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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原来 ...

  •   夜半,春宛已经歇下了,我躺在床上辗转无法成眠,一来身上难受,二来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我的脑子里,全是四阿哥的脸。初见时的冷峻,淡漠;新婚时的探究,戏谑;因为十四而尴尬的四爷;因为十三而拂袖而去的他又是什么样子?
      高烧的那个夜晚,任由我抱着,伴我入睡的人是他吗?为什么明明温存却不让我发现?那个说“可以是十三,但绝不可以是十四,绝不可以”的四阿哥,对于我和十四事事细究,看见我和十三的默默对视只是沉默耳朵离去。难道说喜怒无常的四阿哥是真正在意和十三的手足情。那我呢?他到底把我置于何处?他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爱他,只是一味想占有,一味为十三盘算。毕竟我太过天真,在这个九子夺嫡的时代,我竟希求真心,那根本是遥不可及的事。
      身上的伤辣辣地痛,我却只觉夜风冰凉。
      起了身,披上薄薄一件绣着几瓣梨花的丝质素袍,我瘸着脚习惯性地站到院门外。
      几十步外的斜前方,是四爷的书房,我惆怅地看着那里通明的灯火,心中有万千疑问,若是从前的我,什么都只求坦荡,现在却咫尺也是天涯,什么都想问,却什么也不能问。
      红蜡泪,荷风凉。
      不觉间已站得两脚发麻,本是夏夜,但觉微寒。我的手轻按在眉间,抬眸却见书房灯火依旧。今夜怎么这么万?若是往日,年氏院儿里的灯都该熄了。
      好奇心驱使下,我一步一挪地走到书房门口。小杰子歪歪地睡倒在墙边,一个没注意,险些踢到他。好奇心害死猫,顾城月你丫就是真不怕死,也万万不可连累耔樱,要不然历史可就翻天覆地了。
      帘子一打,我蹑步走进书房。
      酒味?我吸了吸鼻子,再次确定。真的有股子酒味,还很浓烈。
      “当……”
      一个酒罐子在我脚边歪滚了两下,我这才注意到,日间整齐素净的书房,此刻遍地都滚着小号的酒罐子,张张写满字的宣纸散在地上。我蹲身下去,莹白纤细的手指微颤着拈起几张纸来。
      “耔樱,耔樱,耔樱,耔樱……”纸上的字体缭乱无章,笔力直透纸背。
      我的指间,颤抖越发剧烈,唇间传来被咬噬的疼痛。
      心抽成一团。纸上笔笔都如刀刻一般,令我震惊,似是沉痛深切的呼唤荡在我脑海间洁白的宣纸上,打起小小的褶皱。
      四阿哥……这就是史书上冰冷睿智喜怒无常的四阿哥?
      “啪”一声,手中的纸被抽走,手上空落落的有些凉。我猛一转身。
      一身天青色的四阿哥站在那里,手上的纸皱得不行,浓浓的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漆黑的眼眸幽深得见不到底,他的脸上,怒气从未有过的明显。
      “谁允许你近来?谁允许你看?”
      四阿哥的脸上,受伤写得明明白白,第一次他放任自己的情绪让我看得清楚。因为喝酒的关系,他的唇色苍白,整个人都笼罩在冰凝的孤寂中。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质问,像是在问我:
      “谁允许你走进我心里?谁允许你窥看我的心?”
      我无言,此刻与他痛在一处,原来他竟把自己藏得这么深。
      “你走,我不要看到你!”四阿哥背过是很去,怒声道。他的瘦削,他的单薄,此刻我看得分明。
      “四爷……”我哽咽着唤出声,身子却止不住地打着颤。
      “走啊!!”四阿哥一扬手,写满我名字的生宣片片如雪花般飞扬落下。
      我倔强地不肯走,反而逼近他两步,伸手去扳他的身体,他的手臂,寒凉如冰,我的温度自掌心传过去。四阿哥突然捉住我的手,转过身来逼视我,黑眸里痛苦尖锐地闪烁着。苍白的薄唇微启:“你到底想怎么样,想要我怎么样?!”

