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凰梦》短歌夏商

439、道别

　　他们在宣政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无人离去。
　　无奈，杨坚下旨，将为高熲辩白之人，全部交由大理寺处理。
　　所谓法不责众，只是因为为君者并未下定决心而已。
　　惩罚众人，也是威吓其余人等。
　　如此，便没有人再敢为高熲求情。
　　或许是因为柳述下狱，使得众人明白此次杨坚之心意坚定，甚至杨勇和阿五也禁了声。
　　如此，再无人反对。
　　杨坚以连坐之名下旨，将高熲免官，仅以公爵身份软禁于府邸。
　　高熲随即上书谢罪，只求皇上留其别院，其余愿皆奉还朝廷。
　　杨坚对其奏疏不甚在意，既然如此，便也就准了。
　　如此，高熲便被囚于其永福坊别院，竟是和武静徽住在了一起。
　　我听闻梅子的禀报，睁开了眼睛
　　“他过的如何？”
　　“听奏报之人道，齐国公似乎过的不错。”
　　梅子神色淡然，似是有一丝欣慰。
　　“不错？”
　　我轻嘲一声。
　　高熲，这是遂了你的心意么？
　　“夫人，”
　　梅子合上奏疏，
　　“是否要去……看看高郎君？”
　　还是梅子知我心意。
　　我点点头，
　　“是啊，或许是最后一面了，总是要见见的……”
　　“为我更衣吧……”
　　梅子听我话里带着淡淡的哀愁，点了点头，却强带着笑意道，
　　“夫人万福，日后想见，定还是能见的。”
　　我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安慰的话，听听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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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我没有乔装，而是坦坦荡荡，带着皇后仪仗，驾临永福坊高熲的别院。
　　可惜路有些窄，我这夸张的阵势，还真是不适合这大兴城内最偏远的永福坊。
　　许多异族兴致勃勃的看着我的阵仗，有好奇，也有艳羡，但更多的是仰慕和敬畏。
　　毕竟天家风范，蕞尔小民自然是仰慕惧怕的。
　　“夫人，前方巷弄进不去……”
　　梅子皱着眉头瞧了瞧，最终摇摇头。
　　我在御辇上揉着眉头，有些烦躁。
　　不知为何，我心里存了些奇怪的情绪，好似突然好斗了起来。
　　往日里总不愿意劳民伤财，可今日，却突然想把声势搞得大一些，最好闹得人尽皆知。
　　“把这些夷民赶走。”
　　梅子见我不近人情，似是连百姓也不愿意接触。蹙眉，却也是无奈，只得令禁卫军将围观的路人全部赶了去。
　　可是，我的阵仗，依旧进不去。
　　梅子只得无奈道，
　　“夫人，还是不行……”
　　“拆墙。”
　　我睁开眼睛，算是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心思了。
　　我不甘心罢了……
　　当初是他抛下了我，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是他抛下了我……
　　他是唯一一个背叛了我两次的人，可我却不忍心杀了他……
　　我的火气没处发泄，竟是不管不顾的撒在了这些百姓的身上。
　　或许我是真的老了吧……
　　没了往日的隐忍淡定，竟是耍起了这些无聊的性子。
　　梅子见我面色晦暗，左右为难，
　　“这……”
　　“是不是过于兴师动众了？”
　　我下定决心，不管不顾，不容置疑道，
　　“拆墙。”
　　梅子无奈，只能命工匠和禁卫军，将左右的异族房舍拆了，才让我的皇后御辇勉强挤了进去。
　　我在梅子的服侍下下了御辇，左右看了看。
　　民众走了，一切人间的热闹繁华又不在了……
　　我的笑意有些伤感，梅子心疼的拉着我的手，道，
　　“何必呢？”
　　我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梅子无奈，只得闭了嘴。
　　咔嚓，门开了。
　　开门的是武静徽。
　　我那么大的动静，她定然是知晓的。
　　看到我在外面，一点也不惊讶，而是平静的行礼，给我让出了路。
