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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6.弑帝

      三人回到唐王府中已是掌灯之时,刚进大厅就见李渊的爱姬玄霜脸上似有泪痕,见到李家兄弟三人,马上擦干眼泪盈盈施礼。建成生性怜香惜玉,虽然这玄霜是父亲的人,但平日里还是对她关爱有加,所以李渊的姬妾们都很喜欢他,平时常为他说好话,现在一看见玄霜的样子,建成立刻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玄霜,怎么了?玄霜先偷眼看了下面色如常漠不关心的世民,心中酸苦,眼泪又流了下来:今天唐王心情好像不太好,我失手打碎了一只酒壶,就被他大骂了一顿,他从前从不对我大声呼喝的......建成脸上笑容温暖;玄霜,这是小事嘛,有什么好伤心的,你要是这样子,爹爹平时对你的疼爱可不是成了假的了吗?听得这话,玄霜才面有喜色,转身去了。
      三人平时从未见过父亲对他的宠妾们发火,今日倒真是奇怪,看来父亲真是遇到麻烦事了。兄弟三人对望一眼,衣袖轻拂走了进去。果然不出所料,刚进大厅就见李渊垂头丧气地坐在高椅之上,面色惨淡,旁边侍立的侍女们个个面如金纸,惶惶不安。一见他们三个回来,李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阴沉着脸骂道:三个小畜生,整天就知道在外面野着,不到半夜三更都不见人影,去哪里了?建成世民一听立刻缄默不答,两人同时瞥了一眼世民的贴身小厮李保儿,那保儿从小在李府长大,是个浑身安着消息,一按就动的人物,一见建成他们使眼色立刻心领神会,向前一步跪下说道:禀老爷,三位公子是去了校场练武。李渊一听才面色稍霁,缓缓点了点头,眼看事情就要掩过去了,谁知道旁边有个愣头青又发话了:爹,我们今儿从校场出来后去了个好地方呢,那儿啊,准比我们爷俩上回去的眠月楼要好几百倍呢,那儿有个红姑娘叫什么劳什子莲的会舞剑......他还絮絮地说,旁边两个哥哥以及上面羞得老脸通红的老爹都目中喷火,异口同声地骂道:元吉,休得胡说。两把扇子早就敲上了头,迎面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来,定睛一看,正是一只墨玉杯,三兄弟愕然向上看去,只见李渊的老脸红得就像在火里烘烤过。看着三个儿子诧异的目光,李渊再也挂不下脸来,恨恨地站起身来,踢了一脚宽阔的高椅:什么东西,这么窄小,坐着都不舒服。说完,转身回内堂去了。
      三兄弟本来还以为会招来一顿大骂,眼见父亲就这么放过了他们,心中窃喜,同时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建成眼角撇着父亲进了内堂,立刻揪着元吉的耳朵走到外面去了,看着幼弟龇牙咧嘴的样子,世民微微一笑,刚想出去,忽然发现从高几上飘下一片纸来,墨迹犹新,拾起一看,是李渊的笔迹,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罗艺,梁师都,刘武周,薛举,萧铣,沈法兴......个个字都是枝叶棱张,铺天盖地,仿佛擒人眼线,看得出来是在心情极为激越的时候写出来的。世民盯着这些字看了一会儿,心中了然。嘴角露出微微笑意,他明白了今天父亲为什么心情烦躁。原来大业十三年,隋末农民起义达到高潮起,大小义军星罗棋布,隋朝统治土崩瓦解。隋朝的官吏将领和地方豪强,眼见大势已去,纷纷打起反隋的旗帜。或保境自守,割据一方;或自树旗帜,称帝称王;或投靠异邦,为其藩属。当时主要的割据势力有:罗艺据涿郡,自封幽州总管;梁师都据朔方,建国号梁,投靠突厥,突厥封他为“解事天子”;刘武周据马邑,自称大凉皇帝;薛举占据金城,称西秦霸王;萧铣据巴棱,称梁帝,据有两湖;沈法兴据吴兴,称霸江南。这些人虽然名声不如父亲响亮,有的占地也不如李氏家族多,但是他们都是切切实实的一地之主,而李渊虽然手握大权,但名号仅仅是个大丞相,唐王,每天还要对着一个毛头小子杨侑三跪九叩,,江都还有那个“太上皇”,心中自然不乐,更为可气的是一旦要实行什么政令,下面一班隋朝旧臣就立刻反对,有些老臣还会絮絮的提及当年与李渊之父李虎的交情,简直不把李渊放在眼里,而李氏三兄弟在一些官员面前是威风八面,但是一旦遇上这种两朝老臣之类的也是束手无策,他们心里早就不满意了,更何况,李世民也绝对不愿意只有唐王公子这一称号。想到这里,李世民不由得血往上涌,转身就想去找父亲商量此事。刚一举步,忽然闻到自己身上淡淡寒香,微感诧异,凝神一想,原来是红莲姑娘的凝霜绿萼香味,想是二人并肩饮茶时沾染到的,世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红莲姑娘那张英气勃勃的脸来,可是只一瞬间,一张娇羞无限的脸冉冉升起,覆盖世民脑中的万里河山和千里战场,白莲,白莲,大哥梅花笛上最美的曲,转眼看见门外建成俊美侧脸,世民心中竟然浮现出尖锐恨意,一只只小爪子沾满毒汁急急支出,抓,抓,抓,抓得那张俊脸上血痕满布,抓得白雪地上满是血肉桃花。血肉桃花,红莲姑娘唇上垂死的毒,“春儿,回了他吧。告诉他死生有命,不能强求,我们相交一场才破例告知他未来命运。你出去告诉他,怪只怪他当年一着之错,太原起义,突厥本只是旁助,怎能高悬他族狼旗于义军之中,唐国公一代明主,试问怎能于史册之上留下如此丧辱一笔,让他听天由命吧。我从此不会再见他,请他念在往日情谊万万不要将此事泄露以免殃及我身。”冷清话语在耳边回响,世民如遭电击,奋力晃晃头,将白莲的那张脸赶出脑海,心思再度清明:如果今天他没有遇到红莲姑娘,如果没有听到关于刘文静的那番话,也许他会冒冒然得向父亲进谏派遣李家铁骑中的精英人物去杀了那个远在江都的梦魇,可是如今,他明白要成为史上洁白无瑕的人物,远比杀掉一个人要难得多。
