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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扳指 ...

  •   惠妃宫里与长春宫大相径庭,一个素雅沉静,一个华丽张扬。
      纳兰家的我倒是知道有个纳兰容若,同是一家人,品位怎么相差那么远?!且不说宫里结的金彩之类,就是惠妃身上,也是摇摇欲坠,恨不能把所有富贵玩意儿全戴出来。一看见这样的女人我就有点倒胃口,索性溜到一边,参观让我好奇已久的秀女们。
      她们一律穿着银绿色的选秀旗装,滚着类似无名小花的暗纹。每个人都系着同色的披肩,扎着长长的辫子,系粉红色的绸带。剩下的秀女不过二十来个,个个都娇妍如花,或移莲步,或巧笑嫣然,说话低声细气,动作轻柔如风。皇帝的女人真的不是一般的有气质。我就纳闷了,惠妃是怎么进来的?该不是靠纳兰明珠开后门吧?
      可是,那边是怎么回事?
      一个纤弱的秀女呆站在那里,目光游离,眼眶红红的,似要哭出来。三五个秀女拥了一趾高气扬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秀女从那纤弱女近处散开,那个顶着眼的秀女凝妆挂翠,脸上尽是不屑。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那个呆立的秀女身旁,轻轻拉了她的衣袖,眼神交换,还好她不笨,跟着我溜出茶会。出了惠妃的宫殿,我递给她一方手帕。她似乎很诧异,我不看她,她这才接了帕子过去,浅声抽泣。
      等她哭够了,才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这帕子我洗净了再还你,你是惠妃娘娘宫里的么?”
      “你留着吧,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你也不该在那里哭,难道你不知道这茶会是你们复选的一部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自个儿,也当多留意着,有什么怨,等你入了正路尽可以讨回来。”
      秀女诧异地盯着我,眸中闪动着奇异的光,想是诧异我一个宫女怎么会告诉她这些,但随即,她的眼里流露出感激与感动。我正想解释自己是一时善心大发加看不惯那个头顶眼珠的女的才出声提醒她的,她却已拉过我的手,一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看它这样,我只好也握住她,心下一软,又继续道:
      “姐姐不比我们,日后必大有前途,当下更应珍惜自己,如果没事了,就尽快回去吧。”
      “嗯!”秀女一颔首,忽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日后相见也好相谢。”
      我淡笑:“姐姐记得我就好,名字只是代号,不知也罢。”
      许是觉得我古怪,秀女的眼中隐隐有些崇拜:“我会的,你也要记得我,我叫郑凝珠。”
      我的脑中轰然一响,好奇心害死猫,一日之内我竟犯下两个大错,如果预先知道日后引起的轩然大波,我宁愿禁足长春宫也不去招惹“故宫”里的古人。

      回到长春宫,茸儿大老远迎了我,一脸的慌张,说是李德全在殿里侯着,有口谕要传给我。我顿时心生凉意,隐隐猜到了要发生的事。
      果真如我所料,康熙竟然大费周章,亲自点名调我到乾清宫当差。要我收拾了东西,即刻跟他过去。
      一向沉静的德妃神色里竟也透出了不解与慌张。支开了底下人,说是我要与德妃辞行。她正襟危坐,沉声道:
      “怎么回事?”
