,尘归尘,土归土,也该有她自己的归宿了。莲姨站起身,碧玉盆里盛满水,羊脂白玉的手掌轻轻没入其中,清凉水珠布满她的脸,转瞬间脂粉全失。她是个女人,亡国的女人,为了生存,迎来送往,脂粉是她的武装。旁人说莲房中的女子个个天生丽质,素面朝天,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莲房中的女人如平常女子一样需要脂粉,只是她们的脸上一点香油都值得平民百姓的几世衣食。莲姨抹干脸上的水珠,苍黄镜中映出她的脸,四十岁的女人,眼角的皱纹遮都遮不住,肤色苍白干涩,不忍下手。罢了,明日里,待那两个女子都得了归宿,她也有地方去了。春风十里扬州城,莲水村,庆儿的家,父母早逝了,家犹在,也算得是个好地方。她想着,嘴角有笑容,她终于再次有自己的家。忽然,窗外有悠悠叹息,男子高瘦的剪影在窗外若隐若现。莲姨没有看向他,只是微笑:你终于来了,王孙。窗外男子的身影有一瞬间的迟滞,王孙,十年了,南朝的萧王孙,自从流亡大兴城,再没有人提起。十年,他的名字一直都叫做萧楝,清客萧楝。良久,他还是走了进来,青衫飘飘。莲姨转过头来,一惊,她见过他,萧楝,五年前在莲房暗夜里出没的青衣男子,玄色大氅遮住了脸,漫无边际。这么多年,他的脸变了很多,第一次见到,竟然没有认出来,那时候的萧王孙,气宇轩昂,金冠紫蟒,而如今的萧楝,依然峻峭,但是风霜满面,目光如铁。萧楝没有看向莲姨,他怕,当年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脸上有无边的风霜,有如自己的脸。房中静谧,莲姨静静地等着萧楝说话,她听说了,萧千磊如今是李建成府中的琴师,莲姬的琴师。萧楝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干枯:莲姨,有什么打算吗,她们明日,就要离开了,那你呢?莲姨笑笑:我会去该去的地方。萧楝坚硬的后背突兀的竖立在眼前,他缓缓地说:莲姨,去莲水村吧,庆儿的家还在。莲姨的脸上有浅淡的笑:好,我会去,我知道,以后,你也会去。男人的肩膀微微颤动,莲姨看不见他的脸上大雨滂沱,只以为他惊诧莫名。
八月的暮色也是幽香四溢,人人涌向御街之上,那里将会有隆重的庆功宴,酒与女人。李渊在三个爱子的簇拥之下,登上了高楼,在他的面前,花团锦簇的花舫耸立,上面玄色绸海十面埋伏,一片昏噩的懵懂。李世民与李建成分坐在李渊两边,华服衮衮,脸上有将要纳妾的男子应有的喜悦,他们的侍妾是名闻京都的两个花魁,色艺双全,人间绝色。李建成的手中握着百摺金底扇,上面牡丹盛开,娇艳夺目。他渴望看见白莲的脸,渴望看见她脸上的娇弱,以及惶惑,他知道今天她会携绿绮到来,数百年珍品,相如文君,当垆卖酒,焦木琴身上有点点金丝镶嵌,浓郁的酒香与泪。李世民没有看向李建成,但是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的饮泣,白莲终于成为了大哥的妾,自己的嫂子,从此绿柳春风之下,见面时只一揖到地,再无瓜葛。
李渊静静地坐在中间,不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心里都在想着什么,他只是看向辽远的天际,突厥已去,外患已除,他的帝国将拥有更加明媚的朝阳。他伸手触摸龙椅上的冰凉花纹,手指微微颤抖,猝不及防地,他感到自己的老迈,帝国的缔造者已垂垂老矣,朝花夕拾,遍地残辉,只是不知道最后一朵酴靡握在谁手,回头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英姿勃发,不可方物,他有一瞬间的迷茫,不知道,不知道,交予谁手,这两个英雄的男子。
