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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雨倦 ...

  •   “四爷?”我不由唤出声,嗓音却尽是沙哑。
      十三的身子一僵,回转身看见四爷,松开环住我的手,一只手仍扶着我的肩,想是怕我倒下去。
      他听见了么?听见了多少?既都听见了,为何一脸苍白?难道他以我为负担?可又不像,难道他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撞见我与十三抱在一处?
      四爷僵直地站在那里好容易止住咳嗽,睁开眼却满是愤怒,他就那么望着我,薄唇抿成一条线,下颏紧绷仿如石刻。那种眼神容我自心底彻骨冰寒。他眸中的恨意,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抽白如纸的唇勾向两边,四爷拼命抑制住自己,脸上现出一贯冷漠的样子,面色却越发苍白,细看之下竟似在微微颤抖。分明是笑,却比怒骂更难以让我承受。他揶揄地道:“我是不是本不该来?!”
      十三动了动,正欲向他解释,我却拉住十三的衣服,暗自示意他不要多说话。不想我成为十三与四爷间的结。他会在乎与十三之间的手足情,而我,本是不相干的人,早该从他的世界里退出。
      四爷一动不动地盯了我半晌,颧骨的地方有两抹不正常的红晕,终于他闭了眼,手一松,一件洁白的事物飘落下来,他却恍然未觉,转身离去。
      一直僵着身体的我这才软下来,却是几乎瘫软得要滑到地上去。十三有力而温暖的手托住我,他低头担心地看着我:“耔樱,你没事吧?”
      我冲他虚软地一笑:“没……我是有些醉了,你扶我回去吧,不过,改天你可得替我补上。”我故作轻松地说。心里却是跌到谷底。十三盯紧我,眼里的心疼越来越浓,如大雾般弥漫成白茫茫的一大片。我转过脸,视线落在那件洁白的事物上,在沧白的雪地里,它显得那般无助而冰冷。
      我挣扎着站起来,十三忙搀了我,并未问我要做什么,只是扶着我踉踉跄跄地走近方才四爷站过的地方。我蹲身下去,那是一方素白的鲛绡,横竖交织的丝线都看得分明。我拾起那帕子,窒息的感觉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触手尽是冰冷,指尖凉进心底。是这样么?是这个意思么?想起四爷方才猛咳的样子,我的脑子里都是迁就缠成的线团。那为什么他不曾说出口?为什么要让我伤害他?明知道伤了他痛的是我,他何苦要这样,两个人一同挣扎?
      我将那丝帕压在胸口,颤抖地站起来,因为方才落在雪地里的缘故,帕子已然湿透,寒意彻骨,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青白。
      “耔樱……”
      我木然地站着,痴痴地念:“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
      北风阵阵,吹散枝头残雪,细细的雪粒打在脸上刺刺地痛,却始终不及某个地方正在承受的苦楚。
      ********  ********  ********  ********
      接连三日,四阿哥都没有来上朝,终于这日下朝,十三来找我了。依然是那间偏殿。
      十三的神情很严肃,他看着我,开口就是:“你莫要担心,四哥并无大碍。”
      我一时急了,他不说还好,让我不要担心,定是确有事需要担心。我连连发问:
      “他怎么了?为什么没有来上朝?病了么?伤了么?还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一急之下,我不自觉地抓住十三的胳膊,他一楞,我受火烧了似的缩回手,又是着急又是尴尬,齐整的朝服上留下了浅浅的褶皱。我的眼珠乱转着,不知道看向哪里好。
      “本来四哥就染了风寒,你生日那天他回去越发烧得厉害。四哥不容易生病,之前也一直忍着,这回烧起来却是汹涌,躺了三天都起不来,总是半梦半醒的,今儿连皇阿玛都惊动了。”
      “不是说没有大碍吗?”我尖锐地盯住十三。
      十三叹口气,脸上现出无奈:“本来想瞒着你,可是看你这么担心,编好的谎话我说不出口。”十三笑了,有些苦涩:“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心里涌上浅浅的温暖,千言万语堵在唇边,最终只说得出一句:“谢谢你。”
      “你会去看四哥吗?”