　　我看着她，看她竟是很淡然，神色也并不悲伤，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武静徽见我打量她，行礼道，
　　“多谢娘娘关怀。”
　　我不解，她道，
　　“让使君来此软禁，妾身与使君都很感念娘娘仁慈。”
　　仁慈？
　　我神色略带嘲讽，上前一步冷笑道，
　　“仁慈？你在讽刺我？”
　　武静徽些许惶恐地低下了头。
　　“昭玄呢？”
　　我问。
　　“娘娘随妾身来。”
　　武静徽带着我穿过了正堂，在后院看到了正在烹茶下棋的高熲。
　　我有些恍惚，眼前的人一身月牙白衣，修长的手指尖夹着折扇。
　　他发丝已然花白，却未曾束发，而是用绸带在发尾随意的打了个结。
　　秋风萧瑟，树叶也开始枯黄。
　　微风涌起，带着他银色的发丝随风飘扬。衣袂飘飘，却也清冷卓然，好似只能远观的仙人。只要近一步，便是亵渎。
　　我看着他，思绪回到了从前。
　　独孤府，他脸上还带着年少的稚气，却又有后生可畏的傲骨。
　　他自恃清高，却在内心里卑微自己的出身。
　　他敢爱，却又有一丝怯懦。
　　他冷静谨慎，可是……
　　我垂目淡淡一笑，或许是因为太过清明，水至清则无鱼，他终是没有办法不顾一切。
　　然而失之交臂，便是永远的错过，人生就是如此残忍。
　　我将梅子和武静徽留在了原处，一人信步上前，坐到了他的对面。
　　高熲看到了我，恬淡一笑，给我沏了杯茶，
　　“建康灵隐寺所产，尝尝？”
　　我垂目看向他递过来的茶杯。
　　此茶挺直削尖，光滑匀齐，汤色杏绿，清澈明亮。
　　我观察片刻，将茶端到自己鼻尖问了问，香气清高持久，淡淡一笑，道，
　　“香馥若兰。”
　　随后轻抿一口，沁人心脾，齿间流芳，回味无穷。
　　这是……
　　好似是龙井。
　　龙井……
　　这是那幻世之中的名品啊……
　　我的思绪有些飘忽，放下茶杯，道，
　　“没想到，你的心真是够大。都这般境地了，还有心思品茶下棋？”
　　高熲望着我的眸子里全是柔和，问道，
　　“可想手谈一局？”
　　我不知他到底何意，瞥着他，心存警惕。
　　他微微一笑，道，
　　“好久没下棋了，记得那年独孤府里，你和黎耶下棋的时候……”
　　我听他谈起当年之事，神色骤冷，带着不耐烦打断道，
　　“下棋便是下棋，谈当年之事作甚？”
　　高熲见我面色不善，也不生气，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回。
　　我执黑子先行。
　　“你和这武静徽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边下边冷冷的问。
　　高熲一听我提她，淡淡的笑着，却满含暖意道，
　　“她本是黎耶府上的奴婢，只是令赢不喜，被赶了出来，我才将她安排在了我的别院。”
　　我望向他，心中不快，面色更是冷漠，道，
　　“我以为你心里只有小翠，却未曾想，小翠这才去世多久，你就有了新人了。真是只听新人笑，不听旧人哭啊……”
　　高熲听出我语气中的嘲讽，神色有些恍惚，略带了些悲伤，
　　“我这一辈子对不住的人很多，可是最对不住的，便是小翠。”
　　我冷笑，心想你还知道自己对不住小翠？
　　高熲自嘲地笑着，
　　“我自诩聪慧，总以为以我的能力，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可以在朝堂纵横捭阖，可以护你，也可以护地伐，可以护黎耶……可是到头来，我才明白，我竟是糊涂了一辈子……”
　　我冷视着他，我以为自己冷酷，可是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麻木，更有些钝痛。
　　高熲笑看着我，抿了口茶道，
　　“你，是我这辈子所有的执念。我为了你，可以受尽嘲讽，可以自甘懦弱，可以不要性命。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是为了护你而生。我自作聪明的为了你，做着自以为最大的牺牲。我自己感叹着自己的悲情，我觉得我所有的一切遭遇，就算被人玩弄于鼓掌，就算沦落至斯，也都是因为。我甘愿为了你，放弃所有的一切。我一直在自我欣赏着自己的伟大。可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了自己的愚蠢，我才发现你根本不需要的我保护，相反我早已成了你的累赘……”