      脸色冰冷得和四爷有得一拼。
      我慌忙跪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此时的我全无半点主意,一心指望她能念在四爷的份上替我出个主意。
      “奴婢先前走丢了,正好遇上了万岁爷,万岁爷问了奴婢些问题,又要奴婢一同去了一间偏殿,后来万岁爷问奴婢是哪宫里的,奴婢不知如何回答,就说是娘娘宫里的,奴婢不知如何回答,就说是娘娘宫里的,万岁爷误以为奴婢是娘娘身边的宫女,问奴婢可愿去乾清宫侍侯,奴婢不敢当面戳破,只说娘娘待奴婢极好,愿奉娘娘左右。不曾想……”
      后面的话也不用说了,德妃听着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你做的没错。他,又去那里了?这么久了,他还是忘不了……”白玉般的脸上浮起如烟愁绪,一双黑眸迷离疏远。
      “那想必皇上调你过去的原因,你也见着了?”德妃眯缝着眼,斜睨着我。
      “是,额娘,奴婢见着了,所以惶恐,奴婢可否直接言明身份……”
      “不可!”德妃冷然打断我,眉头深蹙。果真如我所料,帝王的颜面不可刺伤,否则累及的人定然不止一个。
      “你先去乾清宫伺候着,余下的,我来想办法,找个皇上高兴的日子,我再讨了你过来。”德妃沉吟,目光里也有些担忧,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四爷,总之绝对不会是为了我。
      我叩头谢恩,也打算先照德妃的话去做,走一步算一步。起身正要退出屋去,德妃突然出声,冷然令我寒颤。

      “不过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管如何都要记得:我的儿子是你的丈夫,皇上的儿子是你的丈夫。”
      ********  ********  ********  ********
      乾清宫。
      本以为会和三两个宫女住在一间屋子里,不料李德全却带我到了一个单间的小屋,小是小,却布置得简洁,墙边还有几小盆植物,都是些小玩意儿,不过很是精巧,讨人喜欢。空气里竟如白天去过的偏殿一样有股子檀香味道。
      德全老公公差了名叫做“紫竹”的宫女来教我规矩,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我却得叫她“姑姑”,放现代她都该叫我“姑姑”了。
      在乾清宫里不比在长春宫,一个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大罪,半步不能行差踏错。开口不是“奴婢”就是“回皇上”,端茶送水不可扰了皇帝,不管有没有人看到,离去不可背对皇帝,走路要轻盈无声……
      学了四五天,我才基本记住那些杂七杂八的条款。不知为什么,乾清宫的宫女都不怎么喜欢我,和我说过话的只有两三个,说的还都是不得不说的话。只有教我规矩的那个“紫竹”待我亲近些。
      这天我第一次御前伺候,紧张得不得了,要知道我的小命不保了不打紧,乾隆就这么连带也没了。端茶盏的时候,我的手止不住抖得厉害。结果紫竹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一下子就不抖了。
      她说:“要发生的总归要发生,害怕也没有用,镇定下来反而有机会化险为夷。”这句话一直到后来都对我有巨大的影响,让我真正体会到忠于生活的人才是人生灵感最大的承接者。
      跨过高高的门槛,我一心走好步子,竟果真显得四平八稳,手上的托盘也像静置似的,我低头看路,半点没有留意到殿里气氛诡异。将茶盏端放在康熙的右手下放,我扣了盘子,退到康熙身后立好。
      殿里没有人说话,想是在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趁此机会,我悄然扫视了下殿里站着的人,竟然有两个人正在看我。一是十三阿哥,另一个却是十四阿哥。十三的眼里是诧异与震惊,隐隐还有疑惑;而十四竟毫不掩饰地怒瞪住我,脸色铁青得骇人,吓得我赶紧移开了目光。
      除去十三、十四,殿中还有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年纪稍大些的两个我不认识。
      我定定地盯着一个肃黑的身影,眼睛痛得像要流出泪来,胸口也有些窒息。那个人垂着首,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此望过去,倒是没有什么异常。他是没有看到,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我强自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接下来他们谈了些什么我全然听不见,一站就站成了木头人,退下的时候李德全还夸我第一次当值就如此规矩,是个明白事理的灵巧丫头,他哪知道我心底的翻江倒海。
      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我一个人走在宫道上,反应迟钝地一脚悬空,重重一摔,跌坐在地上,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一时眼泪涌出来再也停不住。心里头混杂了委屈、尴尬、难受、失望以及一种我说不出的感觉。进了宫,我时时刻刻处处为他盘算,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却连看我一眼也不肯。
      正在伤心,什么人从背后架起我,半拖半抱地带我进了一间不知名的偏殿。我挣揣着想逃脱,腰间却是一紧,那股熟悉的凉意,还有他身上浅浅的檀香味,我浑身一颤,僵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他的头靠在我肩上,沉沉的,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我低唤出声:“四爷……”手指略带痉挛地抓紧他扣在我腰间的手。