暮色渐渐笼罩,花舫上朦胧一片,分不清上面鬼影憧憧。人群在台下拥挤如海,人人都在伸着脖子等着看精彩的表演,花魁就是花魁,矜持尊贵,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屈尊。忽然,头顶上有漫天烟花炸开,一点点的光华肆意照亮人眼,只一晃眼,花舫之上流光异彩,一名舞者独立,面上有狰狞面具,恍如当年俊秀高长恭,周师金镛城下,勇冠三军。那舞者手中有明亮剑盾,红锦武服,朱缨冠顶,厚底军靴,威武不凡。他只一挺身,台下诸人呼吸立夺,慑人的静寂深入骨髓,冰凉彻骨,半晌,龟兹古乐响起,琵琶,筝,笛,筚篥,动人心弦。阵中,有千军万马飞奔而出,马上红袍将军手中皎洁霜刃,敌阵中浴血,重重砍下,血肉模糊,黧黑脸上有摄人笑意,点点迷人眼,白刃上血漫过,剑身明澈。手上铁甲轻挥,划亮天宇,兵阵齐崭崭列开,左圆右方,先偏后伍,交错屈伸,杀,杀,杀,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舞者手中剑盾相交,其声铮铮,矫健身姿在夜幕笼罩之下翻腾如蛟,猛地一收势,直直站住,高台上只一个矫捷身影停住,仿佛天地间,只一人独立。良久,台下众人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喝彩之声绵延不绝,震耳欲聋。台上李渊等人也都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听见台下的欢呼声连天接地,才恍然大悟。李渊站起身来,老眼中焕发光芒,不过一盏茶时分,仿佛让他回到了壮年之时,那一日,师次龙门,贼帅母端兒帅众数千薄于城下,所射七十发,皆应弦而倒,号称无敌。那舞者,看身形不过少年,那招式确是狠辣,攻人不备,他正称奇之时,身边四子元吉飞身而起,直扑那名舞者,手中钢刀乌金沉烁。
台上舞者眼见齐王元吉飞奔而来,毫不慌张,手中圆盾护身,长剑直指元吉左腿,元吉刚从虚空之中飞扑过来,左腿之处正是一个破绽,若是手中钢刀还是攻向舞者要害,那么,自己的左腿也会立时折断,想到此处,元吉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么个舞蹈之人还有如此武艺,真是奇了。高楼之上的李渊也是一脸诧异,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武艺,虽说比不上秦王府的那几个勇将,但是也算是出类拔萃,战场之上也可以说是战无不胜的一员骁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舞者的武艺和元吉相比并不逊色,想不到操持此业的人之中还隐藏着这样的豪杰,真是明珠暗投了。想到这里,李渊嘴角露出笑容,他一定要把这个人收入麾下,成为李唐王朝的得力战将。高台之上,两人还在激烈的争斗,那舞者的剑舞得像一团浩荡飞雪,毫无破绽可循,元吉只见眼前银光闪烁,刺人眼目,根本无从下手,缠斗了数百招,依然胜负未分,元吉有些焦躁起来,手中的钢刀也有些迟滞,那舞者眼见元吉力疲,立刻使出千手观音剑法,直刺对方要害。元吉见他千手观音手法娴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微“咦”了一声,凝神看时,见舞者虽然剑法凝重,但态度未免娇柔,电光火石间,元吉心中明了。他眼见剑锋直贯左胸,不慌不忙,右手中黑沉沉的钢刀横胸封出,正挡在剑锋之上,只听“铮”的一声,长剑飞上半空,一道雪亮弧线。舞者长剑被震,心中大惊,招式立缓。元吉见此破绽,立时蹂身而上,钢刀径取舞者面部,招式迅猛无俦,避无可避,那舞者手中已无利器防身,见刀刃迎面扑来,一时间无法可想,只得步步向后退去。台上李世民立刻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抽宽大的外袍,翩翩玄金朝服覆地,人已是如离弦的箭般直冲出去。