      “不知道,这宫墙高围,只怕是出不去,十三……”我的眼里带着请求,“可不可以,想个法子带我出去,我只要见他一面就好,给我半盏茶的时间,我想仔细地看看他。”
      “这……”十三犹豫地顿住,眉峰微蹙。我知道这事很难,本不该开口,可是十三是我惟一可以拜托的人,若他没有法子,别人就是有法子也不会帮我。
      “耔樱……”
      “不用说了,”我止住十三未及出口的解释,勾了勾唇角,“我明白,不能出宫就当我没提过此事,那么四爷就拜托你了,我不能照顾的那份请你也一并代劳。”说罢正打算离开。十三突然拉住我,情绪与方才很是不同:
      “为什么,你不解释?”
      我一楞,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生日那天的事,我自嘲地抿起唇,出口却是苍凉已极:“我以为他不会在乎,我不想他认为我在为自己开脱。”
      “可是你明明没有。”十三焦急地说。
      我定定地凝注十三,他脸上不懂的神情让我意识到十三确实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尽管处在恶劣的漩涡中,在某些方面却还保持着本真。或许这些都是源于他的庇护,可是终究苦了他自己。
      “四爷他信你,是因为你们手足情深;而我,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时时想要逃开的本属于他的女人,他不会信我,只会信自己所见。若你替我解释,他会将你们的情谊与我们之间的情谊对衡,这是我不想见到的。若我自个儿解释,他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我停下来,见十三眼中恍然的神色,我继续道:“我本以为他并不在乎我,我插在中间只会闹得所有人都不快,索性退出来,却没想到他自己早也深陷其中,只是尚未自知罢了。”
      “四哥他……也陷进去了?”十三失神似的问我,亦似自言。
      我点点头,讲出其中缘由:“以前有一个女人思念他的丈夫,寄信过去时就托人捎去一方鲛绡,那帕子素到极至,也无只字片语,他丈夫看过后却道:横也丝来竖也丝。‘丝’与‘思念’的‘思’的同音,后来这事便传为佳话。”
      “那方鲛绡?”
      “不错,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四爷是个什么都一力承担的人,他不是无情,而是情太深重,藏得太深压得彼此都喘不过气来。”我有些悲哀地说,脑中又充满了那人的影子。
      十三却恍若失神地道:“原来四哥他也……难怪他……”
      我一心盘算着回府的事,全然没有注意到十三说了些什么,整个人讷讷的,眼前尽是他苍白的脸,自个儿怅然得仿如线扯。

      回到乾清宫,远远地见着紫竹,她冲我挥手,然后跑过来,急喘着气,面色潮红:“你上哪儿去了?德公公寻你好半天了。”
      “德公公找我有事?”我疑惑地问,今日不该我当值啊。
      “不知道,不过似乎真的有什么急事,你快些跟我来。”紫竹敛了裙裾领我向前走去。我心里忐忑地东想西想,一忽儿担心四爷的病,一忽儿诧异德公公怎么这时候来找我,想来想去脑子里反而一团糟,还没理个明白,就到了我屋前。
      门虚掩着,紫竹扯扯我的袖子,示意我进去。
      我看了看她,回过神来,尽量把脑子里缠在一起的毛线团踢出去。德公公面前可不能出岔子,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怕他多过害怕康熙。
      走进屋内,德公公几乎同时转过身来,不愧是康熙面前的红人,灵敏过人。
      我微福了一下,就听到李德全不含半点情绪的声音:“着皇上旨,你快些收拾了随陆医正去四贝勒府一趟,念你心细,赐府上伺候,事必亲躬,四阿哥痊愈之日,便着即回宫。”
      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李德全。皇上亲自过问四阿哥的病,遣太医去是正常的,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派宫女随伺的。
      李德全瞥了我一眼,我这才低下头去,自觉失仪。
      “你是乾清宫的宫女,出了皇宫,即是代表皇上,平日你也还机巧,这差事办好了自有重赏,若办不好……”李德全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后怕地在心里接了句:那便是脑袋搬家,宫中数月,这道理我岂会不懂?