      正待向他解释最近发生的种种,他熟悉而低沉的声音传出来,闷闷的:“不要说话,不要动。”
      我难得听话地安静下来。空气安谧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我闭上眼,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我脑中尽是和风细雨的幸福感,享受他的怀抱带来的片刻安宁。原来他是在乎的,虽然可能远不及我那么在乎,可他确实是在乎的。
      差不多一刻钟的工夫,他终于松开手,我的身子一得放松,立刻回转身,太久不见,想他的脸想得快要发疯。他静静地看我,正如我静静地看他。
      颀长高大的身躯,轮廓分明的脸,黑眸中风平浪静,一如以往的面无表情,让人怀疑他方才是否真的抱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静,即使脸上看不出来,我仍是知道。和十三不同,和十四不同,他是无波的古井,一直抑制着自己,为了他想要的东西,一直深深地压抑着。突然觉得很心疼,我伸出手去,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皱褶,这件事从新婚那夜我就幻想着,如今终于做成了。
      “四爷……”千言万语堵在唇边,只容我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紧我,似欲将我一眼看透,我与他坦然对视,他既想要看,我索性让他看个明白。
      半晌,他终于移开目光,右手按在左手的拇指上,弯着的指头僵了一会儿,指骨透出苍白,似在犹豫,最后终是从拇指上取下那件洁白的事物,他看了眼那白玉扳指,眼神隐痛,拉起我的手,缓缓将它戴到我右手的食指上。我的手指太细,扳指戴在上面松松的,他执拗地将扳指推到我的食指的最上方,我紧紧扣了五指,顺带也将他的大手扣在手中。
      “四哥。”突然有人喊,我迅速放开他,退开半步,待看清来人,这才松了口气。是十三阿哥。他一脸焦急,见了我有些惊讶,仍是冲四阿哥道:
      “刚才小杰子来报,说四嫂不知道怎么的撞到了桌子,看样子不大好,怕是会……怕是会小产……”
      四爷方才松开的眉瞬时紧皱,匆匆瞥了我一眼,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一撩褂子的下摆,疾步走出去。
      十三瞅瞅我,视线落在扳指上,复又落在我脸上,目光充满怜惜与不可名状的疼痛,温和地说:“你保重,事儿处理了,我会想办法来见你。”说罢快步追上四爷,两个人迅速消失掉了。
      我的欣喜持续了还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急急被泼了盆冰水。我浑身瘫软,拇指无意识的摩挲着那扳指,触感凉凉的。玉是凉的,人心也是凉的。我以为他一直是冰冷的,岂知只是不肯为了我而融化。
      唇边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我摸索着将食指上的扳指褪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扳指掷在地上,玉裂成两段,我心中有什么也随之破裂,眼泪在灰色的砖地上打出两个圆点。

      “你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是。感情是强求不来的,他心里面只有我一个,他只把你当成可怜的小孩,像对待离了家的狗一样,施舍些同情给你罢了。你是什么?对于他,你究竟什么都不是!”年氏的眼中,不变的冷淡与不屑,神色却是得意。那张妖冶的脸,张动的红唇在我脑中交织成复杂的画面。
      “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是!!”
      我猛地惊醒,熟悉的檀香气让我略微清醒。是了,这里没有年氏,这里是乾清宫。明白过这一点,之前的恐惧渐渐消失掉。闭上眼却没了睡意。
      披了件外衣,我从床上坐起来,反手一抹,额上尽是冷汗。呆呆得,看着空荡荡的右手,我的心也随之有些空荡荡的。翻身下了床,我推开房门,偷偷溜了出去。
      偌大的皇宫在夜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偶尔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我抱紧双肩,外衣太单薄,牙齿都冻得不自主地打起架来。虽然没有打灯笼,天上却有一轮明亮的圆月,投下皎白的清辉。我急迫地小步飞奔,七扭八弯终于到了那间偏殿。
      在哪里?明明是在这儿摔裂的,那两段玉呢?我四下顾看,心中着急,却是任我把那地面看穿了也没有白玉的影子。到底去了哪里?难不成被扫地的宫人拾了去?千万不要!
      “既然舍不得,为何又要摔?”
      蓦地回头,我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月光下,一是很宝蓝色褂子的十四阿哥坐在殿门口的石台上,手中把玩着那两截断玉。他挑眉看我,眼角隐有挑衅的意味。他知道玉是我摔的,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难道今天下午来这偏殿的人也包括他?!这么晚了,他为何还在宫里?若被发现了,后果可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他猜到我会回来找,所以故意等在了这儿,他等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一直在等?
      我硬了脸色,走到他面前,摊出手去,道:“还我。”
      十四盯了我半晌,嘴唇张了张,忽然捏紧断玉,闭了眼,唇边尽是苦笑,语气是浓浓的揶揄:“还你?那我呢?谁又把我的心还给我?”