李渊见这个平时稳重的二子如此方寸大乱,心中疑惑,凝神看时,台上元吉已经将舞者逼至绝路,手中钢刀指向他面部,千钧一发之时,元吉忽然刀锋一转,挑下了舞者的面具,正在这时,李世民飞掠而过,挡在了舞者面前,手中的短刀指向元吉,厉声骂道:元吉,大胆,还不快快退下。李元吉掷下手中的钢刀,轻蔑地一笑,斜眼看着面色惊慌的李世民,淡淡说道:二哥,小弟不过是和二嫂子开开玩笑,不用当真吧。你好象最近胆子越来越小了,你看看,脸都白了,还是我们嫂子雍容,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动,好气度。说着,走上一步,轻佻地越过李世民肩膀,拨开了舞者满覆脸颊的漆黑长发。
空中烟花剧盛,高台之上纤毫毕现,只见那舞者长发已系于耳后,露出一张雪白脸庞,时尚胡妆,以青黛画眉,粗硬入鬓,眼睑之上是绛红阴影,覆盖眼中精光,唇上是大食国进贡的血脂,鲜艳夺目。身上舞衣早已卸下,周身只一袭玄色胡绸紧身褂袍,大红宽绸镶边,上绣金线百卉,金碧辉煌。时已八月,天气仍旧暑热,但是这女子的领上满缀坚硬狼鬃,簇拥出一张绝世容颜,摄人心魄。李渊毕生所见美女不计其数,可是这个女子却是从未见过的狂放冶艳,他的眼中立时繁花盛开。李世民怒气冲天,伸手拍开元吉轻佻的手,怒目而视。红莲站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之下,心中从未有过的安宁,看见男人脸上有愤怒无边,她伸出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李世民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是温柔容颜,他抬手轻抚红莲面颊,唇边笑意盈盈:红莲,没受惊吧,来,跟我去见过父皇。
站在皇家高楼之上的红莲容颜如常,她看着头顶之上身穿黄袍的男子,他的面容与世民有七八分相像,只是眼中的精光已灭,看去垂垂老迈,这样一个男人,少时英勇无匹,中年之时参与反隋起义,登上皇位,老年之时,王国强盛,三个儿子各守其职,却是各为其政,暗地里勾心斗角,争这太子之位,他的荣光之下隐藏着悲壮的伤。红莲看着他,眼睛里有微微的惋惜,在某一个瞬间,她隐约想起了三年前在无边夜色中突兀的青衫男子,眉目尊容,风霜被面,偶然眼中会有精光掠过。李渊看着座下的女子,远观如花,近看更是绰约,世民的手紧紧握着女子的手,片刻不得放松,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对世民一定很重要,虽然看不清楚他到底爱不爱她,但是他一定在乎她。李建成在一侧看着李世民的笑颜,心中有不屑:众人眼中的英雄,也爱着美艳的妖姬。他很早就有了长孙氏王妃,端庄贤淑的贵族女子,温良恭俭让,世民尊重她,将整个秦王府交给她打理,府中的侍妾也是很多的,可是世民从来没有偏宠过任何一人,他严守妻妾的分别。如今,他也有了红莲,那样一个狐媚的女子,听说当年曾是隋炀帝的宠妃,一朝言语有失,被炀帝赐死。后来不知为何,流落莲房。当年以为红莲心中必然是有恨的,杨广心中也是一样,可是在有一天黄昏,李建成听见自己府中的朝翡与其他宫女窃窃私语,朝翡本是自己府中的婢女,后来被秘密送去江都行宫侍奉炀帝,直至杨广被弑,才重回太子府。那一天的晚霞华美如锦,朝翡脆薄如琉璃的脸在霞光之下晶莹剔透,她的眼睛里有明媚的光:你们知不知道,那隋炀帝在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周围的女子都懵懂地摇头,脸上有受惊的红晕: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朝翡的嘴唇里喃喃吐出两个字:庆儿。窗下的李建成心中一颤,庆儿,大业八年宫中赐死的宫妃,传说流落民间,风尘闺艳,名字便叫做红莲。他看着李世民臂弯之中的红莲,娇弱无骨,晶莹双眸中满是爱意,只为怜取眼前人。李建成笑笑,那阴戾的炀帝,终究也是个痴心人,如今,人死在了李姓人手中,而他最爱的女子,最后还是落入了李家,那么的心甘情愿。