      十天之后,莲房。暮色初升,莲房里照旧是人来人往,碧莲姑娘的歌声悠扬更胜前日,然而一身便装独身而来的世民却无心聆听。面前莲姨脸色变幻,十天之前这个满面倨傲的男子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以为他不会再来,女人,不是他的梦想,他的眼中流淌的是霸王血,可是,如今,他清清楚楚地说:红莲,我要红莲。震惊之下的莲姨面色转眼和缓,渐渐得那副老于世故的神情再次笼罩全身:二公子,我们莲房虽是卑贱之地,自有规矩,这些事李大公子最清楚了。像李公子这种贵客驾临自是莲房的荣幸,但望公子体恤贱妾不易之处,此例一开,其他贵客恐怕不依,若是为此损了公子与其他大人们同朝之谊岂不是可惜?一番话软硬兼施,由不得你不听,然而面前这个绛红锦衣的男子冷硬嘴角中只有一句话:红莲,我要红莲。
      转角楼梯上红影剧闪,香味婉澈。气氛瞬间静默,广阔天地只两人对视,目光坚定的男子与目光坚定的女子,谁先垂下眼帘,谁就输了前局,谁就先爱上了谁,谁就永不超生。红莲看着这个强硬的男人,遇到一个比自己强硬的男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服从。宽袖如折褪的蝶翼般滑落,懈于身侧:莲姨,请李公子进霁莲坊吧。
      霁莲坊中暗无天日,然而最亮的光在红莲眼中,壶中浓茶细细倾出,如目光流转,一点一滴,杯底男子的脸渐渐圆满。茶定人闲,男子的脸渐渐浮上闲适微笑:红莲姑娘,打扰了。红莲心中了然,她最为担心却又最为贪婪想要得到的东西终于要来了。二人无语,红莲陡的心意翻涌,按耐不住,纤指用力,厚锦大氅居然生生拉下一角,帛破之声撕裂沉沉黑夜,面前男子脸色不变,嘴角笑意仍然:红莲姑娘,小心了。
      握住手掌中的细碎绸缎,仿佛那缕破碎龙纹,手掌中五个血色半弦月:李公子,可是为了弑帝而来?
      弑帝,如磐竹简上最沉重的刻痕,低低吟来,竟是别样妩媚。
      李世民的脸上有些许不自然,他认识这个女子不满半月,虽然早已对她的智慧赞赏有加,但从未想过她会是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垂首微笑半晌,眼中光芒剧闪,对上面前水样明眸:正是。
      红莲也是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就承认,果然是英雄气概。红莲浅笑:想必公子心中已有合适人选了吗?
      面对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李世民觉得自己的冒险一搏并非没有道理,别人看来,与一个青楼女子讨论国家大事乃是一件荒谬之事,而且这件事关乎性命,一旦泄漏,永不超生,在来莲房之前,李世民辗转反侧,终于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他明白,这个女子在他心中是可信任的,他,相,信,她。
      那么,李公子,我们各自写下名字,然后大家参详。
      两只手掌张开,李世民的掌中是“宇文化及”四字,而红莲的手中是“司马德戟”,看着这只白玉无瑕的手中刚劲小字,李世民彻底折服,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竟然闪现出这样的念头:一定要得到这个女子,否则的话自己最后的名字便是别人口中的皇弟。红莲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狂野而强烈,猝不及防的,她爱上他。
      请教红莲姑娘,有何玄机吗?
      不敢说玄机,那司马德戟与宇文化及相比乃是一员莽将,若如公子所选,宇文化及必在轼帝之后将此罪名推于李阀之名,而后由其部下推举为王,李阀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那司马将军则不如宇文化及般精明,若调配得当,则大事成矣,且隋帝一死,群龙无首,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司马德戟决不是老奸巨滑的宇文化及之对手,到时候他必死于宇文化及之手,李阀不费一兵一卒,完成大事,且又借他人之手铲除后患,岂不妙哉!
      那请教红莲姑娘,我李阀与司马德戟素无瓜葛,如何成事?
      红莲闻得近来江都骁果叛乱,公子可知隋帝以何法治之?
      李世民一听,忍不住大笑出声:姑娘也知这等荒谬之事吗?那杨广竟把江都的姑娘寡妇都许给了一众骁果,听说配给司马德戟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寡妇,听说司马老兄当时就傻眼了......笑着笑着,忽然李世民脸色一凝:世民多谢红莲姑娘指教,只是这未必能使他弑帝吧,否则半月之前杨广已经身首异处了。
      公子明鉴,司马德戟心中已然不满,若再加上杨广的推波助澜就行了啊。
      什么,杨广,他......
      我听闻公子父亲唐国公在太原新收了一个宠妾,名为玄霜,公子与她可相知?
      李世民盯着红莲秀美的脸,脸上一红,继而疑云陡生:姑娘,那玄霜乃是我父亲宠妾,我与她并不相熟。再说,那玄霜与杨广之死有什么关系?
      公子,你可知道大庆八年翠光湖宫嫔之死啊?
      略知一二,还听闻姑娘......