      “你的心自是你的,没有人拿得走。除非你自己愿意。”
      “除非我愿意?”他反问,不待我答,睁开眼盯紧我,黑眸里涌动着自嘲,突然笑起来:  “呵呵,我着实是傻,心甘情愿把心给了一个不愿意要它的人,那个人丢掉了我的心,这里,这里……”十四重重敲击着自己的左胸,声音颤抖着,“一直空荡荡地痛,又有谁来管我是不是愿意?!”
      我调开视线,不忍看他,他却硬扳过我的脸,头抵到我额上,大大的眼睛与我的双眼紧对,我想躲开,却被他牢牢控制住,无处可躲。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把心给他了?为什么我在他之前爱上你,你却只肯把心给他?什么时候,你真的成了我四嫂?”十四的质问充满哀戚,他的眼中淡淡爬上血丝,嗓子哑得厉害。
      我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十四,觉得自己错得厉害,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理他,一开始我就应该用“四嫂”的身份让他离我远远的。他才十七岁,如果没有遇见我,根本不会有这些无谓的痛苦。
      “说啊,你说话!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不要用同情的眼光看我!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温柔地对我笑?如今又爱上了四哥,把我陷入这境地,又用怜悯的目光来看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十四低低地怒吼,紧紧箍住我的身体,依疼痛的程度来看,估计我的两只胳膊都有了淤青。可是比起十四,我此刻的痛远不及他分毫。于是我没有半点挣扎地任他箍着我,希望这样能让他好过些。
      十四的眸中渐渐没有了怒气,只是悲伤,如纯白的月光铺了一地。
      他的眉隐隐跳动,牙齿咬紧嘴唇,似在极力忍受些什么,直到听到“吧嗒”的声音,我才觉得不对劲,一把推开他,也不料他那样轻易就被我推开了。隐约的碎响,两段碎玉落在地上,白色的羊脂玉,优美残缺的弧度,却沾了猩红的血迹。十四倒吸凉气,我顺着血迹看过去,十四的左手正滴着血,那一串红珠从他松摊着的手中落下来。我胸中一痛,抓起他的手,翻转过来,就看见他掌心躺着的深深的伤口。一个人,需要多大的痛苦,才能将玉捏进掌中,任血流也不觉疼?
      我捧住十四的手,傻得用手去堵流血的伤口。十四冷然地抽回手,语气里有淡淡的恨意:
      “他送你的玉我还你,也请你,把我的心还给我。”说罢,他一眼也不看我,走出偏殿,流血的手握成拳负在身后。
      我呆楞地蹲下身,拾起那两段带血的白玉,捏紧在手中,浑身瑟瑟发抖。
      突然觉得今夜真的好冷,不是北风的北风,吹在我身上,道道如刀割一般。
      ********  ********  ********  ********
      翌日。
      今天不该我当值,正好因为昨天的事后半夜我都没睡下,一个人裹了薄薄的棉被在床上直坐到天明。那两段玉被我搁在桌上,红色实在刺目,现在天大亮,我自去打了些水来想把它们洗干净。
      手指摸着凉凉的玉石,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
      清凉的水染上了血迹,玉石渐渐变得剔透,显出无暇的白色。断口上的血迹却沿着石缝深入,无法濯洗干净,仍有浅淡的红色。将断玉擦拭干净,我握在手里把玩,突然发现断玉的内侧竟刻着极小的一个隶字。
      细看之下,那是一个“耔”字。
      我一失神,想起四爷摘下扳指时苍白的骨节,那一眼中的隐痛。越发想不明白。四爷的心思,我竟从未明白过。
      一次次相信他心中有我,一次次被自己推翻。他对年氏,他对我,究竟哪是真哪是假,亦或皆真,亦或皆假?拇指无意识地抚摸白玉上的小字,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还有十四。他的伤如何了?身上的伤,搽了药不多时也就恢复了,心上呢?心协商的伤怕是不能够找到心药给他医治了。

      “砰砰砰。”
      我慌忙将断玉收进那个放着十四朵腊梅的匣子里,起身去开门,门外却没有人,只有一个信封摆在门口,信封上什么字也没有。我疑惑地拾了信封,关上门才打开来看。
      “朝后偏殿见。”
      纸上只有这五个字,我将信纸放回信封中,点火烧成灰。纸上的字迹不是四爷的,十四今日不可能会来找我。那么定是十三。

      算着下朝的时间我偷偷溜到那间偏殿,等了一会子突然有人在身后一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无,果真是十三。
      他一身朝服,看起来比平日里沉稳许多。
      不等我发问,他主动交代道:“年氏小产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腿软地后退半步,听见十三继续说道:“四哥今天推了朝事,说是身体抱恙。”
      抱恙?他病了,是因为接受不了失去孩子的打击?