高楼上众人都被红莲的美貌深深震惊,一时间,楼上鸦雀无声,李渊看着座下的红莲,那么的年轻娇美,与世民正是一对璧人,世民低头看红莲的脸时,眼中款款温柔,红莲抬头看向自己的男人,目光烁烁,电光火石间,李渊身子前倾,他看见了玄霜,玄霜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儿子。脑中有猛烈的火焰毁灭神智,他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阻止他们。渐渐地,耳边传来有如天籁的琴声,李渊的手在坚硬的高椅把手之上轻轻掠过,那琴声,静静地在他的心中流淌而过,当年在太原,与裴寂,刘文静把酒言欢,其乐融融,三个青衫飘飘的男子,手中白玉杯,杯中竹叶青,笑谈风月,眉梢眼角有畅意的笑颜,多么好的年华。可是如今,他看见自己的孤独,可耻的孤独,刘文静的脸在他的心中若隐若现,那张睿智的瘦削容颜,当年,太原,突厥来使在刘文静的身后有如草莽,他在厅中独立便是风华绝代。后来,自己为王,他为良相,优佳相随,然而,不知何时起,他看向刘文静的眼神中满含悲伤,他明白,他要杀了他,因为他曾经将突厥的卑微旗帜悬挂于高高在上的唐王头顶,不可饶恕。刘文静死去的那晚,他在宫中独坐,一杯酒,一轮残月,潦倒街头。他嘴角抿出深刻的愁纹,痛苦忧愁,那琴声悠悠传来,慢慢地抚平了它,所有的痛苦,在那一瞬间,渐渐涌现,又一一熄灭,仿佛醇醇酒醉,翻肠反胃的呕吐之后,一倾如注的畅快。李渊探头看向花舫,繁华过去,那里有白衣女子独坐,面纱覆盖,恍如仙子。她的手指在那柄古琴之上轻轻划过,仙乐飘飘,偶一抬头,翩若惊鸿。
一曲完毕,弦绝滑响,女子起身盈盈一拜,姿态悠然。李渊看向长子建成,他知道这就是建成的新妾侍白莲。李建成手中的折扇随着琴声摇摆,到得曲尽,才平静如昔,见父亲向自己注目,他嘴角微微含笑:父王,白莲姑娘的琴技堪称一绝。不过,孩儿最近府中新收一名清客,是当年大兴城中的第一等风流才子,名叫萧楝,琴艺卓绝,不输与白莲姑娘。今日里父王如此高兴,不如让萧楝与白莲同台献艺如何?李建成手中折扇轻摆,背后一个青衣男子端凝岳峙,龙眉凤目。白莲站在花舫之上,眼中的那个男人模糊一片,萧楝,他现在已经是萧楝,萧千磊,陈王府中凤目细长的萧千磊,湮灭无痕。那样的男人,笑容如朝阳绽放,暖彻心扉。她还记得醉仙楼,两人独坐,楼下乡野男女高高仰望,这样美好的年纪,这样美好的年轻男女,这样美好的爱情。后来有一天,隋军踏破陈国宗祀,朝野凌乱,鸟兽散。人群汹涌,她看不见他,看不见,直到如今。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见到他,太子府中的清客,莲姬的琴师,与自己同台献艺的男人,将来的臣。萧楝一步步走下高楼,穿过纷繁如花的命运,一步步,穿越。白莲看着他走过来,心中有汹涌的泪,那么遥远的前尘,一瞬间袭来,她抵不住,抵不住,摇摇欲坠,犹如轻盈的泪光。
无人看见两个人脸上的欲坠悲哀,他们慢慢接近,直至中间仅仅相隔一张小几与一柄绿绮,那么遥远的前世今生。红莲的手在李世民的手里微微发热,她现在看不见花舫之上的白莲与萧楝,她不看他们,不愿意看他们。她的眼睛在李世民玄色长袍的褶皱间盘旋,弯弯折折,牵牵连连指向李建成的眼,很奇怪,她看见了这样一个温柔男子眼中赤裸的尖锐讽刺,他的眼睛紧盯着花舫之上的两个人,他们的痛苦,挣扎,他感受得到,因为他的心中也有。他看见萧楝的脸上冰冷无味,那么浓烈的感情,一时之间就可以溶解地如此彻底。而台上的女子,高高伫立,仙风道骨,脸上同样地,没有任何苦楚,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相似,如出一辙。痛,李建成的心里痛得虫蚀鼠咬,椎心刺骨。