      “妹妹好福气,真么快就得了如此重要的差事。”紫竹一边替我收拾一边说道,清亮秀气的眸中带着些艳羡。
      我但笑不答,默然地收拾着必要的衣物,无意中打翻了那个红木匣子,断玉滚落到我面前,我慌忙把他放回匣子,有些受了惊吓地愣了下,“啪”一声合上匣盖。屋内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气氛诡异宁谧。我奄然回头,却见紫竹正盯着我怔住了。我将匣子和衣物放在一起打包,面上平静,心中却是雷动:紫竹看到了?她看到什么了?
      结好包裹转身过去,紫竹已恢复正常,笑靥纯美如花,仿佛方才惊怔的根本不是她。
      我倦怠地抑制自己不要去想,越想越乱,反而做多错多。
      “姑姑何必这样说?您在宫中比我长久,办事也比我沉静稳当,不多时日定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我却还要在这牢笼里圈上十余年。”
      紫竹眼眶微红,沙着嗓子:“不会的,妹妹是有福之人,不会像我这样苦命。”

      李德全找了个我不认识的小太监为我领路,在太医院门口接了陆医正,一路向西华门走去。今儿个我只着了一身鹅黄的薄袄,肩、袖、扣边都有雪白的兔茸滚边,摸上去又软又暖,穿在身上却不见得能抵住北京城里干燥、凛寒的北风。
      吹了阵子风,我便不可止住地打起细颤。
      陆医正的年纪与康熙相仿,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药味儿,板着一张脸与扑克无异,腰板挺直,竟有身正气。
      “天寒易病,姑娘多穿些是正道,待会儿到了四贝勒府,我多开副祛寒的帖子,姑娘煎了服下,可免风寒。”
      我有点诧异地看着陆医正的侧脸,他仍是冷颜,我方欲出口的“谢谢”终是没能言声。
      埋着头走了一阵子,小太监突然那停下脚步,我冷不防重重撞上他的背,一个没站稳,眼见要摔个鼻青脸肿,却有一只手及时扶住了我,脚下一滑,我几乎倒入那人怀中,惊叫声卡在嗓子眼儿里,一双和四爷一般乌黑的的眼睛落入我眸中。我“噌”一下从他怀中弹起来,也不顾脚下趔趄,晃了几下,还是稳住脚步,退回陆医正身旁。
      我的耳朵里一直轰鸣,眼前也有些眩晕,只有耳朵里自己的心跳声清晰而急速。
      “奴才给十四爷请安。”小太监打了个千儿,我正待福身请安,十四阿哥却无视我的存在,直接对陆医正发问:“医正大人可是去四哥府上?”
      “回十四阿哥,臣奉了皇上的旨意,去四阿哥府上诊脉。”陆医正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四。
      十四面上有些揶揄:“四哥面子果真大,皇阿玛竟然还遣宫女送医正大人出宫。”
      “回十四阿哥,耔樱姑娘是皇上派去四阿哥府上随侍的宫女,不是为了送微臣。”
      陆医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我出卖了,十四阿哥这才向我看过来,眼神里又是震惊又是嫉恨。我垂下眼帘,手心紧张得有了汗,虽然看不到,却仍然能感觉到十四尖锐如鹰喙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
      他走近我,危险的气息逼得我无法呼吸:“抬起头来。”十四像是不认识我似的命令道,我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抬了头,眼睛却并不看他。十四压低了声音,刚好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你……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一惊,惶急地看向他,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对付四爷?
      “就是你此刻想到的。”十四决然地看着我,眼神里有威胁,也隐隐有哀求。
      我的眉紧皱到可以夹死苍蝇,十指紧捏到痉挛,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坦然地回视他:“我不会后悔,他若有事,我便相陪。”
      “你……”十四怒声道,意识到陆医正和小太监还在一旁,只哑声说:“那时候可由不得你。”
      我心里头一凉,正待问清,十四却突然提高了音量:“那你可要尽心服侍,代我祝四哥安好。”
      我瞪住他,他冷笑着斜睨我,终是没有法子,我一福身:“奴婢自当尽力,十四爷的话奴婢一定带到。”
      “事不宜迟,你们这就去吧。”十四一挥手,扬步走远。那个背影,前所未有的冰冷尖刻,什么时候,十四变成了这样?四爷日后与他,如何兄弟相对?