      “那他病得如何?可有瞧大夫?大夫怎么说?开了些什么药?他可有按时服药?病可有好转?”
      我接连发问,看见十三的神情现出为难,我这才反应过来:抱恙的是她,而不是他。
      不可抑制的,我苦笑起来,嘲笑自己因为他一句抱恙那么慌张,结果却是担心错了对象。
      “耔樱,你……没事吧?”十三担虑的神色写了满脸。
      “没……我能有什么事?”我冲十三嫣然一笑,却不知自己的笑容有多凄凉。人家小产了都没什么事,我哪敢有事,即便有事,他也不会放了她来到我身边。想着我越是笑得苍白。
      十三动了动嘴唇,似有话说,还是另挑了一个话题:“这宫里人心险恶,一切不比在四贝勒府,你过得可还好?”
      “很好。”我淡淡地说。
      “四哥不问你为何来了乾清宫,我自也不问,想必皇阿玛还不知道你的身份,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搞的,但我相信你是有分寸的,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惹恼皇阿玛。”十三的表情,是真正替我担心。也只有十三会这么直接地关心我。我胸中一暖,感激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突然制止住我:
      “什么也别说,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万事有我。”
      十三冲我重重一点头,我感动地看着他,仅为那一句“万事有我”。他眼中毅然的光芒,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用害怕,因为万事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脱口而出拜托十三:“你什么时候抽空去十四爷府上见见他可好?”
      “十四?”十三疑惑地皱了眉。
      “是,耔樱拜托你了,去十四爷府上看看,他若是身体病了,就替他请个好大夫瞧瞧,他若是心上病了,就请你好好开解开解他。”我诚切地请求道。
      虽然奇怪是什么事,十三还是没有多问,笑容如春日的阳光般和煦:“好。”优雅的脸上似乎有些高兴:“谢谢你的信任。”
      我开心地笑了,感觉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
      “可有些什么话要我传给四哥?”十三问我。
      我怔了怔,云淡风轻地低了头道:“让他好好养病,照顾好年姐姐,至于我……”我目光黯淡,心中一抽,“如若实在无法脱身,当一辈子的宫女也好,让他就当府上没有过耔樱这个人,千万自己好好的……余下的,不用说,他也自会明白。”
      十三沉默地瞅着我,乌黑的眼珠里有些犹豫:“这事自会有人想办法,你不要太悲观。”
      “悲观?”我抬头望望天,微微一笑,“我不是悲观,只是我得不到的幸福总会有人得到,且就让她得得完整些吧。”
      我认真地看着十三:“让四爷好好待年氏吧。”
      “你呢?”十三的眸中浮动着淡淡的忧伤和怜惜。
      “我?”我好笑地伸了个懒腰,打着马虎眼:“花自飘零水自流,我自然那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咯!”
