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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章 红莲 ...

  •   翻过燕羽山,离京城已不远,我们一行却耽在一个小镇上,无法前行。
      春宛坠崖后我情绪很不好,身体虚弱。日不成食也不成眠,就是偶尔睡着了也会在梦中哭闹,然后惊醒,看着年羹尧坐在榻前寸步不离就想用药碗砸碎他。
      我知道那个凶手十之八九是八阿哥的人,年羹尧不会笨到让我在他手上出事。可是,就为了以示清白,他不止一剑洞穿了车夫的胸口,那把剑,是自春宛胸前直直贯穿至车夫的后背。他何其忍心?那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或许,在他们这些所谓的“主子”眼里,一条小小人命根本不足成说。
      如果是我……
      宁与她一同身死,也不要日日在梦里看到她嘴角带血对我露出美极的笑容。
      为什么那笑里不怨?为什么要让我永生歉疚?

      “如何?”
      我蓦地睁眼,大夫的手自我腕间撤下,立到一旁:“夫人受到了惊吓,心绪不宁。原本身子弱,这场伤寒来势汹涌,恐须在榻上养足半月,方能有所好转。”
      之前就含在目中的泪水此刻才落下来,竟还滚烫。我看着老大夫,脑子反应有些迟钝,年羹尧已挥手示意他退下。
      老大夫转身欲出去布药,被我叫住:
      “老先生,伤寒不好,可有大害?”
      大夫一愣,看了看年羹尧的脸色。拱手道:
      “对胎儿影响不大,但于夫人很是伤身。”
      “这药,不服也罢,你下去吧。”我背过身向里卧好,冷冷道:“你们都出去。”
      屋内的气氛一时凝滞,脚步声远,开门,关门。我的牙咬在颌下的杯子上,牙齿僵在一起,只觉脸上湿了一片,口中咸涩,一开始只是流泪,却若盐水般渍进了心里的伤口,痛得全身打战,后来有一只手轻拍着我的背,我不由松了咬在齿间的被子,由呜咽道放声哭泣,哭得全身脱力,才觉得连日来的愁闷有了出口。
      那只手感应着我的痛楚,随着我的收声也停了下来。浓浓的倦意笼上眉眼,我不由入了梦去,听得有人低声叹息,替我披被,迷迷糊糊地扯住什么软软暖暖的东西不想放手。
      胤禛,我好累,想留在你身边,为什么却阻碍重重。

      我的伤寒本就源自心病,许是大哭一场后将心里的抑郁都发泄了出来,我的病也渐有起色。
      “年将军。”自我病后,用药喂膳全是他一人亲劳,像是怕出了岔子他不好交代。
      年羹尧抬眸看我,微有诧异,转瞬又化作淡漠,手上搅动着的药匙不曾停歇:“格格有何吩咐?”
      我冷冷睨他一眼,看着他的脸,我就会思及年氏唇边的殷红,忆及春宛唇畔那朵如花的微笑。欸乃一声敲破心湖。
      “我们何时启程?”我状似无意问及。年羹尧的手抖了一下,抬头望着我:“格格急着回京?”
      我憋开他的视线,咬唇应道:“嗯,我想回家……回府。”苦笑自心底抹开。“家”,在这个世界,我竟是个连家都没有的可怜人。即便府中凶险,只要熬到胤禛回府便没事了,而在你身侧,就像是身边有一颗定时炸弹,令人害怕。
      “他尚未回京。”年羹尧端着药坐到榻前,扶我坐起。我皱了皱眉,忍不住抗议:“我的手没有伤,可以自己用药。”
      年羹尧冷冷扫我一眼,看着伸到眼前的药匙,我默了一阵,只能妥协。这样的抗议有多少次了?从未奏效,却总作无谓的挣扎。
      “已过将近一月,皇上尚未拔跸么?”
      “塞外,京中俱无消息传来,应该是还没有。”年羹尧边答边喂我用药。
      “年将军长年在外征战,多年不曾见到令妹了吧?”鼻间嗅着的是药香,口里却是去不了的苦味。
      “你说络儿?”
      我微怔,年羹尧轻笑,本自刚毅冷淡的眸光转了转,却成了难得的温柔:“是有多年不曾相见了,当年她入府时我尚在军中,这一次四爷遣我送格格回京也是有意让我与家妹见上一面。”
      不曾相见?那就是说年羹尧与现在的年氏还没有扯上关系。如此,我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用完药,年羹尧扶我躺下,我一时睡意全无,问道:“年将军……大夫可有告知你我何时可以下榻?”
      “再有三日,格格觉得无趣?”
      我黯然地阖上眼,那个会在我病中肿着双眼一直唤我的女子已然不在,这一日与年羹尧说的话已超过我们最近对话的总和,没有宛儿相伴,是无趣么?我的唇边浮出孤寂,是冷吧?一如华月,华丽美绝,却有着无人能想的孤独。宛儿是曾放肆于空中的烟火,热闹过后,天空只能独自沉默。
      “我陪你说会儿话可好?”
      我愕然地看向年羹尧,那张充满魅惑的脸依旧没有太多表情,语气里却少了惯有的公事公办。
      我扯出一丝笑:“那就说说你妹妹吧。”我的笑细若碎莲。连夜蔓枝在年羹尧眼底铺成一地,展开一幅淑秀煦暖的画面,勾去蒙在心湖上久年不散的大雾。
      ……
      当年莲叶漫天,当真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出身包衣的少女也会有梦,越是脆弱的梦越绚烂,一如五彩的泡泡,便是反射别人的光,同样掩不去本质剔透。这样的纯净美丽太过幻幻,总要有人护着,才不至于被现实碾碎。