　　我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心里有悲怆，有凄惘，可是我毕竟还是一国之后，我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我没有时间像他一样好好的思考，这一辈子所为何，何所归……
　　高熲用折扇撑着头，笑言道，
　　“直到小翠在我的怀里闭上双眼，我才突然感受到了殇情。人生之所至情至性，无甚于此。那个时候我才觉悟，我的人生，与你纠缠大半，应该够了。我告诉自己，我要为了你付出一切，可是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早已食言。我控住不住的将自己的心都给了她。她走了，我的魂魄怕也随她去了，如今此处，只余相思。”
　　他拿折扇指着自己的心，微眯双眼，望向远方，
　　“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仅有的几个清醒之人。可到了那日，我才知，自己是多么的糊涂蠢笨。我连自己的内心都看不清，何谈看清这个世道，看清人之所以存在的意义？我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于清高。小翠之所以到死，都觉得她占了你的，只是因为……我从未真正看得上她，我觉得自己是辅佐圣上登上皇位之人，我觉得自己一生政绩卓然，战功赫赫。而她只是独孤府婢女出身，她配不上我……”
　　“所以……是我愚蠢……”
　　高熲的手扶上心口，脸上的笑意渐浓。
　　但与我而言，却是极致的悲伤，
　　“她的死，才让我认清了自己。我过于自卑，因此一旦得势，便过于自大。我心里爱慕你，可是那不是我一直认为的情。你是天之骄女。不只是我，有权有势的男人，有哪个不在心里默默爱慕你这般出身高贵，又有宏图伟愿的女子？可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因为我的出身，我终归是得不到你……于是我对你的妄念，便就在潜移默化间变成了对你的痴念。或许……也只是一个借口……为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自私以及自己的追名逐利所寻的最好的借口……”
　　我凝视着他，笑的绝望又悲伤，心里凄惘之意渐起。
　　这个我认为，永远在我身边的人，终归也是弃我而去……
　　我越发的觉得，自己是那孤独的鸟儿，影影绰绰，不知该魂归何处……
　　我神色淡漠，眼光看向了别处。
　　香炉升烟缥缈，隔着那微熏，我感觉视线也模糊了。
　　“所以，你后悔了？”
　　高熲摇摇头，
　　“不悔。当年是我自己的决定，谈何后悔？只是小翠让我清醒，还算及时。如今有静徽在侧，又有幼子相伴，我还算有时间过一过自己真正向往的生活。”
　　我冷笑，
　　“所以，你才费尽心思，只为达成今日所愿？你可知，自己是有多么的不负责任？”
　　高熲望向我，淡漠许多，幽幽道，
　　“如此，不正是皆大欢喜之举吗？你需要除掉我，而我却也厌倦了朝堂。我常常想，当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如何才能安然的离开。如今不是最好的吗？”
　　呵呵……
　　我嗤鼻一笑，恨意涌上心头，
　　“所以，你还是后悔了，后悔这辈子忠心于我。”
　　高熲摇摇头，真诚的凝望着我，
　　“不。遇见你，是我这一生的幸事。因为你，我有了机会入仕，修撰《开皇律》，参加伐陈之战，反击突厥……这任是一件，都可以让我名垂青史。是你给了我立业之资啊……只是现在我明白了，男人的一生，也不是只有功业。我也希望有一处，可以慰藉悲伤痛苦，可以不用防备，不用算计。只要安安稳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只是明白，若是还有来生，我恐怕会选择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不一样的人生？”
　　我心里空落落地，却倔强的强撑着，挑着眉毛挑衅道，