      紫禁城里的阳光,总是苍凉,我想要的,不过是好好生活,即便是缺了幸福,我的生命里还有快乐。
      ********  ********  ********  ********
      十一月二十五日。
      紫禁城已是深冬。今天下了好大的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可怜我这么冷的天儿还要当值。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对四爷避而不见,让十三找了人替我把玉镶回了原样,可是毕竟还是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淡淡的红痕像道红线穿过白玉。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只是不晓得谁会记得。其实有没有人记得也不重要了,自从我让十三爷带话给四爷起,就什么也不重要了。而他对此事并无半点反应,也是,年氏小产,他又怎么会分出心思来管这些?十三也再没来找过我,我现在究竟是乾清宫的宫女,他也不便总来找我。
      “神儿又走到哪儿去了?”康熙正在批折子,突然出声问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捏着一方研,却悬在空中,半晌没有磨一下。
      我放了研,匆忙一福:“皇上恕罪,奴婢只是……奴婢只是想,这些日子园里的红梅开得正好,皇上日夜辛劳,今儿个折子也不多,何不去园子里坐坐,赏赏花,尝尝点心,心情也会好起来,精神头儿更会年轻好些。”
      康熙朱笔一挥,批了手头那份折子,斜了眼看我,一面揉着额头,嘴角微微有些笑意:  “你这鬼丫头,自个儿想偷懒,这倒反成了为朕着想。”
      我一个劲儿地傻笑。康熙待我,不是一般的宽容,只要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我只要打个哈哈就能蒙混过去。
      终是顺了我的意,康熙命李德全以及几个常侍侯的宫女、太监摆驾梅园,还说今;儿个我要是弄不出什么好的点心,定要罚我。我笑而不语。要知道这吃的东西可没有人比我更在行。

      吩咐人带了碟子,将大大的生日蛋糕端出来。奶油是自个儿用蛋清、牛奶等等调的,虽然只有白色,却造了个很好的景。是松、竹、梅——“岁寒三友”。松、竹是用绿色的苹果酱画上的,梅是用上好的草莓酱点的。四周都用奶油糊上了荷边。中间儿还嵌了些新鲜水果,五颜六色的。
      康熙看过后问我这个是什么玩意儿。
      “水果蛋糕,奴婢一时兴起,平日里弄些个简单的吃个兴头,没想到今儿个游行让皇上尝尝,早知道奴婢也好多练练,不至于在皇上面前丢了丑。”
      “你这丫头,这东西看着还不错,不过依你小小年纪,怎会想起绘了岁寒三友?”康熙神色温和,饶有兴致地问我。
      “奴婢不过一时想起。在奴婢眼里,岁寒三友除了代表生生不息、不灭的生命之外,还代表了坚毅不屈的生活态度。不管是什么人,拥有怎样的生命,只要有这样的精神作支撑,定能活出个快意人生。”
      “好一个快意人生,朕今天倒非得尝尝你这小丫头眼中的快意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康熙笑着说。
      我吩咐他们取了碟子来,用刀将蛋糕分成十五份,想着那日画中的女子手上的红梅,盛了一块梅花给康熙。李德全接过去试过以后递给康熙。
      正在此时,突然有个小太监来,在李德全耳边一阵耳语,李德全走到康熙身边禀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正在书房候着,说是山西的案子有眉目了,皇上可要过去?”
      康熙一皱眉,把手中的碟子递给李德全,看了我一眼:“丫头,你的手艺朕只有下回再尝了,既是想要赏梅,今儿就不用在跟前伺候了,朕放你半天假,这美味也留给你替朕尝了吧。”
      康熙的话令我当场一楞,对于一个宫女来说,这样的恩典几乎是没有过的。终是李德全在一边撞了撞我的肘,我这才反应过来,福下身去:“谢皇上恩典。”
      康熙敛起笑意,转身在众人之中渐行渐远。
      吁,我松了口气,站起身往桌边一坐,石凳冰冷。看着桌上的蛋糕,我却突然没了兴致,在现代,每次生日都令我雀跃,一年中只有那一天一切都由我做主,要吃什么,玩什么,跟是很么人一起过,往往是提前一月就计划好的。而如今,若不是康熙对我莫名的宽容,恐怕连生日都过不成。现在得了恩典,可以好好给自己庆祝,却又是不安又是惆怅。不安的是康熙对我的态度,惆怅的是自己深陷孤独。
      去年的生日,四爷很晚才回来,很巧的是那天他歇在我房里。他太乏,话还没说上几句,就搂着我兀自睡去。当时我很安心地靠着他,自己轻声给自己唱了首生日快乐歌,奇迹般的,那晚他的眉头没有成结,脸上还有隐隐温柔的笑意。
      满园红梅,枝头压着皑皑白雪,花朵却仍是傲然,争着散发出清苦的幽香。日头苍白,没有什么温度,却给这白地平添了几丝亮度。
      这样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突然我傻笑出声,刚才德公公不是说他在书房求见么?

      “耔樱。”
      我猛然回头,心底像是白纸上抹了笔亮彩,不期然却见着了十三溢满温柔笑意的双眸。雪地里起了风,有细小晶莹的雪花飘落下来,沾在十三的发辫上,他长身而立,什么时候十三也像四爷那样挺拔了?只是四爷始终是冒着寒气的冰块,而十三却是冬日里的阳光。他的脸映着雪色白皙得如透明的樱花,直挺的鼻子,花瓣一样的嘴唇。头一次发现,十三真的很好看,纯净如冰山上融化下来的清甜流水。
      我站起身,眼里写满惊诧:“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去书房见皇上了吗?”