另一侧,李世民看着台上的白莲,她明媚的脸脆薄如纸,眼睛明亮得熄灭了大兴城上空的烟花如雪焚烧,焚心似火。忽然,白莲的身体缓缓坠落,轻如鸿毛,猝不及防,楼上的李世民放脱了红莲的手,他冲出去,冲出去,他的手指触到白莲衣襟的瞬间,回头望去,高楼之上,皇座之下,红妆女子缓缓跌倒在地,眼里静静流下一滴眼泪,顺着雪白脸颊划出一道清溪,底下凝重的白。他在最初离开了她,最终,多年以后的最终,他也一样,离开她,不留余地。白莲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缓缓下坠,旁边萧楝没有伸出手,没有,他严守着君臣的本分,就这么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坠落。眼帘合上的刹那,模糊泪光里看见的是李世民的脸,焦灼,无助,与爱恋。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人生有那么多的措手不及,措手不及地,她盛开在他手中。
一时之间,台上台下一片大乱,莲房的两个花魁晕倒了,娇弱的鲜花,只能捧在手里呵护,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放在室外任凭风吹雨打,暴殄天物啊,两个尊贵的皇子,居然也会焚琴煮鹤,真是,真是。末了,只有一声叹息袅袅。御医来回奔走,他们的手指在两只纤细手腕上跌宕,脸上不约而同的有喜悦。他们跪在李渊面前:启禀皇上,两位姑娘忽然晕倒乃是有喜了,各位不必忧心。石破天惊,原来,珠胎暗结,怪不得,怪不得两位皇子这么着急迎娶,原来是怕露了相。旁边有人偷偷笑了起来,却是不敢声张,手掩了嘴,底下蔓延笑容,他们也怕,也怕露了相,人间。李建成与李世民对看一眼,看不出对方眼中有什么异样,了然,他们都明白,所以他们笑得霞光万道,两个将要为人父的愉悦男子。两个人双双跪下,向他们的父皇请求,他们要纳这两个女子为妾,一生一世。李渊笑容绽放,他看着座下跪着的两个绝色女子,她们的腹中有皇家的骨血,他的子孙,他含笑点头,好,这两个女子身份显贵,才貌双全,确实是佳配,而且,他还有不为人知的私心,他想常常看到红莲,那个与玄霜酷似的女子,他的儿媳。大兴城的庆功宴上,双喜临门,人间与皇家,一般喜悦。
喜筵,秦王府与太子府,两处的妩媚,一般的轰烈。
秦王府,宾客盈门,十八瀛台学士,两行赳赳武将,喜堂之上顿时仿佛一个小朝堂。李世民站在中央,他没有穿喜袍,只是金盔银甲,威武壮观。他的夫人长孙氏穿戴雍容,头上椎髻高耸,遍插珠翠,她的脸上漫溢着淡淡的微笑,气度华美,她是正室,秦王的妃,应该有她的雍容。长孙氏的身后站着一群姬妾,浓妆艳抹,艳如春花,她们的脸上有春光明媚,可是心里不知道怎么想,又有谁知道呢?她们站在长孙氏的身后,艳丽的底色,凸现着长孙氏的人淡如菊,以及,在红烛下脸罩红纱的红莲。她的脸上罩着红纱,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她那低垂的脸已经让无数来宾神魂颠倒,男人们纷纷猜测着这位花魁会是什么样,而女人们,她们今天都穿上了最华美的礼服,脸上画着最时尚的胡妆,她们不愿意在美艳的莲姬面前失色,可是,她们仅仅只是看到了红莲脸上的红纱,就已经觉得不敌了,那样一个女子,俘获了英勇的秦王,江山美人。