      “耔樱格格!”冷风穿堂,小杰子站在门口,讶然地问,想是四爷的声音吵醒了他。
      四阿哥的手愈收愈紧,我的手腕像会被捏碎,我却不管不顾,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想要温暖他。我盯紧他,问出了早埋在心底的问题:
      “你说,可以是十三,但绝不可以是十四。那么,你呢?我呢?我们要怎么办?为什么,不是你?”
      直直地盯紧他,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四爷的眼底,有光芒瞬间点亮了黑夜。我隐隐吸着凉气,但视线半点不移,眸光坚定决然。他的手蓦地一松,猛然拥我入怀。我的心剧烈跳动,血液奔涌的速度刻遍全身。
      小杰子不知什么时候退出了房间。我的手攀上他的背,泪水都沾在他的衣裳上。耳畔传来四阿哥沉稳的心跳声,我们的心,从没有这样贴近过。冰凉的唇,细细吻过我的脸,淡淡的酒气夹杂了浅浅的意乱情迷。他的吻,深情回暖,一路穿过我的脸颊,力度也越来越大,我的发肤都暗暗疼痛,手臂却是收得跟紧,彼此都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去拥有。
      四阿哥的唇深深印在我唇角,辗转着就要移到我的唇上。却立时停下,他看了看我,眼神迷蒙,一向不带表情的脸庞,一时却写满了无奈,心酸,恐惧,后怕,以及无悔的深情。
      微凉苍白薄若残樱的他的唇。
      温热娇粉软若白雪的我的唇。
      吐纳呼吸皆在彼此鼻息间。我与他凝固与这瞬,两唇之间,一纸之隔,即成用隔。他的脸上飞快闪过决绝,痛苦。两臂回收,用里一推,我后跌两步,背撞到墙上,心却似伤在刀口上。
      我的脸顷时抽得雪白,再无半点血色。我睁大眼凝注他,眼里尽是质疑。他却半眼也吝啬看我,声音虚软颤抖:
      “小杰子!”
      小杰子打了帘子近来,见我们神色古怪,只低了头听命。
      “送耔樱格格回屋。”淡然地吩咐。我却注意到,他的手扣紧在我留下泪痕的地方,衣服被捏得起了皱,他却茫然不觉,骨节越发青白。
      四阿哥,他在隐忍克制些什么?在我看来,只要愿意,什么样的扣都绕得出来,因而他心中的苦,此时的我分毫都不懂。
      只知道他拼命去抓一样东西,而我是他将放掉的一件不值价的牺牲品。
      八福晋那日的话顷刻闪过脑中——“我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爱不爱又如何?”
      我露出揶揄的笑,突然明白了几分,只冷冷道:“奴婢自会回去,不劳爷挂心。”说罢转身要走,却听见四爷低沉的声音传来:“去吧,小杰子。”“你……夜里凉,多穿点儿,身上的伤好好养着……”
      我迈出门槛,酸意溢满心间。
      ********  ********  ********  ********
      秋菱已白,菊花残伤满地。身上的伤早已复原,心上的伤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好转。
      借病我免掉了许多诸如请安之类的杂事,每日闲置在屋里,时睡时醒,手上捏着半卷诗书。一日几行,几个月下来,也算成了半个“才女”。不过倦额定很,总是想睡,还常常想象若是在现代该有多好。平淡的大学生活,平凡却温馨的爱恋,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分手,偶尔与罗茜茜吵上一架也不错。总好过现在,日也愁夜也愁,一想到四阿哥就觉得脑中钝痛,索性全然不想,每天木然地看书,写字,睡觉。面色越见苍白,本就极大的眼睛越发泫然。这样下去,不多时我的IQ就跌到零下了。
      这阵子听说四阿哥的母妃乌雅氏,也就是德妃日子正病着,听说是哮喘之症,春秋之季总发。我已告了那拉福晋,明日就去宫中照看德妃,算是替四阿哥尽孝。其实,我不过是想避开让我烦扰的一切,免得跟得了抑郁症似的日渐消瘦。
      以前和男朋友闹别扭的时候,总是拉不下面子,心里分明想得紧,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因为知道他总是拗不过我。四阿哥却是不同的。风里落化谁是主,思悠悠。主是他,思的却只有我。那晚之后,我总借由各种理由避开他,他来我屋里时我也只推说身体不适或是早已歇下,后来他也就不再来了。过后想起,觉得自己傻得可爱,耔樱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我挡了他,等于把他挡到别的女人屋里。
      上月中旬,年氏传出有孕的消息,一连半月,四阿哥都歇在她那里,见天儿地欢喜着,一向冰冷的人眼瞅着带了暖意,看得出是真欢喜。一直以来,我都拒绝接受一个现实——四阿哥是那么多女人的丈夫,雍王府的主人,康熙的儿子,未来的雍正皇帝。傻傻地认为这是一场两个人的戏剧。那拉氏,他的青梅竹马;李氏,他额娘眼前的红人,他儿子的母亲;年氏,他手下得力大将的妹妹,他目前的专宠。不能说没有利害关系,那情呢?那拉氏,李氏我不敢说,但对年氏,他多少是喜欢的。那我呢?我于他,又算什么?