      “本来我和四哥一路的,急着来见你,反正要议的也是同一件事,就让四哥代劳了。”
      四爷?十三来了,他却没来。
      “今儿是你的生辰,我没带什么好东西来,索性把我自个儿带来了,你可高兴?”十三走近了来,半开玩笑地说。
      “十三爷别打趣我了,不过你怎么知道今儿个是我生辰?我好象没对谁提过来在和。”
      “这你就甭管了,今天你想要怎么过,我十三都奉陪到底。”十三阿哥坐下在我旁边,不答反问。
      “我么?”我瞅他一眼,眼珠子一动:“我想喝酒,好久没有醉过了,十三爷可愿陪我醉一场?”

      也不知十三是如何猜到我的信息,早命奴才备了两坛子好酒,就等我开口。这便唤了奴才来布碗摆酒。
      我看着十三开开心心替我庆生的样子,心里头却是一酸。
      屏退了左右,梅园里只有我和十三。满园火红,映着我绣红边儿月白底的旗装,十三一身的素白,美得恍若是一幅画卷。可惜这画中没有他。
      “这头一碗,庆祝我生辰快乐。”我忽略心底的隐痛,举起满盛的瓷碗,脸上尽是畅快的笑意。
      十三看着我,黑眸中亦是欣然,举碗与我适宜,引颈而尽。我也一口干下那碗酒,这酒果真好,天晓得我判断酒的好坏是因其辛辣而定。这酒一下肚,好似一把烈火自嗓子眼儿一路烧进胃里,我的眼角,沁出丝丝星芒。也不知是快意还是苦涩。
      “那,这第二碗……”我舌头有些大,却仍旧不知天高地厚地满了一碗酒,“庆祝……庆祝你来看我,庆祝我有你这么好的朋友。”我视线模糊地看着十三,不等他答话,急急灌下第二碗。十三犹豫了下,我眼中无数个他的影子露出些担心和犹豫。但终于他还是一口干掉了手中的酒。
      我摇摇晃晃地端起酒坛,给自己满上第三碗酒,手抖得厉害,有些酒洒在了手背上。
      “耔樱,你醉了,不要再喝了,你实在想喝,我替你干。”十三劈手来夺我手里的酒碗,  我用力抓紧,执拗地不肯放手,我苦笑着摇头。
      “十三,你不懂,这碗酒没有人可以代我喝。”我痴痴地盯着手中的酒碗,笑得有了泪光,我伸出食指在十三面前晃动,“这碗酒……是庆祝我,钮祜禄氏•耔樱可以嫁给四爷……”大颗的泪珠滚下来,我猛地一口饮下碗中的烈酒。
      “耔樱,你醉了,要不我送你回去,改天我们再庆祝一次。”十三焦急地抓住我乱晃的手,掌心的温暖穿过来,他扶住我,正欲扶我起身。我却不停摇头,用另一只手压住心脏的位置,嗓子痛得不行。
      “这里,我这里闷得不行,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是一直不能说,我真的忍得好辛苦,十三,你知道吗?我的心憋得快要炸开了。”
      “好,你说,有什么你都对我说,这样就不会太难过……”十三轻轻拍抚我的背,眼里全是心疼与怜惜。
      “十三,你听说过飞蛾扑火么?明明知道是玩命的事,却什么也顾不得。我就是这样一种人。明明不肯把心给他,却早在不知不觉中送了出去,因而伤得体无完肤。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笨?明明知道得不到对等的真心,明明知道不值当,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倾其所有爱上了他,我的爱注定不会有结果,爱越深就伤得越重,我想要及时抽身却早已深陷得拔不出来,我该怎么办?”
      十三紧紧抱住我,我的眼泪鼻涕通通往他身上蹭。
      “什么时候,你爱他也这样深了?”像是问我,又像是叹息。十三将我揽在怀中,手轻抚着我的背,竟有些微的颤抖。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转过头,却见那人脸色苍白地用一方手帕按住猛咳不止的口,眉峰紧皱,黑眸紧闭,捏着件什么事物的另一只手紧扣到痉挛。
      我的心猛一抽,却见此刻我与十三正抱在一起,姿势极度暧昧。
      他……
      都听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 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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