      “哥哥!”少女看到他,十三四岁就已美艳绝伦的脸上绽出让太阳都羞色的光芒。她飞奔而来,一阵淡淡如荷的清雅甜香冲入他胸怀之中。
      一时之间,少年反而局促,轻轻推开她,哪怕身上的疼痛令他皱眉咬牙。
      少女清浅地笑着,扯下细麻的小帕,轻拈在兰指间,一点点汲去他额上的汗水。
      少年的年羹尧宠溺地看着年络玲的笑,只觉得美得不行,即便是牺牲所有,只要能掬起幼妹唇边那一汪如泉映月的笑容便没有什么是不值当的。

      其实给人做小厮也是很辛苦的,那身粗布下的身躯常常青紫相间,血痕狰狞。每每回来看络儿,他才会换上问管家借来的显得身子瘦小至极的长袍,亲手收拾好长辫,洗净脸上的污灰,以最轻松完好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
      池中菡萏红映日,偏偏莲叶同心。

      他当她不知么?
      年络玲是何其聪明的女子,面似芙蓉心若明镜。对镜顾影,那双凤眼里流露出的不是为人妇后常有的娇媚,也不是在年羹尧面前时的巧笑倩兮,而是寒愁对着远山。长长的指甲划过眉角,留下芙蓉玉般的红印。

      红颜一笑烟云散,秋风何故总留步?
      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美成这样子的女子实属少见。这样的络儿,在年羹尧心中,只能是被深藏的和氏璧,一旦开光,便是玉屑流光,破碎残伤。
      男子胜于城,女子胜于貌。
      那年夏时,蝉鸣烦急,莲池边,有姝一人,轻盈浅笑。肤若凝脂,黛眉如烟,半笼着远山轻愁。一蹙眉便激起满池涟漪。玉足勾起清辉带露,她美得那般肆无忌惮,落入有心人眼中,堪堪把这朵清莲折下,丝缕尽断,裹上大红喜袍,送入四贝勒府。
      礼成当夜,那个清癯深沉的男子淡淡对她道:“歇了吧。”吹灯和衣而眠,预期中的让人面红心跳的洞房花烛没有到来,那个清如苍松的男子并未碰她,第一次知道躺在陌生人身边也可毫无顾忌地入睡,那种自小就纠缠于她的不安全感竟这样被驱散。
      算是爱还是恨?爱上他身上苍松般地迷离,悠远的气味,恨他苍松般地自制、疏离。他永远是理所当然地独行。
      阴差阳错的,年络玲本欲以一己之姿拉年羹尧一把,却不料已有伯乐相中他,时当她挣扎于四方天地之中,他已在疆场驰骋。
      她却不悔,一心要得到那人的心,一心要抓住这段“缘”。
      ……
      年氏也是可怜的女子,而眼前这人,却更为可怜,因为他心心念念要捡,倾力回护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那朵清莲,而是开成了根底糜烂的红莲,妖冶致命。
      “年将军,我们明日启程如何?”
      “尚有三日。”年羹尧提醒道。
      我微微一笑:“你想个法子将我抬上马车便成,如此也算得没有下榻,今日我已觉身体无碍,只是碍于医嘱。”我坦然相视,以示我所言非虚。
      年羹尧的目光微有异样,很快又恢复常色:“那就听格格吩咐。”
      “不过——”我拖了个长调,“年将军准备何时派个丫鬟与我?一直由将军照顾,我还真的不甚习惯呢。”
      年羹尧微一挑眉,眼神斜细,半有愠色:“格格莫不是嫌我一介粗人武夫?”他的话似真似假。
      我笑掩了唇:“岂敢,年将军不觉得我已将你看做朋友么?”
      “朋友。”年羹尧仔细打量我半晌,忽而大笑,笑声爽朗。我们两相对视,豁然开朗。

      翌日。
      大夫一直坚持不可移动我,可我确实不愿再躺下去,直接部分消音,就当他并不存在。年羹尧几次要说什么,一触到我的眼神便知我决意回京,也不再拦我,最终还是亲劳他将我抱上马车。
      他的手略有微颤,小心翼翼似是怕碰坏了我。怕是他从未这样提心吊胆地抱过孕妇,下楼的时候年羹尧越发小心,我终于忍不住笑,说道:“我只是一个人。”
      他面上的僵硬褪去一大半,却又微微发起红来。这我倒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只觉得年将军也是很可爱的,偷眼看一回年羹尧,那两片薄唇抿得可真是勉强……

      距京城还有三四日路程,年将军如我所愿遣了个丫鬟给我,只道是他府上的。
      当时我眼睛就直了,怎么年家的人遍及天下么?