喜筵在一片喧闹中落下帷幕,没有人提到要闹新房,他们在喜筵上已经被拘束得浑身不自在,秦王脸上的笑容如此浅淡而矜持,不远不近,可是没有人敢与他开玩笑,他是神,他不是近在咫尺的人。人群四散,秦王站在厅里,茕茕孑立,他看着人群散去,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今天是他的娶妻之日,他的女人,貌冠京华,智计过人,人间佳偶。长孙氏慢慢走近,她看见丈夫脸上的笑容,心中不是不痛的,可是她牢守着自己的本分,一个雍容大度的王妃,不妒不嫉。李世民愣了一下,他转回头:不了,今天我去你那里睡。长孙氏微微一惊,今天是丈夫的纳妾之日,那妾侍艳名卓著,可是丈夫不去她的房中,芙蓉帐底暖春宵,他居然不要。李世民脸上纹丝不动:她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能太过操劳。对了,明天你记着,给莲姬屋里多拨几个侍女,她那里需要特别照顾。还有,今天她就暂住在芙蓉小筑,明天你叫上几个人把她的东西搬到我的破月轩来。就这些了,我们回房吧。长孙氏一一应着,心里有酸涩的水流淌,丈夫还是最疼爱这个莲姬,破月轩,从来只有世民的心腹谋士才能进入,这个莲姬,越过了所有妻妾的头,一朝变凤凰。她跟在丈夫的后面,一步步走去,她的丈夫今天在她的房中过夜,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的过场,她习惯了,习惯了明亮宫灯熄灭以后,在一张宽大锦床上两幅绣被,背对背睡去,直到天亮。她不是不怨的,早些年嫁进秦王府的时候,夜里锦被之下,分明的,泪湿石榴裙,一点点桃碎李灭。后来,后来的后来,她渐渐习惯,习惯了在漆黑夜里,静静地躺在丈夫的背后,听他粗重的呼吸。她今年双十年华,娇艳如花,有成熟女子的浓郁欲望,她的手指在夜半无人,厚重锦被之下,游离于周身,她的肤滑如脂,曲线玲珑,盛开如夕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唇齿之间辗转,那么的不知羞耻,在暗夜里涣散如鲛人泪。侍女们在第二天清晨发现簇新的被褥上甲印重重,细密的伤痕,一如王妃眼中的红线纵横。她们不敢问,她们怕王妃如同害怕秦王,两人一样的庄严,与淡漠。
秦王府的花灯如火,洞房花烛,她与世民。红莲坐在新房之中,芙蓉小筑,华美辉煌,配得上她,可是她头顶喜帕,帕下一张娇羞嫁作人妇的脸,只是冷泪淋漓,她的新婚夫婿在新婚之夜不知所踪,她的良宵。她揭下喜帕,喜帕落下时覆盖了金秤,金光闪闪的刺伤人眼,做得那么美好的东西最终也没有用武之地,如同她自己一般,娇艳芙蓉面,智计百出,李唐王朝幕后的良谋,可是没有人珍惜,连同她腹中的血肉。旁边有伶俐的侍女,她看得见主子脸上的恨:莲夫人,您早些休息吧,身子要紧。红莲看见那个侍女的脸,清清秀秀的瓜子脸,眉目娇俏,水红薄绸衫,烟绿百褶裙,机灵百变。她淡淡一笑,秦王府龙蟠虎踞,于是丹凤眼一挑,翩飞风情万种: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女子见问,赶快躬身施礼:夫人,我是您的侍婢莲衣。从今天起,奴才就是夫人的人了,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才去做。红莲拿起一柄小小的金剪,慢条斯理地修建指甲,浓烈的蔻丹,艳冠群芳。房间里有薰香的味道,浓烈无比,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要配得上她的艳名。莲衣插不上话,在一边搭讪着,拿起剪刀剔烛芯。谁料,刚一举步,那股浓郁的味道就熏得她头昏脑涨,一歪身,瘫倒在红莲的脚边。变故来得太快,红莲也是一惊,寸长的指甲生生折断了,落地无声。那莲衣模糊眼里看见红莲断甲,心中大骇,倒是马上清醒了,连忙起身跪倒请罪,磕头如捣蒜。红莲看着她的样子,猝不及防的,想起了大兴八年在杨广座下惊慌失措的宫妃庆儿,她的脸上乌啼妆零落。想着,脸上变了颜色,一张浓妆的脸瞬间苍白。莲衣颤抖如秋叶,脸色惨白,忽然,捂着嘴冲了出去,就听得窗下一阵干呕声,似曾相识。红莲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这次,连天都帮她。