      “走罢。”陆医正大人吩咐道,若有若无地看了我一眼,淡灰的瞳孔深如死水一潭。
      ********  *********  *********  ******
      四贝勒府前。
      朱红的大门,一年多前,那顶大红的花轿抬了我来到这里,那时不懂,后来才明白,自我穿上嫁衣那刻起,顾城月的命运就与这府里的主人连成一体,无法分割。
      走在青灰的石道上,四贝勒府庄严的红墙绿瓦巍然不动,那些迤俪的回廊,清澈宛如银带的人工河,造相逼真的假山,一切都没变,可落在我眼里,却似又有股子说不清的陌生感。
      周围的人于我而言都那么不真实。那拉福晋、李氏,大堆的丫鬟、嬷嬷迎了陆医正进府,自然,也迎了我。不过府上的人都很有默契地当我是陌生人。现在的耔樱,即便回了四贝勒府也只有一个身份——
      皇上身边的宫女,奉皇上的旨意来看望兼服侍四阿哥。
      对于四贝勒府的女人们来说,我的到来竟是象征了皇上对四阿哥极大的爱护与恩宠。
      马上要见到他,我急切的心竟反而有些害怕,离他越近,越是不安。这时我才发现,年氏没有来,应该是守在他榻前吧?若不是他自己愿意,怎会那拉福晋都出来了,她还守着他。四爷的心,我似乎懂,又似乎迷茫。年氏……如果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过别人的名字,那么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四爷的书房。
      果然年氏正守着他,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仍是冰冷、不屑,脸上洗去了浓重的铅华,只余妖娆,她一身素白,头发半盘,插了根羊脂发簪美得像了妖精。
      越过她,我瞧见躺在床上的人,隔了两三人的距离,看不大真切。陆医正冲年氏一抱拳,领了我过去。一步一步,他的脸映入我眸中。我的唇不易察觉地轻轻哆嗦。他的脸比三日前更为苍白瘦削,面孔上没有一丝生气,那双幽黑的眼睛紧闭着,眉峰深锁。他的发辫有些凌乱,嘴唇因为高烧而干裂。他仅着了件白色的衫子,胸前的扣子已被解开,想是为了退烧而用冷水擦拭身体。
      “耔樱姑娘,扶住四阿哥的头。”陆医正冲我道。
      轻轻让四爷的头枕在我腿上,我心疼地把他看了个清楚。那么苍白的他的脸,连睡梦中都是这样一副苦楚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生病难受还是太过操虑。略一抬头,年氏正紧盯着我,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我心中苦笑,脑子里闪过德公公的话:你是乾清宫的宫女,出了宫即是代表皇上。我昂着头,不屈地回视她——我有分寸,也明白自己现下的身份。
      年氏这才放过我,看向四爷,脸上如镜头切换般变得温柔而忧伤。
      陆医正很快替四阿哥诊完脉,开了方子让下人去煎,那拉福晋吩咐所有人都退下,留我一人伺候,年氏正待说些什么,那拉福晋却堵了她:“年妹妹这些日子辛苦了,也当好生休息,若是爷醒来见累着了妹妹,就该责备我了。”年氏隐忍地放下手,一福,退出书房。
      我感激地看着那拉福晋,她的眸中又是怜惜又是不忍,终是叹了口气:“苦了你了,不过……”她一顿,还是硬起心肠说了句:“你是皇阿玛遣来的,做事自有分寸,务必好自为之。”说罢也退出书房,轻轻扣上房门。
      寂静的书房,终于只剩我们两人。我有些瘫软地跪在榻前,半靠着床沿。眼前的四爷,紧闭着双眼,那么安静地躺着。我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素来冰冷的四爷此刻却烫得像火烧一样。我的手清凉如水,紧按在他的额头上,那烫手的温度似乎透过掌心烫进了我的身体里,眼眶微酸,有了泪意。不受控制的,我的手抚上他的脸,触手是坚毅的轮廓,这才发现他真不是一般的瘦,他怎么可以这样?短短几天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我的手指停下在他唇边,无意识地摩挲他薄而苍白的嘴唇,如果他醒着,此刻定然浅勾着唇角,露出揶揄的笑,嘲笑我的心痛,他的冷笑一向令我无措,可现在我却无比渴望见到他的笑,即便是讥诮,也足以令我欣然。他的眼眶有些深陷,眼圈透出些红色又略带乌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圈美丽的扇形弧度。这张脸在这数月里不间歇地撕扯着我,令我挣扎着,疼痛着,这时候我却只想他能醒过来,不管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我都愿意承受。