      我苦笑,闭了眼想小睡会儿。总是这样莫名就想岔了,最后还是苦了自己。
      下午,春宛帮我收拾好了一切。这屋里什么也没动,我只带了些衣物,一个小匣子,匣里是零星的几件首饰,还有我扔给十四,又落到四阿哥手上的十四朵白梅,后四爷让小杰子仍是送到我手上。
      手头这本花间集已借了多时,四爷准我自个儿到书房里找书看,待会儿就去还了这集子,另借几本进宫后看,算是打发时间。
      走到书房门口遇见了十三阿哥,他照旧穿了素白的褂子,正从书房出来,看上去精神头极好,眼角眉梢都隐含着笑。
      我一福身正要请安,他伸手扶了我的胳膊,示意我起身。我一诧,抬眼看他,本就俊雅的眉目此时笑得温润如三月的风,正待说些什么,帘内传来四阿哥喑哑的声音:
      “是耔樱么?”
      我心里一惊,十三却没说什么,只笑言:“四哥唤你,快些进去吧。”
      我一福身,终是走进了书房,脑子里不由浮现那时的凌乱,以及淡淡的醉人酒气,纵是知道这一次不会再见到,仍然止不住去回想。
      “爷吉祥,奴婢是来还书的,另外奴婢想再另借两本集子,扰了爷办公,请爷见谅。”我一句说完,语气里有疏离,眼睛却只敢盯着灰色的地面,怕泄露了半点心事。
      屋内半晌没有声音,我低着头,眯着眼,心里却直是打鼓。自从上次他推开我,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只有我,常站在远处,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他。过了这么久,他可是改变了分毫那时的想法?是否已抓住他想抓的东西?可有念我半分?恍然间,他的眉眼已是模糊一片,这回可得将他看个清楚,一去也指不定会是多长日子。
      这么想着,我猛一睁眼。玄青色的皂靴,黑色的长褂,腰间系了些玉饰,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清癯。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立于我身前。
      本已瘦极的脸庞,今日更见清瘦,他面无表情,黑眸幽深。
      原以为会是埋怨,会是憎恨,不料果真见了却是想念,超乎我想象还要更深的想念。我以为自己很理智,拿得起放得下,能控制住自己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却
      听见书落在地上沉闷的响声。
      泪有多苦涩,思念就有多深。
      我背转身,不要四阿哥看见我的眼泪。
      有力的双手捏住我的肩,扳回我的身子,我避无可避,只好看着他。冰冷的食指揩去我的泪。他看着我,声音还沙哑着:
      “怎么?你预备一辈子躲着我吗?”
      “不躲着你,又能怎么办?”我眼瞅着他,继续道:“看着你,猜着你,看不明猜不透,只会更痛苦。”我哀怨地看着他,心中有气,又觉得气得没有道理。
      四阿哥瞳孔一紧,却似不知:“看着我?猜着我?”
      我垂下眼,并非不好意思,而是生气。不看你,不猜你,我又去看谁猜谁?
      “那你又为什么告了那拉福晋,说要进宫照看额娘,不是为了躲开我么?”四阿哥疑惑地问。
      “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梳理我的感情,太多事情想不明白,我要找到自己的位置。”
      “位置?”四阿哥似乎对这个词感到很新鲜。一个古代的已婚妇女的位置,除了是丈夫的附属品还能是什么?
      “是。”我坚决地说,猛地抬头凝视他:“在身为一个女人之前,我先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心有思想的人,即使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生活,我也想为自己的心而生存。”
      “你?”