莲衣跪在新主子面前,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次终于东窗事发,她的眼前闪过了那一张邪笑着的英俊面孔,粗大的男人的手紧握住自己纤弱的手,脸腻笑着贴近,身上是柔靡的香,莲衣,莲衣,他叫着她的名,鲜红的唇狂暴地碾压在自己单薄如脆竹叶的唇上,有淡腥的血渗出来,不知道是睡的,莲衣的,还是他的。他,世人眼中威武神勇的秦王,雷电之夜竟然如此阴柔一如兰陵王面具下的俊美高长恭。红莲一直保持着她美妙的微笑,她端坐在莲衣的面前,恍如圣灵,只是谁人知道她的心里天崩地裂,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良人会有这样的一个面具,那么的可怕,嘴唇鲜艳的妖冶男子。半晌,莲衣的抽泣奄奄一息,她抬头看红莲的脸,平和而安详,仿佛游离世外。她那美丽的主子嘴角轻挑:莲衣,看来你今年也快十八了吧,在府中可有中意的人啊?莲衣一惊,随即脸上浮出红晕,她的心上有个人,府中的护院,徐长天,半敞衣襟下赤褐色的肌肉块块凹凸,他每天早晨在空旷院中高高举起石锁,滴滴汗珠顺着健美的线条流下来,颈上暴突的青筋,胸口健壮的肌肉,猿背蜂腰,六块均匀漂亮的腹肌,底下满胀的欲望。他是个专注青涩的年轻人,练武就是练武,不虞有他。只是微风吹来,常常有淡淡的脂粉香传来,他回头,廊柱之后影影绰绰俱是绝色,分不清谁是谁。红莲笑起来,徐长天,她见过的,喜筵上龙狮队中龙的头,狮的首,凌空飞来的鲜红宝珠恰恰合在他的颔间,一瞬间目迷五色。莲衣,眉目娇俏的小女子,徐长天,浓眉虎目的汉子,绝色男女。很好,她喜欢这样的结局,花好月圆,何乐而不为。所以她决定了,缔结这段良缘,让徐长天成为莲衣的丈夫,她腹中孩子的真正父亲,皇家骨血。她送出了一个龙子凤孙,赢得了一个心腹,一举两得。多好,她的计谋。
长孙氏的正房之中,夜凉如水,李世民在漆黑锦被里心中翻涌,他的手指在薄薄的绸褥之上流淌,美好光滑的丝,一如女子的肌肤,红莲,莲衣,与白莲---他的新嫂子,莲姬。他在莲房中见到了白莲,仙子般的女子,他这辈子的梦想。他看见白莲风目流连在李建成的身上,李建成,他飘逸斯文的大哥,莲形唇瓣,朱若涂脂,身上柔靡的香。他不喜欢大哥的阴柔,那么的纤细,高高宫墙之下潮湿的青苔。可是,那么讽刺,他的仙子喜欢,于是,雷电交加的夜里,他的心扭曲成丑恶鬼脸。他打开密室的铁柜,斑斑锈迹,没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便一如雪亮剑刃下血花盛开的唐思,他的死士。铁柜里整整齐齐的叠着白色长袍,金边刺绣,温文尔雅。他穿上身,昏黄镜中淡淡印出陌生身影,漂亮的男子,眉目不带半分脂粉气,却将这身衣服穿得如此妥帖,唇上抿了脂,越发美好。原来,原来他也可以像大哥一样那么美丽。他散下发髻,漆黑的锦缎,飘落凡尘,这样,他也许能够配得上她。在秦王府的沉沉夜幕之下行走,身上是飘逸的白色,唇上摇曳的红,秦王,金戈铁马的秦王,也能如此。他是在荼靡架下发现莲衣的,腰背玲珑的女子,眉目姣好,脸上有淡如云霞的忧愁,那一刻,他的心中剧震,白莲,他的犹如烟霞的白莲,魂魄在秦王府的荼靡架下,倩女离魂。他的嘴角有一丝笑容,好罢,就是她了。他看见自己在冰凉的圆桌之上粗暴地压着那个柔弱的□□,她是个青涩的蕊,不懂风月,她在他的身下逃避着灼热的欲望,可是,逃不过,逃不过了,他用力,莲衣的惨叫让他的脸上笑容灿烂。他放过她,女子的裙摆上有艳丽的红,他不屑的一笑,女子的清楚并不在此之上,他的心意。后来,他在府中众多侍女之中常常见到这个女子,她躲避他的目光,像只小兽。红莲进府,他关照将莲衣分给了红莲,他不想让这个女子成为白莲的影子,而红莲一定能够改变他,他一直如此信任她。他的新婚之夜,荒废在端庄的长孙氏夫人身边,这样一个不动声色的女子。他看着她的背影,锦被下曲线玲珑,他看见,锦被的底下,有更为玲珑的手指在游走,荒淫地游走,半空中有女子的呻吟,一丝丝沁入耳,勾魂夺魄,他的王妃,原来也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一瞬间的忏悔,他心中有浓烈的欲望蔓延,他扯开锦被,手指侵入女人半褪衣襟,原来,原来无灯的夜里,她和其他的女子都一样,红莲,白莲,莲衣,与长孙氏。女人的身体成熟如绽放石榴,让人沉迷,于是,他忘记了,最初的最初,他以为身下的女子是大哥的莲姬。