      “四爷……”我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头抵在他的手背,泪水不听安排,自顾自地浸湿了他的手。心里像小时候最讨厌的中药翻了锅,苦苦地糊住整个胸臆。
      “胤禛……”头一次喊他的名字,却似自己想说的那么多话都只含在这一声呼唤中。不可停顿地,眼泪越来越多,自己并未觉得多伤心,可此刻靠着他的手却只想哭泣,我的头整个埋在他手上,闷闷的热气刺激着泪腺,脸上又粘又疼,一声一声低唤他的名字,似乎这样他就会醒来。
      四爷的手指突然抽了一下,我惊诧地抬起头,冷不防看到四爷古井无波的双眼,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牙齿咬紧下唇,磨出青白的印子。等我意识到,自己已然伸出了手去,我的手轻颤着抚上他的眉眼,那双眼睛微眯了一下,随着我的手移开又睁开,他看着我,面无表情,眼睛里隐隐泛着鲜红的血丝。
      他的脸皱起来,似乎懊恼又有些生气,嗓子哑到不行:“真是可笑,为什么每天都会梦到你?每时每刻你都躲在我的脑子里,为什么不像在现实中那样逃开我?宁愿用怀抱温暖十三、十四的那个你去了哪里?你不避开我哦,我又如何忘得掉你?每当我想靠近就会消失的你还留在我脑中做什么?!”
      我蹙紧了眉,心里又酸又涩,不说话,只是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探过身去,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冰凉柔软的唇落在他的额头上、眉宇间,一路辗转,呼吸间尽是他的滚烫。没有别的办法让他相信,我只想和他一同毁灭。四阿哥闭上了眼,冷然自语:
      “又做梦了,又做这个梦,为什么即使是在梦里我都不忍心推开你?”
      我一震,吻向他的唇,那火热苍白如残樱的一双薄唇。口腔里淡淡的有些血腥味,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四阿哥的身体突然剧颤了一下,瞪大了黑眸,探究地瞅着我,满脸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他不安地想别开脸,我却用尽力气固定他的头,双唇辗转间告诉他,我在他身边,不是一个梦,是真正的我。他复又闭上眼,无力却滚烫的手臂环上我的背,那温度,让我心疼得无以复加。终于我确定他恢复了平静,这才放开他,直起身来,跪坐在榻前,轻喘着说:
      “如今四爷可看清我是人还是梦了?”
      四爷虚软地笑了,竟是充满慰藉的那种,令人温暖的笑意,不过转瞬,他又肃起面容:“是人,也是梦。”
      “我很想你,比你想我还要想你,连盛给皇上的茶水里倒映着的都是你的影子。不止做梦,每日每刻我的眼前都只有你,而你……”我揶揄地笑,“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在我的视线里停留。”话到当时竟是只余哀怨。
      “只有我?”四阿哥疑惑地盯紧我,似乎不能相信。
      我的脸发起烫来,好不容易厚起脸皮鼓起勇气告诉了他这些,他却不相信,若是在现代,这男的就死定了,我肯定先抓狂后暴走,再狠狠虐他一顿。
      深吸一口气,反正也说了,再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
      “是,只有你,要不然还能有谁?”我没好气地回他,努力告诉自己要平静,毕竟他是个病人。总得找点事来做,以掩饰我内心的尴尬,看到四阿哥还露在外面的受臂,我躬身捉起他的右手,掌心顿时变得和脸一般烫,正欲快些把它盖进被子里,免得四阿哥一直盯着我看,我又脑子一热,说了些乱七八糟的,现在被他直直盯着,红色都爬到脖子上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人表白,还是在这样奇怪的场景下,跟一个名义上是我“丈夫”的人表白,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啊?