      “奴婢见过格格。”被领上马车的时候她向我行了个礼,不过是站在马车门口行的,这样子似乎有点诡异。我冲她招了招手:“进来吧。坐我身边来。”想当年,德妃也是这样招呼我过去的。
      她看了眼年羹尧,年羹尧道:“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主子了,她让你做什么,即便殒身殉命也当无怨无悔,你与我年府再无干系。”
      “是。”女子眉眼温顺,语意却似凄凉。
      她坐进马车。帘子挡住车外年羹尧魅惑众生的容颜。
      我微不可闻地叹气,看着身侧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格格,奴婢元珮。”
      我不禁喷笑,原配呢,真的是好名字,无论嫁给谁,在称呼上都不会委屈了她。
      我的笑让元珮有几分不知所措,飞云如霞染红了她的双颊,细看之下,虽然五官浅淡,但仍不失为一个美人,别有一种弱风般别致清秀的韵味。
      “以后不用叫我‘格格’或是‘主子’。”
      “格格!”元珮急得双目一瞠,却被我止住了接下来的话:“只这三五日,没有丫头于我而言是件麻烦事,回京后你还是跟着年将军,仍做你的年府丫鬟。”
      “奴婢已是格格的丫鬟,年府怎会还有奴婢的容身之处?”元珮咬着唇,眉间眼角都带着委屈。在这个时代,人总是自贬身份,“奴婢”,不过是没有生命的物品。
      心头掠过几许可悲,我淡笑道:“你放心,你家将军那边我会与他说。”
      元珮张了张嘴,似是想问我所言是否当真,却又生生咽了回去,转瞬清眸已含了雾气。她紧攥着拳,平复下翻涌的情绪,垂首不语。
      我捉弄人的心越发强烈,小指勾起窗帘,眉光娇俏:“年将军是个好人,你的眼光不错。”
      如我所想,胭脂红自元珮的脖子一直爬上耳朵。
      许是伤寒未愈,我的瞌睡越来越重,连着两日,时间基本都是给我睡过去的面色也见苍白,腹间时有痛意,不过疼痛很细微,年羹尧坚持认为是因为没有躺足半月的后遗症。每日都有大夫请脉,皆道不出个所谓,我便常以此笑他多疑罗嗦似超过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不过他一问我为何是四五十岁我顿时傻眼,躺下假寐。

      眼见京城已近,马车却突然被阻在道上。
      无端端的,我心慌张,蓦然有种手脚冰凉的虚无寒意,仍下意识地拽过元珮,将她护在身侧。
      “格格。”元珮复杂地看着我,眸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尚未及辨明,她已惊慌起来大叫道:“年将军!”
      车外刀光闪烁,打斗声不曾间断,黑衣人下手极快,他们的目标,竟似是年羹尧!刀光已将年羹尧整个裹住,几名黑衣人与年羹尧的手下缠斗,虽未见胜势,却断了年羹尧的援助。
      “将军!”元珮面色煞白,冲动地要冲上去。
      年羹尧突然回头冲我们吼道:“退回去,呆在马车里不要出来!”说话间已有刀锋逼近,血从手背上渗出,将灰色的衣袖浸成了黯沉的黑。我眯缝了一下眼,心下透亮,细看之下,黑衣人攻势岁猛,却看看放过几次取命的机会。
      元珮的脸在汗水中被泡得光亮,为什么?他们无意取其性命?
      闪神之间,元珮冲了出去,来不及细想,我抓了一把,只有衣角从手间迅速滑过。
      我侧身靠着马车下去,急走几步,却见一道寒光闪过,那把刀毫不留情地劈向元珮,她竟痴然没有察觉,双眼直直地盯着年羹尧。
      “小心!”我怕扑倒离我不过几步的元珮,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眼前金星乱冒。
      “格格!”年羹尧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元珮摇着我,动作很轻,我却觉得浑身都痛,视线不甚清晰。元珮拍拍我的脸:“格格,格格,您怎么样了?伤在哪里了?”
      我闭了闭眼,臂上剧痛,撞入眼即是血红,我扶着元珮慢慢站起来,想说没事,却不想开口便是痛叫,腹间绞痛,难以忍受,脚底虚软。
      “格格!”不知何时年羹尧已脱离了打斗,从元珮手中揽过我的身子,我的手指冰凉,微微泛白,一根根捏紧在他手臂上:“孩子……”
      什么东西缓缓从心底抽离,暗夜一般的虚脱感忽然袭来,我大口吸气,想抓住尚未消失的神智。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会!!”年羹尧抱起我,手越收越紧,似是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我会在他眼皮底下出事。
      我的身子蜷缩如虾,紧紧咬着嘴唇,不要,不要,不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四十章 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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