      “是,我。”
      四阿哥的目光里写满了诧异,细细打量着我,眼神里有悸动。
      我的背脊挺得笔直,深吸一口气,倔强地凝视他。这段时日经历的事让我真正明白了,耔樱现在的处境,如果带着钮祜禄氏的身份走下去,结局只能是悲剧,寂苦一生。从此时起,我要以顾城月的方式生存,或许会有风波,但顾城月已是耔樱,我们的命运紧紧相连,要想生存,除非自救。
      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我拉开与他的距离,不卑不亢地一福,自去找书了。
      似是震惊,似是艳羡,四爷没有跟上来,直到我要离去,他才淡然地说:“我等着,看那个不一样的你,不屈为奴的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顿了顿,恭敬地打个千儿,退出书房,心底久久无法平静,好似有什么真的会从这一刻变得不一样了。
      ********  ********  ********  ********
      长春宫。
      早早地进了宫,德妃身边的宫女茸儿在宫门口迎了我,一路曲折,终于到了德妃所住的长春宫,来不及仔细地欣赏一下“故宫”,卸了装束,换一身儿水蓝色绣野蔷薇的宫装,如此前后伺候也省掉许多麻烦。这次在宫中待的时间怕是不会短,这样的妆扮会方便许多,毕竟我是来伺候“婆婆”而不是来观光的。
      一切整顿好了,茸儿领我去见德妃,一路上不断偷眼打量我。茸儿约莫十五六岁。看起来极为乖巧,黑白分明的眼珠总滴溜溜地转。我索性抬了让她瞧个清楚,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无措间,我对她展颜一笑。
      走到德妃寝宫前,我已和茸儿混了个脸热,我让她私底下叫我“妹妹”就好,不要“格格”“格格”的叫起来生分。她见我不端架子,谈话间也轻松了许多。
      德妃的长春宫里种满了各式的花草,能生出像四爷那样睿智沉静的儿子,想是一个极有智慧与气质的女人吧。俗话说耳闻不如见面。果真如此。玉调一样的脸庞,自有一种清净高雅之气,乌黑发亮的长发绾在头上,只一根细长的羊脂玉簪子固定好。一身粉到近乎白色的宫装,边角绣着极小的几朵桃化。高挺的鼻,秀长的眉,宽阔光洁的额头。她慵懒地眯着眼,可以想见那薄薄玉帘下的横波,是如何沉静如澜水。
      “可是耔樱来了?”
      屋子里有股子淡淡的药味,夹杂了米兰的香气,竟一丝也嗅不出苦。
      我收回目光,略一蹲身:“奴婢见额娘安,宫里传出消息来说额娘身体有恙。四爷愧为男儿身,无法尽孝于榻前,特命奴婢前来侍奉。”
      “老四也真是。你们新婚后,你进宫也少,咱娘儿俩就免了这些个虚礼吧,你且起来,坐到额娘身边,让我好生瞧瞧。”
      方才斜躺在榻上的德妃已经坐了起来,美目如丝,清静恬淡。我再一次感慨古代的环境就是好,四十多岁的女人可以保养得一如二十几岁的女子,虽然眼角还是看得出淡淡的皱纹。
      我蹲身谢恩,坐到乌雅氏身边。
      她的目光里始终带着淡淡的疏离,眸色幽黑,让我想起了她的两个儿子。她静静地看我,半晌眼中竟带了些怜惜,她温软的手覆上我微凉的手背,轻叹口气:
      “苦了你了。”
      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震惊。乌雅氏的眼像是可以直接看进我心底,她明白我在想什么?似乎漠不经心的一句问话却可让我心中顿时暖意盎然。
      她的手掠过我额头,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
      “可怜了这么美的可人儿,今年才十四吧?可惜老四现在一心系在那汉家女身上……”
      乌雅氏语气淡淡的,我却耳尖地听出了她对年氏的不满,想是李氏又在她耳边吹了什么风,不过满人向来看不起汉人,我眼前这个气质不俗的女人也带着满人的骄傲。
      “年姐姐现在怀了四爷的子嗣,四爷宠爱她是应当的。”我垂下眼帘,掩去了眼中可能浮现的苦涩。
      乌雅氏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神情有丝不大一样,眼光也显得锐利了些。她一笑,又恢复了疏离。不着痕迹地收了手道:“你说得也对,额娘是糊涂了。”
      我心中冷笑:你才不糊涂,分明是想试探我可是一心在四爷身上,若我的心不在四爷身上或是只晓得嫉妒的蠢女人,自然会应和你。

      和乌雅氏说了会儿话,我回到自个儿屋里。回想刚才,真的像是打仗一样,恐怕这种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会越来越多。顾城月,你真的有把握以本色生存在这个时代?