      突然手腕上一紧,我诧异地看向四阿哥,他的脸苍白全无半点表情。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屋里的气氛随着他突然的动作和转变低到零下。
      “怎么了?”
      四阿哥不说话,左手扣住我另一只手的手腕,细细翻看,手捏我越来越紧,骨头上清晰的疼痛传来。他的神色越发肃然,目光犀利地瞧着我,我有些不安,心头毛毛的,预感着有些不好的事将发生。
      “你说话啊,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扳指。”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四阿哥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又简短地问:“扳指呢?”
      我松了一口气,笑然道:“我摔了。”
      四阿哥的表情惨白地摇晃了一下,我觉得有点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指间,他的目光仿佛是眼里随时会泣出血来,我动了动唇,正欲解释,他却蓦地松开我的手腕,缩回被子里,闭眼间尽是沉痛。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既然如此不在意,又何必回来看我?我会很快好,不用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我这场病与你无关。”
      我咬住下唇,疼痛锥击着我的神经,原来他病得这么重真的是因为那天见到我与十三抱在一起,他果真半点不信我,不然怎会单单是“看到”就病成这样?我制止自己去想在他心里面我是什么样子。
      “你退下吧,我要歇一会儿,你在我面前我睡不着。”
      我突然觉得好笑。历史上说雍正喜怒无常,性格古怪,我原本不信,因为一个帝王首要的便是镇定。我的胸口顿时窒闷得无法呼吸,每次都是“他说、他们说、有人见到”,他究竟置我于何处?
      我赌气地说:“奴婢这次怕是无法遵命了,四爷难道猜不到奴婢一个乾清宫的宫女,为何会出现在府上么?”
      四阿哥背对着我,没有回答。
      “皇上的旨,着奴婢随侍四爷左右,事必躬亲,四阿哥不是想让奴婢抗旨吧?”
      屋子里一阵沉默,他睡着了么?还是不想理我?
      “……皇阿玛待你很好?十三带到了你的话,如果……如果你真的无法脱身,我会……当自己从未遇到过你……”
      我的身体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跪坐当地想起身却站不起来。

      “嗵嗵嗵……”
      我甩甩头,踉跄挣扎着站起身,抿抿唇我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悲伤,胡乱抹了抹脸,清清嗓子说了声:“进来。”
      “春宛?!”
      端着药碗进来的那个一身桃红的丫鬟不是春宛是谁?
      “格格!”
      春宛放下托盘,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长高了些,面容也越发清秀。我的心狂跳不已,回到四贝勒府,只有她,还单纯地当我是耔樱,她的小姐,四贝勒府的格格。她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像是害怕我会突然消失般紧紧抱住我。
      “真的是您,奴婢的格格,您终于回来了,奴婢不信的,奴婢不信再也见不到您,奴婢不信的……格格,您回来了?!是真的回来了,奴婢没有在做梦!”
      方才止住的眼泪又湿了眼眶,我断续地说:“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这个死丫头……打了主意要弄哭我是不是?”
      春宛放开我,眼神热切地上下打量我,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她心疼地拉住我的手:
      “格格,您怎么瘦成这样?手这么凉,该不是病了?”
      “没有,”我爱怜地抚着她的长辫子,嗔道:“是太久没见的缘故,你才觉得我瘦了,换谁都会这样,我这几个月过得很好,你这丫头不要瞎操心。”
      “哪里会是这样?格格打小就是奴婢伺候的,莫说是病,只要有分毫胖瘦奴婢只要一眼便可分辨出来。格格出生时早产,先天不足身子格外孱弱,平日里脸色都比常人苍白几分,这样的折腾格格怎么受得了?这下子格格回来便好了,回来便好了……”说着春宛的眸中又盈满了星芒。
      回来?我回头望了望榻上的人。还是暂时不告诉她我只是回来照看四爷,待他病愈便要回宫。
      “格格是担心四爷所以回来的么?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反正以后格格还是奴婢伺候,每天都能见着。”春宛的脸上瞬时雨转晴,也不等我反应,她取了托盘退出书房。
      我轻叹口气,端起桌上的汤药,碗很烫,我的手挪到碗下端,那里比较厚,不是那么烫。持起匙子,我轻轻搅动了两下,苦苦的药味溢满鼻息间,脑子里想的却是:不知这药与你我的心比起来,哪个会比较苦一点。
      “四爷,用药吧。”我跪在榻前,低声道。他应当是醒着的吧?毕竟我还在这屋里。
      四阿哥转过来,脸上有些被激怒的神色:“你真的不退下?”