      不错,我便是那宫嫔庆儿。那杨广生性多疑,若得如玄霜姑娘般伶俐女子在旁挑唆,必能使杨广与司马德戟有隙,则可助公子成事。
      李世民看着红莲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犹疑,有的只是纯净与安详,蓦然发现这个女子已经把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他,她信任他,那么,是不是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了他,是不是,他要保护她一生。红莲手里的茶微微发凉,李世民的眼睛里烟云密布,她明白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她的心里也有些惴惴然,虽然说通天文书里已经明明白白的写着这个男子的手掌将是她以后相执的唯一,然而,然而,她还是不安,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未来的男人真正爱上的是白莲,他会为了白莲做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她明白这件事会改变无数人的一生,以及自己的幸福。自从脱胎换骨成为红莲之后,她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自己的幸福,但是当她从萧楝口中听到“李世民”这个名字,当她清清楚楚看见那个红衣男子手执墨砚泼向她的剑阵,漫天墨雨,她还以为是落英缤纷。
      室内气氛刹那间平静如铁,暧昧的暗流在两人的眼中涌动,忽然暗夜之中燃起一点火光,鹤型烛台上璀璨烛火亮起打断了李世民的遐想。抬头一看,面前红莲手中烛火映红双颊,别样妩媚的朱颜绿鬓点燃心中厚积的尘埃下殷殷火焰,他伸出手,女子鬓边细碎红莲坠地无声,便如艳丽红衣蝉蜕般陨落。
      玄色锦缎绵延枕边沉睡的男子,红莲起身,发如流水逝去,她看着身边这个人,指头细细描画,他的浓眉,鹰翼般撕裂长空,他的眉睫,乌云般笼罩大地,他的唇角细细横纹,羁縻万水千山,他的王者霸气绝然,她在他手中只是一团红土,揉成团,搓成条,碾灭成尘,然而,耳边他喘息的声,分明唤着白莲,他贪婪地吮吸她的眉心,以为凭空便有莲花涅磐,这样一个痴心的君王,这样一个绝情的夫君,红莲密密贝齿紧咬湿润的唇,上面有残存的温存,向别人借来的温存,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恨,一点点蔓延全身,酸,酸得筋骨酥软,万劫不复,只能把锐利十指深陷入男人的背脊,褐色肌肤伤痕累累,网般密集,赫赫然网住她的如水年华,网住她决堤的爱恨。在最后一刻,红莲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让覆盖她无暇躯体的这个男人痛苦一生的决定,她会让白莲的影子陪伴他一生,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永远不可能得到这个女子的爱,就像她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爱一般。她痛笑出声,奋力迎合,在最后一刻,最后一刻,她终于痛快地尖叫,汗水淋漓中,莲房外大雨滂沱。
      江都缓缓弥漫的稀薄雨丝勾勒出最初的桃红柳绿,行宫内却是冷清,翡翠台上歌姬罗列,花钿纷落如雨,七宝高座上青衣男子手中桃花盛开,然而他觉得那么冷清,从前以为身边美人朱贵儿流眄一顾,便抵得过万紫千红,原来不是,不是,他的心里缓缓流淌的是一个女子娇柔低问:人间花落如雨,不知妾是第几枝?那天晚上翠光湖萤火满天,女子龙绡衣上真的花落如雨,细细碎碎,当时却是惘然,然而,如今,他是那么怀念那个女子,庆儿,庆儿,从前落梅笛上最甜美的曲。直到如今,夜半梦魇缠身,惶惑醒来时,抱紧身边的温软□□,舌尖颤颤低呼的,还是那样卑微的痛楚:庆儿,请不要走。他记得萧玉儿的脸,那个曾是南朝尊贵公主的女子,水墨山水的素脸上平静而安详,母仪天下的荣光,可是他清楚地看到她隐忍的悲哀,然而,她还是用那双温软如棉的手抚上他苍白的脸颊:不,她不会走,我,也不会走。于是他笑笑说:我也不会走,这样美好的头颅,不知道会被谁摘走。萧玉儿脸上的忧伤水般泛滥成灾,细长的手指一寸寸袭上他的唇,那样的温暖,让他安心的温暖。于是他轻轻地将它们与自己冰凉的手指交缠:就算那样,我们也不会分开,玉儿,告诉我,你怕死吗?脑海里蓦然闪现庆儿的脸,他的嘴唇无声翕动:庆儿,你怕死吗?他清楚地听到两个女子的声音:不怕,我们不会分开。他满意地笑笑:那么,就这样好了,我们大家永远都不分开。
      清晨渺无人迹的大街上缓缓走过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厚锦车帘被风微微吹起,若隐若现一张女子浓妆的脸,唇线莹然,闪闪发光。驾座上李保儿侧脸问道:玄霜姑娘,你觉得怎么样?玄霜脸上不动声色:没事,保儿,上路吧。素手轻扬,车帘密密罩下,罩住满怀心事与欲坠泪光,面前李世民的脸冉冉升起:记住,玄霜,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为了我。那一天晚上,在房间里发现端坐的李世民,她惊喜莫名,晕生双颊。李世民看着她,这样一个玲珑的女子,现在却是笨拙无比,然而,他冷笑,这样更好,更好,他的计划会在这个女人身上完美地实现,因为,她爱他。他上前抱起瘫软的玄霜,如同掬在手心里的艳丽菊花。珊瑚帐里缠绵甫歇,男人冷冷地说出他的计划,玄霜脸色惨变,身上残留的那个男子的温度一点点散去,渐渐转变为刺骨的寒意,男人的双手如铁钳般握住他的双肩,如星双眼盯入她的眼眸:玄霜,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为了我。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陨落,她肩骨如裂,声音陡的嘶哑,但是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暗夜里回响,那么的振聋发聩:好,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为了你。