      在长春宫,我做的事极为简单,不过是伺候德妃用药起居,也不用像普通宫女一样固定时刻当值,只要不错过用药用膳的时间,别的时候还是很闲的。晃眼已是十月,随着天气转凉,又值秋冬交替,德妃的哮喘又开始反复,不过只要天气稳定了,德妃的病自然会好。
      进宫这许久,四阿哥偶尔进宫,德妃有意留他,他都推说公务繁忙。倒是十四有回来请安撞见了我,他一直不看我,却在我端茶水给他时,五指收紧地恨不能把茶杯捏碎。我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拿着托盘退出去后就将之后的差事交给茸儿了。之后每每算准十四请安的时辰,我总不在跟前伺候。
      听说储秀宫最近新进了些秀女,从前看《金枝欲孽》,觉得那些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真了不得,随时斗智斗勇,错综的人际关系网,背后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时不时还暗害几个大有希望的秀女。对于这群放现代也就一队青葱高中生的女孩子我充满了好奇。
      正好今儿个纳兰贵主儿发起茶会,邀各宫里的娘娘以及有资格复选的秀女都去参加。其实谁不知道名为茶会,实际这是秀女们又一次复赛,在茶会上,走步,餐饮,与有身份的妃嫔们攀谈,处处是成功点,也处处可能暴露出自己的致命弱点,或荣或哀都只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本以为德妃因喘症不会去,结果她说今儿天气不错,喘症这些日子已见好转,看看小辈儿们人也新鲜些。我也赶着乐得凑这个热闹。
      还是那身水蓝色绣野蔷薇的宫装,扎了粉色的绸子。每次穿这身儿衣服,都能让我依稀看见还是顾城月时的我单纯透明的生活,心里也轻松许多。
      惠妃纳兰氏是大阿哥的生母,康熙曾因怜她丧子而赐八阿哥于她膝下抚养。现代父母离异重组的家庭的孩子总容易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何况那时的八阿哥还有一个身份尴尬的母亲,想见却不能见,还要叫别的女人“额娘”,承欢膝下,他的长袖善舞兴许就是源于年纪小小就要学会察言观色,把大堆的事情深埋在心底。
      入冬的天气,出门的时候德妃特地嘱咐茸儿取了件白狐的坎肩儿给我。经过两个来月的日日相对,德妃的脾性我摸了个清楚——和四爷一样的面冷心热。她和四爷的罅隙之所以会产生恐怕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们太过相似,更加容易伤害彼此。
      德妃竟是了然我的心思,任我去看热闹,她和惠妃、宜妃自去冷眼做裁判。
      我这是头一次游“故宫”,不免有点忐忑,转念一想,我又不绕远,就在附近走走,哪会那么巧?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要走远的,只是风景太过迷人,越看就越想见着它的全部。皇帝住的地方果然华丽得超乎想象,在苍白的日光下隐隐透出颓然的苍凉。
      走着走着我就迷路了,莫名的小道上,那些宫人不知消失去了何处,偌大的皇宫,此刻像是只有我一人。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日头,想起了那个黄昏的四贝勒府,那时我的绝望、冰冷,心伤远大于身上的痛,正当我渴盼黑暗中的那点亮,他出现在我面前。那一日的十三,全身上下都是温暖,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温暖。也正是因为他,我明白了四爷在我心中的位置。别人都说恋爱是痛苦并快乐着。为什么我却是快乐并痛苦着?发现他因为我而醉酒,写了一地我的名字,我是那么快乐,而这种快乐却因为他冷然地推开我被他亲手摔成了痛苦。他心里有我,可他心里还有很多,我从来是排在最末的那个。现在的我不止是钮祜禄氏•耔樱,同时也是顾城月,顾城月不要用一份真心换未知数分之一,顾城月不奢求是唯一却至少要对等的真心。
      我要的,他给不起。
      他要的,我不愿给。
      十四岁的耔樱,二十六岁的四阿哥,谁曾料想中间夹了个大学生顾城月呢?如果是二十一岁的顾城月遇见了二十六岁的四阿哥,中间也不会夹上那么多名字。一首以前常听的曲子突然浮上心头,看着苍凉的宫宇,我不由唱出了声:
      “如果让我遇见你而你正当年轻
      用最真的心换你最深的情
      如果让你遇见我而我依然年轻
      也相信永恒是不变的曾经
      如果让我离开你而你已能平静
      只愿你放心也不要你担心
      如果让你离开我假装我也平静
      就算是伤心也当作是无心
      时空阻隔岂止长路迢迢
      情丝缠绕岂止长发飘飘
      那红尘俗世的人为什么总是多情惹烦恼
      本是云该化作雨投入海的胸襟
      却含着泪水任孤独的飘零
      本是属于我的你同把人生看尽
      却无缘再聚怨苍天变了心”  (——《怨苍天变了心》方季惟版)
      清甜的嗓音带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却唱着低婉飘愁的调子。一曲唱罢,我怔怔地出了神,视线落在古青色的道路前方,几丝迷茫,几丝惆怅。
      直到一抹明黄走到我身前。我木木地抬头,只见那人穿了明黄的靴子,明黄的褂子,衣服上绣着五爪金龙的暗纹,袖口、领口、褂边都有暗红的丝线绣成的腾龙图样。我一时反映有点迟钝,直直地看向那人的脸。四五十岁的男人,刀刻一样的眉目,额间已有浅浅的皱纹。深邃的双眼迥然,似笑非笑,喜怒莫辨,一双无情的薄唇。他笔直地站在我眼前,那令人压抑的气势以及不怒自威的神色压迫着我。看到我的脸,那本无半点波澜的双眼突然失了颜色。
      “哪个宫里的大胆丫头,见了皇上还不叩安?!”
      边儿上一位老公公突然喝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急急一福:“奴婢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奴婢无意冒犯天颜,请万岁爷恕罪。”口里讲着告求的话,我心里却直犯嘀咕:书上不是说皇帝出行都会鸣鞭净道吗?难不成是骗人的?
      “大胆奴才!”老公公又要训斥,康熙却一摆手,老公公这才收了声,退到一边。
      我出了一头冷汗,情急之下我竟忘了,见了皇帝,请安应当跪下磕头才是,于是半蹲着再不敢动。
      “起来回话。”康熙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清朗。
      “谢皇上。”我站起来,始终不敢再抬头,直视皇上,那可是大大的不敬,事关小命,可马虎不得。
      “你是哪宫里的?”
      方才我把康熙皇帝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又不知规矩地胡乱请安,想是给这个“公公”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如果让他知道我是四爷的妾,会不会对四爷的印象大打折扣?想了想我恭敬地回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是长春宫的。”
      康熙没说话,空气似乎都凝固了,窒息的要命。
      “抬起头来。”半晌皇帝突然发话。
      我有点茫然,终还是依言而行,毕竟这个主我是惹不起。脸虽是扬起,我的眸光却始终投在地上。
      康熙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我,幽幽叹口气:“阿妮……”
      阿里?是满语吗?怎么听起来像在呼唤什么人?
      “德全,你在此处侯着,朕要去见见老姐姐。”
      原来那个连声呵斥我的人就是康熙面前的大红人——太监总管李德全。
      老公公应了声“喳”,紧接着康熙走向侧前右一间偏殿,那公公连连示意我跟上去,犹豫再三,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索性大步跟了过去。

      康熙怀念的老姐姐会是谁?在我的印象中,康熙一生有名分的女人就有四十多名,因而我认为他是所有帝王中最为无情的。因为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专情。爱情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有其他情感都不具有的惟一性不管是在正史还是野史上,康熙的功绩都是最耀眼的,盖过了其他的一切。可是,先前我竟在他眼里,读出了情意缠绵,是错觉么?