      “四爷明白奴婢的意思,请起来用药吧。”
      “如果你还在这屋里,我就不用药。”四阿哥压着声音威胁我道。
      一天之内,他们两兄弟竟然先后都来威胁我,当我是软柿子么?既然语言无法沟通,我直接空出一只手去扶他,四阿哥恼怒地一挥手,我的身子一个没稳住,眼见药要洒出来,我撤手去抓药碗,稳是稳住了,药却洒了一半。
      “咝……”我疼得直是吸气,眼里有些雾气,半碗烫若沸水的汤药尽数浇在右手手背上,棕色的液体沿着手背流下来,滴在鹅黄色的旗装上。好一会子我才缓过劲来,手指抽动了两下,竟感觉不像自己的。红色从苍白的手背上浮出来,皮肤上辣辣地疼。
      四阿哥完全僵住了,他呆楞地直觉来拉我的手,他的指尖触到我的手那一瞬,我的手痛得猛缩回来。我忍着痛,声音有点颤:
      “请四爷用药吧。皇上的旨意说,四爷痊愈之时,就是奴婢回宫之日,既然那么不想见到奴婢,就好好吃药,快些让自己好起来,那时就是奴婢想打扰四爷也没有理由了。”
      就着烫伤的手,我一匙一匙吹凉难闻的汤药,喂四阿哥服下,至始至终没有和他对视,视线只在药碗与他的唇之间来回。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有心情去研究他的表情,只一心想着这洒掉的半碗药怎么办,药量不足的话,会不会加重他的病,叫春宛来的话,那丫头见了我手上的烫伤,不搞得全世界都知道才怪。还是我亲自去盛好了。
      “四爷,您先躺会儿,奴婢去盛药,得把这洒掉的半碗补上才是。”
      说罢,也不看他,我端着青花的药碗退出了书房。

      再回到房里,四阿哥竟已睡着了。我把药放在桌上,无奈到叹口气。让我睡吧,醒来也只是累着,药等他醒来再喝好了。我走过去,将被子拉上来,在脖子的地方掖了掖。
      后来我坐在桌边守着,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听着“簌簌”的声音,似乎是在下大雪,桌上多了一份饭菜,虽然已经凉了,不过有得吃就不错了。我没有胃口地胡乱扒了两口饭,正打算继续睡,却听见深深浅浅的呻吟——
      “冷……好冷……”
      床上的四阿哥无意识地喊冷,我探探他的外头,却是滚烫如火炭,打来些凉水,我拧了洁白的方巾搭在他额上,指尖无意识划过他的面庞,却觉比白天还烫上几分。
      “冷……”四阿哥的眉头深深蹙紧如同“川”字,头不安地动,方巾从他头上滑下来,我无奈地探身拾起方巾,重新搭回他额上。
      “啪”一声轻响,四阿哥捉住我的手,如同溺水中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手滚烫异常,坚硬如同铁钳,我用力挣了挣,却终是无法挣脱。我用另一只手去扳,指尖卡住他的手,他的五指紧了紧,捏得我的手腕疼痛得似乎会断掉。
      “不要……不要走……”四阿哥无意识地呻吟,双眼紧闭,难受得恍若有泪会从眼角溢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如此难受吗?醒来无法安宁,睡着又患得患失。往日里,年氏会抓住他的手,给他力量给他慰藉吧?我用力甩头,把关于年氏的想法全都甩出去。
      “冷……好冷……你不要走……不要走……”四阿哥的手有些无理下来,许是身子还比较弱的缘故。
      我闭了闭眼,牙齿咬得嘴唇开始发痛,四阿哥无意识的呻吟揪得我的心蜷缩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就这一次吧,只这一次。
      我下了决心,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躺到四阿哥旁边,他的衣衫很单薄,滚烫的热气透出来,却又哆嗦着呼冷。我凑过去,抓过他的另外一只手,放在我腰上,似乎感觉到了温暖,他捉住我手腕的手缓缓松开,转而搂住我的腰。“川”字的浓眉也舒展开。
      我的背上尽是大汗,怀里却抱紧了烫如火炭的四阿哥,受了热,手背上的烫伤灼灼地疼。
      “不要……离开我……”
      “不会,我不会离开你,好好睡吧。”我摸索着尽力抱住他,将温暖传递给他,全身却是热得不行,看看他舒展开的眉,我却觉得即便抱住的是开着滚滚岩浆的火山也不后悔。