      气势辉煌的李府大门前只有两个身影伫立,紧裹出锋毛皮大裘的玄霜与年龄稚小却神色凝重的李保儿。玄霜缓缓回头,门口没有她想见到的人,其实这样的结局她一早就明白,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终于明白冻彻心扉的原来不止初春的风。厚重风帘落下的刹那,她泪流满面,于是她看不清在那扇鲜艳铁门的浓重阴影里有人茕茕而立,半晌,苍老手指拂过浮肿眼睑上的一滴浊泪,那泪转眼就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世上,虚幻如鬼魅。玄色厚锦长袍拖尽地上微尘,一步步,一步步,走回属于他的唐国公的荣耀,以及无与伦比的寂寞,一个老人的无边寂寞。
      马车在江都行宫高墙外的绿荫下走过,墙内一个男人静静地听着马车凌乱的蹄声,一步花开,一步花落,绝尘离去,便如那一夜绝尘一跳。渐渐地,他的心里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无数只纤纤小手慢慢抓挠,一根一根牵扯包裹着心底最深隐秘的茧,那么慢,那么慢,于是有那么清楚的疼痛。可是,他忍不住,忍不住,痛,新鲜的疼痛,引诱他去看一眼,只一眼。
      墙外的玄霜知道他在看她,因为她背后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男人,他知道一切,包括在每天清晨那个亡国之君寂寞地在墙角沉思,沉思一个已经离他天涯的女子,便如自己也常常在清晨怀念那个已远离她天涯的男子,她有点同情他,但是她却是来取他性命的夜叉。
      杨广登上妆楼,墙外的女子揭起了车帘,她低垂的脸很美,若是他还在大兴城的西苑之中,他想他一定会爱上她,可是现在,他低低地叹口气,原来已经没有像庆儿那样的女子了。微风吹起初褪的梅瓣,女子的手遮住眉睫,抬头的一瞬间,清清楚楚,淡然而凄楚的眼神,便似那一夜,回眸惊心。楼上的杨广双手紧抓住雕栏,她回来了,回来了,浴火的修罗,洛水的神。这次,他不会让她离开,不管用什么方法。
      司马德戟看着眼前这个貌若天仙的艳装女子,情不自禁地吸溜了一下口水:妈的,果然是标致,比皇上分给我的那个麻子老寡妇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哼哼,李阀就是财大气粗,这样漂亮的妞在江都烟香楼怕是要三千两银子才能让那个死老鸨放人,这李渊和我平日里可没有什么交情,凭什么送这么大一份礼给我?李保儿一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一直紧盯着司马德戟的反应,看着他先是由喜出望外到满腹疑窦,心里不由得暗笑:看来什么事都逃不过我家公子的计算,你这个傻头傻脑的黑木桩子哪里比得上我家公子神机妙算。想到此处,他眯缝着一双小眼睛谄媚地对司马德戟作了个揖:司马将军,您英明神武,战无不胜,我们家老爷和少爷们对您那是久仰了,特别是我家二少爷,整天都提起你呢。最近,我家老爷听说将军大婚,而将军廉洁奉公,府内怕是没什么顶尖的侍婢侍奉夫人,所以老爷怕司马夫人不顺心,就送来玄霜姑娘侍奉老爷夫人,请笑纳。李保儿边说边偷眼看司马德戟的脸色,看着他脸色渐渐和缓,便凑近了说道:将军,这玄霜姑娘可是我们府上顶尖的美人,我们老爷可疼她了,可是为了司马将军,老爷还是忍痛割爱了。看看我们老爷对您的这情分,啧啧,真是没得说。他连哄带骗,把李世民教他的说辞说得是天衣无缝。而面前戆直的司马德戟哪里是他这种人精的对手,听着听着,心里就笑开了花:唐国公真是想得周到,看来他对我们这些旧臣还是很关心的嘛,不像别人说得那样是乱臣贼子啊。这下好了,这朵鲜花那老寡妇哪里承受得起,还不是我的造化,呵呵呵呵......他一想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立即温和起来,伸手拍了拍保儿的肩膀:好小子,真会说话,你们家唐国公对我可真是不错,回去代我多谢谢他老人家......保儿一听,立刻插嘴说:不光是我家老爷子,还有我家的二少爷啊。他自小跟着李世民,什么事都会想着主人,这回见主人对这司马德戟百般讨好,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还是知道他对主人一定有用,于是,他便时时在司马德戟耳边提及李世民的名字。司马德戟拍了拍油光光的脑门,猛然觉醒:对了,还要多谢二公子,常听人说李家二公子世民文武双全,礼贤下士,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小哥回去也要代我向二公子问好。李保儿点头哈腰道:是是,一定带到。司马德戟早就不在听李保儿罗嗦了,他双眼直勾勾盯着面前脸色冷艳的女子,心痒难搔,巴不得李保儿早点回去,自己可以大饱艳福,于是一双牛眼直往保儿脸上看,保儿一见,立刻明白了,笑呵呵地躬身告辞。
      大都霁莲坊,红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半晌,轻轻划亮烛火,朦胧烛火之中,红莲脸上渐渐浮出诡异微笑,她想起看见玄霜的第一眼。在幽静古寺的后院,一个银灰皮袄上缀桃红宽边缨络的女子缓缓独立高大梧桐树下,叶落尽然,女子手中玉笛低垂,似是刚吹过一曲。红莲看着她,背影窈窕,亦是一名美貌女子,只是无端地颓废凄凉。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第一眼,红莲震惊莫名,那眼神,便是让花花草草随人怨,生生死死随人愿,她觉得好熟悉,垂首紧盯着面前平静湖水,湖中女子飘摇如仙,一瞬间,她明白,那灰衣女子的眼神便是那一夜翠光湖上最冷清的残叶。
