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伍命

204、就此别过

　　六如是公子的解铃人。
　　陆简寂慧眼玲珑心，一眼看穿了陆重雪未来的业障，培养出的六如，若不为十七行当，将来想必也有接管重雪楼的一天。
　　“我走之后，良辰好景也随我离开。你虽无江湖史册可用，但重雪楼密布各处的探子都会认你为新任公子。你想要什么情报，尽管吩咐下去，会费时一些，但最终你都可以拿到你要的。”
　　“六如明白。”青年僧人慢慢从屋顶站起身来，几步点掠轻飘飘落地，名为“横江渡”的绝顶轻功在这几步之间隐约显露而出。
　　陆重雪凝视着眼前人：“这话可能说得晚了。但我还是要问一句，六如，你愿意接任公子之位吗？”
　　六如轻轻一笑，真是佛道熏陶出来的人物，连这一笑也是平和而慈悲。
　　“公子的心愿就是六如的意愿。”
　　简短一语已将万语千言道尽。正如他舍弃安宁的佛门生活，义无反顾地来到空门，踏上杀道，接管重雪楼一事也是如此。
　　空迟作为局外人静观这一切的变化，听到这话，心中已然生出三分感概：这便是陆家人的幸运吧。陆重雪有良辰好景这一对忠心的侍卫守护，而陆简寂又得六如这样一个全然舍己之人。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呀？”不远处，少女的声音悠悠扬扬传来。几人看去，原来是之瞳。
　　空迟刚感叹陆家人的十足幸运，身边别无他人，难免生出几分孤苦伶仃的感觉，此时见到自己门人前来，一时欢喜，便满面笑容地与之瞳打招呼：“小青衣！阿，见到你真好阿。你怎么又折回来了，不是叙旧去了？”
　　之瞳不知前因后果，一看空迟那过分热情的笑容，心里就生了警惕，总觉得空迟又要算计她，便警觉道：“我一介新人哪来旧可叙！”
　　六如听到这话，也笑了：“小青衣与六如倒是同一处境。”
　　之瞳嘿嘿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大家走到老旦姐姐的花犯阁了。老旦姐姐见机会难得便亲自下厨做了点点心，正招呼大伙一起吃呢。门主、重雪公子，大家都聚着，你们这两个重要人物怎能缺席？六如也是，老旦姐姐特意做了素馅的，你不必忌口。”
　　“我空门之中，唯有老旦最具七窍玲珑心！”空迟又是一阵感叹，一看之瞳就在身边，便语重心长道，“你与老旦走得最近，这点该向她好好学学！”
　　之瞳翻个白眼：“门主要是念及老旦姐姐的好，就不该三不五时去讨酒烦她。”
　　“有这回事？”空迟哈哈一笑，决定选择遗忘，搂过她的肩膀大步向前，“走走走！莫要辜负老旦的一番好意！”
　　几人抵达花犯阁时，老旦刚将几笼糕点取出来。周佩卿拍拍身边前任刀马旦的肩头：“多吃几块，消消气。”
　　“这是怎么了？”空迟笑眯眯问道。
　　前任刀马旦立即瞪过来一眼，眼神像刀子一般要将他凌迟：“堂堂门主，连几棵桃树都保不住！”
　　“桃树……阿，你说的是祉香榭的紫叶桃吧。怎么？”
　　“还问怎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紫叶桃枝桠被折得乱七八糟，断枝落了一水池。我离开前不知道把那些桃树照顾得多好，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跟这些树有什么仇什么怨，竟能下这等狠手！要被我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之瞳咋舌，之前只知前任刀马旦将祉香榭内的柳树改栽成紫叶桃，每年花开必叫来各大行当一起赏花之事，今天听到这番话，才知她对紫叶桃是何等爱护。
　　周佩卿摇摇头，塞过去一笼的糕点，安慰道：“就把这些糕点当做那莽汉，好好吞他个大几块！不过……说来也不知对方是何人物，想象起来有点难。那就当做是空迟好了。”
　　空迟哭笑不得，但看前任刀马旦那一口抓住两块糕点扔进嘴里大口大口狠狠嚼着的样子，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之瞳还在想着那紫叶桃的事，她曾在桃花盛开时去过祉香榭，的确是美得不可方物，如今变成这样真的可惜。青衣就在这时走到她身边，见她无知无觉，便微微俯了身道：“怎么了？”
　　之瞳被他吓了一跳：“没，没什么。只是想到孤鸾轩的红梅能逃过一劫，还挺幸运的。”
　　青衣闻言淡笑：“树没了还能再种，人没事就好。”
　　人没事……这个人，指的不就是她？也就是说，在青衣眼中，她是非常重要的？
　　之瞳往深处一想，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双颊，连忙自身边彩旦手中抢来一笼糕点，往青衣面前一送。彩旦怒瞪她，才要发作，忽见发觉糕点最终很有可能落在青衣手中，十二分的焰火立即被扑灭得分毫不剩。
　　“要给我？你不吃吗？”青衣没有接。
　　之瞳摇摇头，复而点点头，忽然又面色微变：“阿，我忘了师傅只爱天香楼的九层糕，不爱吃这些的。”
　　青衣眼睫微垂，淡然微笑道：“是不喜欢。”这样说着，却从笼屉里捏起一块来放进口中。
　　之瞳呆呆地捧着，有些纳闷。既然不喜欢，为何还要吃？难道是……因为是她给他的？如果这样想，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她心中忐忑，既想知道答案，又不敢问出口，只好满眼探问地盯着青衣，青衣却视如无睹，一点要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索性把注意力集中到吃的上来。
　　柳叶状的白色糕点，才尝一口，丝丝甜味慢慢发散出来，似是花香又似果香。这在空门一片颓败之际，能尝得这样的味道，也算是莫大的安慰了。
　　“今日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尝到这味道。”不知是谁轻轻道。
　　这一声感叹几乎引起了所有人的忧愁。
　　“本来连这次相聚的机会都没有的不是吗？”周佩卿淡笑道。
　　“谁说不是呢？若非空门有难，大概此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时隔多年，旧地重游，还是会怀念这里的一草一木。”
　　“那么，就此别过吧。”前任行当中，是花旦带头点破了离别的时刻。潇洒如她，此时恨不得再以三千美酒抒发心绪。
　　再度告别，碰碎了酒杯，方知昨日的可贵。
　　断崖上，空迟带着十七行当们止步于此，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同门一个个离去，心中思绪不知是喜还是悲。喜的是他们能回到那平和的生活中，不再卷入江湖恩怨，悲的是此去经年，再难逢君。
　　他们是落幕后的戏子，擦去油彩，做回普通人。
　　但空门众人非常清楚：无论何时，一旦空门有难，这些人会再度义不容辞地出现。
　　这场围剿危机，空门以寡敌众，竟得以逼退大军，笑到最后。
　　不知何处刮来的大风将站在断崖后方的绿衣公子白发吹得纷飞。他目光平静而温柔：“六如，空门此役，乃是你的史册第一页。”
　　六如颔首不语，想要转动手中佛珠，忽然记起佛珠已然散去。
　　陆重雪微笑，继续道：“也是我的史册最后一页。”
　　良辰好景站在他身后左右，以沉默表达一生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