      头靠在他胸前,虽然很热也很闷,但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和断续的呼吸,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只想享受这如同夏风的安宁,眼皮越来越沉,我微笑着陷入了梦乡。

      “你在做什么?”什么人盛怒的声音。
      “嗯?”我半梦半醒地应了声,揉了揉惺忪朦胧的双眼,仰头看向声音的源头。一瞬间如置身冰窖,睡意全无。四阿哥漆黑的眼眸像锋利的刀子一般戳到我心底。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怒声问,从上到下打量我。
      我正倚在他胸前,手环着他的背,我一时傻了眼,以最快的速度起身,退到床边,一面支吾着:“我……你……我们……”
      我替他整理好被子,脸红得跟番茄有得一比,又支吾了半天都没能讲出个所以然来。
      “你果真很会听皇阿玛的话,果真是在好好‘伺候’我,事必躬亲。”
      我猛地抬头,满心不可思议。四阿哥微眯着双眼,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犀利得紧,尽是玩味和嘲笑。
      我的解释此时尽数被他破得粉碎,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疯狂地想轻蔑地笑,表情却越是扭曲,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跌落下面颊。我的胸中,血液急速奔涌得像随时会从喉头喷溅出来。我看着他,身子僵直:
      “不错,奴婢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请四爷配合一下,把这半碗药饮了。”
      我就是笨,没有骨气,哪怕心疼得如刀剜一般,仍是惦记着他。
      四阿哥板着脸抿了一口,吐出两个字:“凉了。”
      我揶揄地笑,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不会比我的心更凉。”
      他低下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一匙一匙,药碗渐空,我心渐凉。扶四阿哥躺回去,我端起空掉的药碗,背对他长身而立,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
      “四爷请歇吧,奴婢不会让先前的事再发生,奴婢去外面守着,若有不适,爷出声,奴婢自会进来。”
      身后没有声响,我稳住仿佛被他几句话抽空了的身体,一步一步踱出书房。

      书房外。
      去厨房搁了药碗,我沿着廊子走回来,房里的灯亮着,房外却是夜幕正深,不过也不算很黑,因为下着很大的雪,院子里积起半尺来深的雪,隐映着灯光,雪地里反而透亮。
      好累,我呆呆地挪动酸痛的双腿,走进雪地里,松软的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万里高的天空飘下来。
      六角的小帽,你一定是伤心透了,才选择落下来,选择疼痛后消亡,连痕迹都不留下来。现在我也好痛,可是没有办法像你们那样从万里高空自由落体,就让我一并也承接你们的痛,痛到极致便无法感知痛楚了吧?
      终于想通了这个问题,我唇边带了笑,走到院中央那棵梅花树下,枝头白梅正烈,周围一米的范围内都溢满了清苦如脾的香味。
      我抬头望着天,张开双臂,仰面倒下在雪地里。
      大雪纷飞,那么多可爱的白色精灵飘下来,落在我身上,轻柔地吻过我的脸,在我指间温柔地融化成水,像是她们无处释放的眼泪。我闭上眼,笑如百花齐放。听花与冰雪的神话般美丽的絮语绵绵。沉沉的晕痛从湿得冰冷的后脑传开,渐渐攫去我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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