      在宽敞佛殿正中,李氏三兄弟与李府女眷庄重谒佛,红莲在金装威严的大佛后,看见了那个灰袍女子,她杂在一群艳丽无伦的年轻女人中间,脸色素净,眼神牵牵连连,直直探向前排英挺男子,那男子显然注意到灼灼目光,然而只是微微侧脸,并未回头。红莲看着那个男子的脸,剑眉英挺,唇薄如莲,君临天下的气势渲染微尘,佛殿中似乎隐隐金光,正是她将来的君主,一生的良人。她微笑,她想到了撕裂江都碧云天的方法,便是那残叶轻划。她衣袖浮动微尘,带出凌厉寒风,跨过门槛的一刹那,她嘴角微抿:其实,她明白选择这个眼神特别的女子只是为了让那个男人后悔,她知道,只要杨广看见这个女子,他一定会记得她。
      江都行宫,初春柳色微绽,行宫东侧翠光湖上人流如织,杨广依旧一身青衫,落寞地坐在众人之上,他看着翠光湖粼粼波光,心里并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仍然要叫这片和西苑一点也不一样的水作翠光,他手里的碧玉杯缓缓转动,忽然之间想起那个墙外的女子,当他召集侍卫出去截住那辆马车时,墙外只有花落如雨。凛冽寒香渐渐袭来,他的脸上沾到细碎梅瓣,恍惚间,以为就是凝霜绿萼。
      玄霜站在司马氏的身后,那个老女人身上浓烈的香让她晕眩,可是她不愿意露出厌恶之色,她讨厌那个女人的眼神,阴暗而潮湿。司马德戟近来日日留宿她房中,每天早上,在正厢房中看见那个干瘪的老女人卑微地对着她笑,她的脸上便如罩冰霜。
      箫玉儿坐在杨广身边,脸上带着温和而尊贵的微笑,她是一国之母,尊华荣宠,然而在这人流如织的翠光湖边她还是感到无边的寂寞,她回头看身后高椅上的男子,气宇轩昂,但是脸上弥漫着忧伤。男子的眼神直直射向湖底,那里水草纠结,空空如也。
      司马德戟的脸上红红白白,一双铜铃大眼直直勾向远处的玄霜,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柔弱而晶莹的女子能够柔软他这武人在大漠风沙下渐渐粗糙的心,他现在只知道他离不开她,他要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谁都不能把她夺走。他仰脸喝下壶中烈酒,嘴角抿出坚毅线条。
      微风吹过,杨广的脸上拂过细细梅瓣,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奇怪的笑容。他转头看醺醺然的司马德戟,前几天一时的童心忽起把这个赳赳武夫搞得一愣一愣,所以他的脸上渐渐扬起笑纹如翠光湖波光荡漾。他想,如果能看见那个丑陋的老寡妇与司马德戟站在一起该是多么好笑的一件事。于是他轻轻勾了勾手,嘴角静静扬起。
      司马氏颤颤巍巍地跪在七宝台下,她以前只是一个粗使庄稼汉身边卑微的妻,男人死后,也不过是一个平静的寡妇。所以她听到甄选寡妇闺女充当骁果新妇的消息,她只是做千万年以来所有守贞女子应该做的事,她的额头触到坚硬灶角的刹那,眼睛里看到丈夫粗黑脸上温柔的笑。可是那让她心醉的笑容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这个村妇平凡一生中最浪漫的一刻最终没有到来,兵士的手粗暴地抓住了她,只一瞬间,她又成为了别人的妻,而且那么荣光,她的新郎是骁果之首司马德戟将军,御赐婚姻。
      玄霜站在一侧,她明明白白的感到身上的清冷,她知道司马氏马上就会晕倒,京中第一名医的七日醉从未失灵。她抬头看着高座上的青衫男子,那么遥远,那么缥缈。但是她明白,立刻,这样一个男人就会是自己手中盛开的葵花,而自己就是引诱葵花夕颜的艳阳。
      纷繁如花的贵妇群中惊叫连连,湛黑眸中相映司马氏软瘫的躯体,杨广没有站起身,他只是静静看着手中的九龙杯在春日暖阳下翠色变换,透过通透的玉壁,他看见那双眼睛,高墙外马车中惊鸿一瞥。玄霜越过人群,仿佛越过千万世的宿命。她的双手扶在司马氏腋下,可是眼神越过九重高台繁花如锦美人如玉。
      盛宴在杨广飘然离去后淡然离散,犹如当日里从大兴城的仓皇离开。官员内眷纷纷告辞,萧玉儿仍旧坐在那里,杨广离去时停留在那个女子身上的眼光那么灼热,使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身上毛发的枯萎,青衫飘过她的裙角,抬头对上男子的脸,空洞苍白,令她忧伤。她坐了很久,盯着台下陪伴着刚刚苏醒的老妇人的玄衣女子,一直盯着,直到泪水的酸涩蔓延。她没有擦掉它们,只是任凭它们在脸上风干,紧绷的肌肤让她回忆起美好的年华,那样的朱颜绿鬓,桃树下清秀男子手中玉笛如水,眼神纠结,甜美而痛楚。
      最终,萧玉儿站起了身,回眸凝视玄衣女子片刻后,轻声说道:传我懿旨,宣司马德戟府侍婢玄霜入宫侍驾。她的裙摆幽幽拂过,似是声声叹息。她要让她的男人高兴,无论用什么方法,即使是要她亲手送上旁的女子。
      杨广看着窗边的那个女子,身上是水红龙绡衣,金光盈然。女子面前是翠光湖水,蓦然间,湖面上腾空而起点点流萤,照耀窗上雕花隔扇阴云密布,便如女子面上黯淡妆容。杨广看着流萤缤纷,眼前看到的只是那一夜翠光湖上冷风凌厉,船头女子龙绡衣迎风狂卷,点点滴滴黛青闪烁眉睫,妖娆而凄凉。他看着她跃入水中,转头紧盯着蔡氏已略有些衰老的脸,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了快意,然而他明白其实他的心里缕缕痛楚,便如自己在朱贵儿的身上辗转碾压时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时的狂吼中痛楚低吟:庆儿,可不可以不要走。
      整个夜里,杨广没有接近玄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她的眼神如冬夜最流转的星,然而还是摇曳着灼热的火焰和寒玉的冰冷,就像那夜庆儿的脸上最华美的乌啼妆。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样,他不爱这个女人,他只是爱上她与庆儿一般的眼神,但是他还是不能抑制地听从她的任何一句话,包括杀死司马德戟。