太子府,寒秋小筑,李建成的新婚之地。李建成的身上是白色的长袍,金边锦绣,温文尔雅,唇若涂脂,耳边一绺长发飘摇,俊美的男子犹如精灵。他的新娘,莲姬,身上绛红的嫁衣浓烈如血,连同她的唇。他们对坐,间隔昏昧的烛火,一如千山万水。烛火半灭,李建成站起身,他的白袍下摆缠绕在白莲的红色衣摆上,怅惘半生浮梦。白莲听见他的脚步虚浮一步步往前,喜帕之下她看见白绸朝靴渐远,心中平静如水,她的新婚之夜,本该如此。高高朱红门槛旁,朝靴止步,男子慵懒的声音飘荡室内:莲姬,明日起,你就在这寒秋小筑养胎吧。还有,我怕你闷,特地帮你请了琴师,萧楝,他每日会来这里教授你琴艺。我知道,这样你会开心一点。他在门边狂笑,不知礼仪,渐行渐远。白莲瘫软在床,萧楝,每日里都会来她的寒秋小筑,面对面,琴弦之上不可避免的手指微触,煎熬,不得往生。
寒秋小筑的侧面有一株桂树,八月里正是盛放之时,满树繁花似锦,馥郁芬芳。树下有人独立,青衫瘦削,面上风霜覆地。萧楝,萧千磊,萧王孙,他一直站在这里,不敢前行。寒秋小筑外刚刚结束了隆重的婚礼,来宾云集,花团锦簇,说不尽的皇家气象。他听见那里的嬉笑声音,熙熙攘攘,那种声音是有引诱性的,诱引你上前。可是他不,他迈不开步,他也不忍看她的新婚之夜吗?寒秋小筑里一直亮着灯,亮闪闪的红光,那是喜灯,他知道,陈纤儿与李建成的喜灯,他们俩的洞房花烛之夜,与他无关。他盯着那盏灯,他怕它熄灭,熄灭了,他的纤儿就是李建成的了,他怕,怕这样的结局。那一天庆功宴上,纤儿的脸上水波流动,他看见了,心里不是不痛的,他的手紧紧扯住自己的袍袖。青色的长袍,他当年在江都城中从来就没有穿过,当年,他穿的是织锦朝服,厚底靴,龙子凤孙的气度。后来,他成为一个清客,青衫下儒雅的身姿,那是他的身份。莲房的日子里,他面前的女子红莲耀目生辉,唇上决裂的红,一瞬间,他的玄色大氅燃烧殆尽,那时的他身上全然深黑,隐没在黑暗中,不知前进后退。后来,他被李建成召入府中,面前的白衣男子清雅儒雅,眼中却有不相称的野心。他明白他的心事,这个男人,有与他的外貌不相称的世俗,他想那张皇位,别人也想要,比如李世民,红莲的良人。他的手中紧握着通天文书,上面记载着这个男人的命运,另一个男人的命运,以及天下人的命运。李建成会死去,在阴沉的玄武门下,兄弟相残。而李世民,他的兄弟,将会成为贞观盛世的主人,千古一帝,万人之上。他看着面前男人的脸,上面的渴望灼热他的脸,那是双妖冶的眼睛,恍如绝世妖姬。可是他不会答应,因为他已经窥透他的命运,那样血肉模糊的结局,他不忍,不忍看到这个男人的脸上面目狰狞。他摇头,李建成的脸上有一瞬间杀气冲天,可是他在转睫之间,脸上笑容绽放,手指牵牵连连,蓦然抚上他的脸,萧楝的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手指的冰凉刺痛了他的脸,忽然,李建成的手猛地卡住了他的下颚,他的嘴唇缓缓逼近,唇中妖蕊绽放:你知道吗,莲房中的白莲姑娘本名叫做陈纤儿,陈朝小公主,我想你应该认识她。萧楝听见自己缓缓说道:是,我认识她。他的唇齿之间有新鲜的血的滋味,纤儿,他的纤儿,近在咫尺,霁莲坊的对面,窗下独坐的女子。他的脸上感觉有泪缓缓滑过,那么的清静,清静到他的耳中还能听到李建成的声音:还有,不久我就会纳白莲为妾。我想,如果你要常常与故人相见的话,那就请留在我太子府中吧。他笑,好,纤儿,为了纤儿,他逆了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