　　“你们男人都一样。杨坚连当年封后大典之上，当着万人许下的诺言都能返回，还信誓旦旦的说是我阻碍了他的自由。而你，今日却跟我说，你心猿意马，背着我们寻了小妾，不过是想过另一种生活？呵呵，可笑又可悲！”
　　我没想到，我们最后的诀别，竟是如此的令人不快。
　　我起身，觉得再如此下去，毫无意义。
　　我甚至觉得，我今日便不该来这一趟。
　　“高熲，我告诉你，我之所以放任你的疏离，不是因为秀竹，而是因为你一次次的选择妥协，选择放弃让我看清了你的懦弱。就如这次，如果你能奋起反抗一番，我还会高看你一眼。可是这么多年你的所作所为，你任人宰割，任自己沦于他人鼓掌而不反抗，让我瞧不起你。所以你的离开我不会痛苦，更不会难过。本宫代替大隋和黎民百姓感谢你这些年为了国家所做的一切。”
　　我顿了顿，深吸了口气，
　　“如今，你的确是该走了。无论你作何想，说本宫头发长见识短也罢，今日之后，你我恩断，再无瓜葛。”
　　我言毕转身，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抖。
　　他是高熲啊，是我最初的爱恋，是我最好的帮手，也是我最深的羁绊……
　　可是到了最后，我却强忍着心中的悲戚，冷漠至极，寒凉至此。
　　高熲站在我的身后，好似失了魂……
　　他眼里的火焰渐渐的熄灭，甚至连一丝青烟也不存。
　　半晌，他好似便清明了，眼里澄澈，点了点头，
　　“七儿，谢谢你……”
　　谢谢我……
　　我悲凉的冷笑，道，
　　“好好跟武静徽过日子吧。他日无论是你先走，还是我先去，你我都不用再见面了。你知道我向来心中凉薄，那种矫情的悲伤对于你我就不必了。”
　　高熲没有说话，清寒的风吹起，刮得树木沙沙作响，掀起了我的外袍，迎风飘扬。
　　高熲站了起来，
　　“无论你想做何，我都不拦你。只是……切勿做扑火的飞蛾……这世上已有太多的无奈，不需要你再毁了自己，成全别人……就如同今日，如此点眼……不也就是为了震慑他……为晋王殿下铺路么……”
　　“棋已下完，落子无悔。”
　　我未曾回头，紧咬着牙齿，拼命的逼迫自己。
　　不要哭，不要心寒，无论未来如何，笑看才无惧。
　　“最后问你一句，不一样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人生？”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他最终的答案。
　　身后衣袂簌簌之声响起，高熲后退了一步。
　　他的声音沉静，深眸犹如古潭清泉，透着清冽的寒气，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眷恋，
　　“……只愿来生……不再遇见你……”
　　啪嗒……
　　眼泪应声而落……
　　不再遇见……
　　不复相见……
　　我紧咬着嘴唇，听见身后之人转过了身，背对于我，就此诀别。
　　当年的两小无猜，到今日之诀别……
　　恍若一场梦……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好，如此也好。要断，就断的干干净净，从此再与前世无瓜葛。”
　　我强忍着泪水，用尽全身的气力，努力的，一个一句到，
　　“今日于此，与君长诀。”
　　我抬起脚步，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端庄。
　　可是……
　　愁肠百结，步履蹒跚……
　　天上大雁飞过，断雁孤鸿，凄鸣之声令人泣血……
　　相伴孤照……
　　既如此，也罢……
　　也罢……
　　梅子上前扶住我，担忧不已，
　　“夫人，您的手怎么这么冷？”
　　“方才长诀，怎会有暖意？”
　　我道。
　　“我们回宫吧。”
　　梅子哽咽，拉紧我的手。
　　“好，”
　　我看着她，淡淡道，
　　“我们……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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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一个的诀别，再坚强的人都会受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