      司马氏静静地看着面前狂怒的男人,她新婚一月,但从未进入过她房间的丈夫。她从来都不恨他,她甚至感谢他保存了她为人守贞的心。然而这个时候,她却不可遏止地想去温暖这样一颗冰冷的心。她慢慢的走过去,粗糙的手轻轻地放在男人的脸上,把他的头按在胸前,那个壮健如牛的男人闻到中年女子身上成熟的气味就如同置身母亲怀中,渐渐平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竟然会这么做,这样的令人羞耻,一个寡妇与一个陌生男子,即便他已是她合法的丈夫,而且皇家御赐,荣华无限。司马德戟双臂围在妇人腰间,似梦似醒,他从来没有留意到在这个女人身上也会这么温暖,但是,还是没有玄霜的温暖,玄霜的暖在心里,而这个女人的只是在他的衣上盘旋,尽管如此,在这样寒冷的夜,他还是感到快意。于是,他的脸紧贴住锦绣华裳上冰凉的刺绣,以及女子粗糙却温情的肌肤。他喃喃说道:我想玄霜,我要得回她,一定要,一定要,你帮帮我,帮帮我......司马氏看着他,忽然想起晕眩初醒时抬头看见的萧玉儿的脸,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眉目精致,当她还是一个平常的农妇之时,田野劳作,溪边浣洗,一群灰头土脸的女人脸上满缀着期望与艳羡,口里说的就是这个女人,当年南朝萧时尊贵无伦的公主,江都水边,豆蔻年华贵族少女邂逅风流文采的晋王,她们不懂得琴歌相合,更不懂得风月诗章,所以只能用昏眊无神的眼远远看向无边无尽的秧田,那里有她们的丈夫,以及她们的爱情。
      司马府的夜渐渐平静,下人们看见夫人的正房里熄了灯,老爷狂怒的咆哮也平息了,就纷纷散去。乱世里改朝换代的动乱对于这群平凡的人来说远远比不上家常琐碎能带给他们人生的乐趣。初春夜里的寒风丝丝厮打着窗纸,江都城在暂时的宁静中沉沉睡去,漆黑夜里只有宏伟的宇文府中灯火点点。
      隐蔽的密室里亮着幽幽烛火,红烛透过薄锦屏风蔓延开来,映照在宇文化及棱角分明的脸上,融融如初绽的血色凤凰。他的父亲便是东征主将宇文述,如今碧缳驹上将军已老,但是幽碧瞳仁中隐隐霸气未死,正燃烧在宇文化及的眸中。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显得十分得意,今天,在翠光湖边,司马氏晕倒在地,人群蜂拥而上,他隔着人流如堵看见了混乱中猝仄的私情。玄衣女子玄霜与青衫男子杨广,他们的眼神纠缠,在人群上空洒下秘密丝网,骄傲地藐视懵懂无知的人群,宇文化及抬起头,刺目的春日阳光直射他的眼中,荡漾一池春水,他看着那只虚无的网在他的眼里纤毫毕现。杨广转身离去的时候,宇文化及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清楚地看到了萧玉儿脸上的忧伤,心里莫名的刺痛,于是他想,也许自己曾经爱上过她,那么也许该为这一点爱做些事吧。玄霜被白衣侍女带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司马德戟,她只是一直慢慢地,姿态优美的走过去,仿佛濒死的蝶翅上最后一支舞蹈。直到她走出宇文化及的视线,他才蓦然发现司马德戟的脸上有着与萧玉儿一样的忧伤,水一般流淌开来。他笑笑,这样懦弱的男人,但同样也是最完美的棋子。
      玄霜入宫的第七天,司马德戟坐在宇文化及府的密室中,现在他的身份是一个死囚,一个逃出生天的死囚。杨广的旨意到达司马府上时,他刚从恶梦中惊醒,嘴里喃喃地叫着玄霜,枕上有泪水肆意。紫色袍服的内侍尖着公鸭嗓宣读他的罪状,一条又一条,铺平黄泉路。他愣愣地站着,看金盔铁甲的兵士缓缓走来。忽然之间,旁边掠过一个满身华服的瘦小身影,她枯瘦手指如铁抓般紧紧扣住司马德戟的手腕,颤声说道:老爷,快走,记着,玄霜在等你。她用力将他推向后堂,她知道那里有一道暗门通向寂静的后街。司马德戟猛然惊醒,匆匆跑向内堂,转过房门的刹那,他回头看去,晴朗天宇之下,司马氏的血在护军的刀尖上甜美绽放。苍老女子的脸上纹路重重,在濒死的一刹那,竟然舒展如绸缎。
      寂静的后街上,司马德戟懵懂而立,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府中的喧哗,婢女的尖叫,以及微微吹过的风。司马氏的脸在他面前摇晃,那么模糊,他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但是还记得她粗糙的手在自己脸上留连的温柔。忡怔间,有人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司马大人,我家宇文将军有请。
      宇文化及站在街角,静静地看着神思飘缈的司马德戟,嘴角浮上微笑,眼见司马德戟跟在他仆人的身后穿堂越巷,径自走向宇文府,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美好未来。
      密室里,宇文化及斟上一杯烈酒,司马德戟看着杯底男子的脸,苍白没有生机,渐渐另一张脸冉冉盖过了他,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幽碧瞳仁,闪闪发光,似乎是饥渴的兽。烈酒下肚,司马德戟的脸上泛出红光,他的眼里也有了浓浓恨意,粗黑脸膛抽搐着,颊上两条深深横纹。