      之前唱的歌,本是感慨我与四爷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凄楚心境,康熙听了却对我出乎意料地宽容,莫非他与这殿中之人有着不可言说的一段纠缠?可是,这种只容得下两人的怀念场景,为何要叫上我?不过,此乃帝王秘事,我小小的好奇心不知不觉翻腾了起来。该来的总躲不了,横竖大不了是脖子上挨一刀,又有什么可怕的?想着我越发大胆地昂头挺胸地跟着康熙进了偏殿。

      殿中焚着淡淡的檀香,没有一个人,桌椅却一尘不染,像是每件器具都有了灵气,如人一般需要呵护。
      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长卷,画上的女子飘飘若仙。雪肤冰肌,柳叶弯眉,乌檀长发,樱桃小口,鼻头微翘,右眼下方隐隐有颗泪痣。素手纤纤折了枝红梅,与一身翠绿的美人相映成景。
      我歪着头打量画上的人,越看越觉得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那模样,那身影,太美太虚幻,仿佛已不在人间。难得美人不恋尘,浑身上下素到极至,没有半件装饰。她的脸上,浅浅的梨花酒窝,她脚边,翻非的衣角裙袂就已是最好的配饰。
      脑中突然闪现方才康熙看我时的失神,我的心剧震了一下。
      是了,画上的人除缺眼下的泪痣,模样与我几乎一般无异!我愣愣地站住,为自己的发现惊诧不已。
      待反应过来,康熙还在静视画上甜笑宛然的女子,久久失神,与我想象中的无情帝王相距甚远。我不动声色地走到康熙身后,隔着一米的距离与他一同瞻视画上的佳人。康熙定定地看着“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却可以想见。我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本有千般劝解的话,堆在唇边却未吐出半句。
      毕竟,他不只是一个男人,单纯地爱一个女子的男人。
      他是帝王,天下独一无二的“天资”。他的心伤,他的挂心,旁人都无需知晓,即便是无意中见到也要当作未曾见到。他的心事,他的神扰,旁人也无需去劝,天之骄子,岂容世人窥看?他的爱,他的憎,他的真正自我,都必须在王权中抛却,给自己筑起一道深厚冰冷的墙。他住在墙外,给世人看;她住在墙内,只与他看,这就是帝王之爱,自私却令无数人失却了灵魂去追逐。只能说,画中的“仙女姐姐”是人世间少有的幸运儿。
      康熙伸出是后去,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脸,指间都透着深切的爱怜,羊脂白玉的扳指映着画上人的脸,华光粲然。他闭了眼,口中唤着方才他唤过的那两个字:
      “阿妮……”
      那么震颤人心的低唤,“阿妮”应当是康熙对画中人的爱称吧。
      “朕这一生,有无数女人,你是朕心里唯一的人。如果当初你受了祖奶奶的封赐,又何至于苦恋一生?”
      很明显这几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世间人总是这样,明知万事都没有“如果”,却偏要去想“如果”。
      “长春宫到这儿还是有些远,你为何要到这人稀的偏殿来?”康熙突然发问,我想了下,还是照实说,要不是很么时候被扣上“欺君”的帽子自个儿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奴婢本来侍奉德妃娘娘去惠妃娘娘的茶会,娘娘见奴婢好奇,允许奴婢四处逛逛,奴婢一时兴起贪玩就走丢了。”
      康熙的视线从画上移开,落在我脸上,眼神恍惚地似想起了什么,薄唇轻扬,竟成了丝温柔的笑意。
      “你可愿来乾清宫当差?”
      我一愣,没想到康熙会为这种事征求我的意见。去或不去?可我本非宫女,若是去了,总会被拆穿。虽然我并非明言是宫女,但显然康熙已认定了我是长春宫里的宫女,这样可如何是好?
      “回皇上,奴婢身份低微,得以侍奉德妃娘娘已是幸事,娘娘待奴婢极好,奴婢不敢奢求天恩,但求能继续奉德妃娘娘左右。”
      康熙沉吟,深邃幽黑的眸中有淡淡的神往。
      “你不愿,当初她也不愿……”
      檀香阵阵,康熙兀自陷入了回忆之中。我静立于一旁,一站就是一个时辰。直到康熙转身出殿,我才跟在他身后出去,脚一动就是酸麻。
      吩咐李德全找了个太监送我回惠妃宫里,康熙在众人簇拥下离去,眼瞅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我脑中却浮现起那个肃黑的背影,在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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