      宇文化及盯着对面人的脸上恨意陡生,心里淡淡一笑,说道:司马将军无恙吧?化及适才从宫中得知皇上赐死将军圣旨,立刻到将军府中意图营救,不料将军吉人天相,已然逃出,看来倒是化及多此一举了。司马德戟感激地看了宇文化及一眼,说道:大人如此想着下官,倒教下官感激莫名。下官有事请教将军,将军为皇上近臣,想必知道皇上此次下旨赐死下官到底有何原因,望大人明告。宇文化及故作沉吟良久,才吞吞吐吐说道:这件事化及倒是并不知晓太多,只是隐隐约约听皇上身边的侍女说,这次皇上下旨,是因为夜半噩梦缠身,说是被一胡鲁大汉手刃,皇上半夜惊醒,大为震怒。后来,后来......他看了面前面有疑惑的司马德戟一眼,就不再说下去了。司马德戟见宇文化及面有难色,连连催问。宇文化及故作为难地看了司马德戟一眼,说道:这个,我只是据实而言,听说皇上新宠玄霜夫人在一边进言,说是那胡鲁大汉便是将军你啊,而且还说,夫人当天本是被唐王进献太上皇以解寂寞的,谁料将军你贪图夫人美色,强行劫回府中淫辱,并且,夫人说将军在府中经常对皇上有诸多不满,还有谋逆之言呢......宇文化及滔滔不绝,面前的司马德戟脸色苍白,眼中恨意渐渐泯灭,身子直板板地靠在椅上,嘴里喃喃言道:是玄霜,不会,不会是她,她不会害我,她是被逼的,一定是那个昏君想要对付我,所以借玄霜的名,玄霜不会害我的,她在等我去接她。宇文化及看着他的脸,这哪里还是一张武人英气勃发的脸,他的未来都被一个女人给毁了,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那个尊贵无比的头颅由这样一个男人取走是不是有点浪费呢?可是,忽然,司马德戟的脸上重新燃烧怒火:一定是那个昏君要玄霜这么做的,一定是他,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我要把玄霜抢回来,一定。宇文大人,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呢?宇文化及深吸一口气,口中烈酒顺着嗓子辣辣流下,心中刹那间一片清明。
      阳春三月,翠光湖上景色明媚,杨广看着身边的玄霜,她的眉眼越来越似庆儿,也越来越迷惑他的心。七宝台上歌女们妙音缭绕,舞衣上落英翩翩,端的是如花景象。杨广想:如果长老此乡该多好,有江都的春天,和身边酷似庆儿的女子。毫无预兆地,萧玉儿的脸闪过,原来他已经忘记了最初的最初,爱上江都是为了这个江南女子。他慢慢转过头,眼睛深深看向玄霜,她的脸那么美,可是又那么脆弱,仿佛是嘴含朱玉的艳尸,在幽暗的地下展现绝代风华,可是一旦曝光,便鸡皮鹤发。玄霜感到杨广的眼神,却没有回应,昨天晚上,偏宫的侍女朝翡递给她薄薄竹纸,上面是李保儿拙劣的笔迹:明日事变,今晚子时显庆门外已有李府暗探安排姑娘脱身,望姑娘早做安排。她静静地看着自己伸手把纸靠近烛火,灰烬翩飞如蝶。朝翡低声提醒:姑娘早早脱身为好。她淡淡点头,向显庆门走去,今晚确实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杨广没有要她侍寝。玄霜裹着玄色披风,仿佛一个空气中虚无的物体在翠光湖边疾走,而遥远的妆楼上,杨广手里的雕花西洋远视镜嗒然落地,心中居然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就像当日在凤舸上若无其事地隐忍,他虚浮的脚步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回响,就那么一步步浮光掠影地逝去。他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慢慢收紧,回握成拳,他就那样看着玄霜远去。他回想起薄暮中,在一时好奇之下,他偷偷地尾随行为怪异的宫女朝翡,然后看见他钟爱的玄霜夫人脸上若隐若现的烛火投影,薄薄竹纸在吞吐的妖焰上灰飞烟灭,玄霜指尖上一点焦黑刺痛他的眼。偏僻殿角,朝翡战战兢兢说出一切,他跌坐在椅上,原来庆儿又要离开他了。在妆楼上看着玄霜远去,他本想招手叫来侍卫,也许还有暖房中的流萤,可是最后他没有,他怕在玄霜跃下翠光湖的刹那,他会失声。玄霜的手扶在显庆门的铁栓之上,冰凉入骨,灼伤她的心,她知道只要推开这道荒废已久的门,就能很快回到李府,回到唐国公身边,或者说回到李世民身边,想到这些,她的脸上有稍闪即逝的微笑,然而只是一瞬的华美,转瞬间有无边的苍凉覆盖,她看着天际暮色翻滚,忽然明白,其实回去了又怎么样,用自己已经腐烂的心陪伴苍老的唐国公,或者一辈子用仰慕的眼光纠缠一个永远不会爱自己的男人,或者有一天,那个男人会来到她的闺房,抵死缠绵之后,冷冷地要她把身体送给另一个男人,比如说杨广。杨广,她想起他的眼神,痛苦的爱恋,注视着自己仿佛注视另一个人,他专宠她,却没有碰过她,只是在寒冷夜里,顶上她冰凉额角。如果明天这个男人真的要死,她也许应该陪着他,两个人互不相欠地上路,在漆黑黄泉路上相互温暖。
      舞台上惊慌的歌女四散,杨广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玉杯,镇定自若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司马德戟和身后的一群虎狼兵,他的青衫在风中摇摆,恍如谪仙。他嘴角浮起淡淡微笑,心里竟然是一片宁谧。他听见司马德戢身后书吏在朗读他罄竹难书的罪状,一张薄薄的纸覆盖他一生,在江南暖风之下,他清清楚楚看到父王的脸,病入膏肓的父亲如一切俗世老人一样思念他的儿子们,他的儿子,除了自己,原来还有倒霉的大哥杨勇,可是他已经忘记了过去自己在大哥身后唯唯诺诺,那时,众人眼里的他们,一个是专宠云嫔,蛮横无礼的太子,而另一个是谦恭温良,与结发妻子白头的晋王。温良的晋王在父亲病危时的确曾经想过把早已不是他威胁的大哥带到父亲面前,但是他的面前绛红身影杨素巍然独立,他锐利的眼睛直射人心:难道你不想要这个皇位了吗,晋王?晋王,是的,他还是晋王,妾身未分明,尽管已有太子头衔,但是太子只不过是一个名号,无数人上下,从来不会是同一张脸,他依附的那张画皮还是晋王,镇守扬州,战功卓绝的晋王。刹那间,他心里的自卑不可抑制地蔓延,他羞愧地看向父亲,紧握住那双帝王手:对不起,父王。我不能让你见大哥,我一定要当上皇帝,建立万人仰慕的大隋帝国。他看见父亲眼睛渐渐浑浊,有新鲜的泪划过自己的手,从此他的手失却纯洁。慢慢地,父亲的脸湮灭,杨素冉冉上场,明黄大伞之下,杨素的脸清癯高傲,宫女飘飘手中的酒滴在杨素身上,绛红袍上开了一朵血花,就如飘飘颈上飞溅的灿烂华美。看着杨素的笑,年轻的杨广手指紧握成拳。直到后来看见杨素饮下鸩酒,嘴角沁出点点血光,他忽然觉得这些血光那么像飘飘颈上的漫天桃花,于是他笑了起来,脑海中父王病榻前那个不可违抗的身影片片碎裂,湮灭成尘。他失声大笑,湛黑眼里相映了朝臣们惊慌的脸。
      司马德戟眼中火焰汹涌,仿佛要燃尽青衫男子的血肉,他紧盯着他秀美的侧脸,那样地若无其事,好像在听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他分明感到自己心中有只嫉妒的手在抓挠,他永远比不上他,于是,玄霜宁愿背叛他。想到玄霜,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抢过书吏手中罪状,朗声读道:杨广暴政,大兴土木,巡游无度......杨广看着司马德戟,忽然想起东都,一百三十二坊,丰都,大同,通远三大市,江南豪富六千余家充斥东都。当初自己是为了什么建造这个城市,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也许是看上了它地居中原冲要,近领关东,远控江南;也许就如司马德戟所说,是为了私欲。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区别呢?是功是过,本来也轮不到他来说,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听者。
      终于,司马德戟的眼睛划过最后一个字,然后,他抬头看那个男人,手里的金刀微微鸣叫。他一步步走上七宝台,在顶端看见艳丽的玄霜,今天玄霜似乎特意修饰过,格外明艳照人。他看着她,兴奋莫名:玄霜,你等着我,我来接你回家。玄霜微微笑笑,点了点头。司马德戟胸中喜悦满涨,大步向杨广走去。杨广举起手中碧玉杯,透过通透的杯壁他看见玄霜一步步地往翠光湖走去,他的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玄霜的脸上是当年艳冠西苑的乌啼妆,就像当日的庆儿一般。玄霜虚浮的脚步如柄柄重锤敲打他的心脏,他终于高呼出声:玄霜,不要。猛然间,颈部被白绫缠绕,高声大呼被遏制成低低呻吟,进而绝迹。胸腔里的气体被一丝丝地逼出体外,恍如溺水,杨广在最后的时刻瞳孔中凝聚庆儿与萧玉儿的脸,两个女子的声音在虚无半空恍如天籁:我们都在这儿,我们不会走。杨广嘴角浅笑,面容祥和,嘴唇无声翕动: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看着杨广手臂软垂,司马德戟的脸上露出满意笑容,收起手中白绫,用藐视的眼光看着那张清俊如昔的脸,到了如今,你还能怎样?忽然,一声巨响将他从喜悦中惊醒,手下兵士急匆匆跑来禀报:回将军,玄霜夫人跳湖自尽。白绫飘然落地,覆盖杨广笑意不褪的脸,司马德戟脸上的笑凝固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兵士半晌,手中金刀挥出,那个年轻兵士的新鲜血液飞溅半空,华美如虹。金刀砰然落地,司马德戟脸色惨白,口中喃喃说道:玄霜,玄霜,原来你还是要离我而去,你最终还是不会回到我身边......他静静地看向翠光湖平静的水面,那里刚刚吞没了一个女子的如花年华,可是还是那么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慈悲地看着翠光湖边的一切,男人与女人,爱与仇。
      远在大兴城的霁莲坊中,红莲手中的长剑猝然折断,一线晶莹电光划破青天,凶兆。红莲坐倒在地,心中疼痛难忍。她知道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死了,而玄霜,那个酷似翠光湖上悲苦女子的玄霜不知如何,也许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就像自己当年一样决绝。可是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场空。地上无穷无尽的寒意生生渗透入她的身体,让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绛红大氅上的缨络纷纷散落,恍如地上开出艳丽红花。红莲紧盯着自己的衣襟,看着一只手慢慢地伸过来,握住她的手,红莲回头看去,李世民静静站立,眼里精光闪现,踌躇满志,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收紧,在红莲的纤手上握出道道红痕。红莲看着他,心里的痛苦多过手上的痛苦,她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玄霜。看着李世民的表情,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彻底忘记了玄霜。她轻轻抽出手,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世民,玄霜姑娘回来了吗?李世民猛地惊醒,毫不在意地答道:哦,她跳翠光湖死了。翠光湖,红莲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原来杨广没有忘记她,那么,他在最后的时刻有没有想起她呢?李世民并没有注意到红莲脸色变换,他只是信心十足地说:红莲,我们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以后,有更宏伟的事业要我们一同来完成,以后,还有更宏伟的事业......他的眼睛里光芒跳动,雄阚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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