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空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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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帝回过头看来一眼默默站在不远处的楚樾：“楚樾乃是昆仑虚白泽后裔化形，虽为瑞兽却戾气过重，因盗走崇华仙人至宝，被一路追杀误入归墟，吾顺手救了他，以护他周全为条件，收了他为己所用。”
“他虽杀心太重，野性难驯，却也是个守诺之人，随吾离开归墟后，吾便让他去往榣山等候，自己独自前去蓬莱寻你，熟料……”赤帝闭上眼叹息道，“以神力建起幻境以后，吾自知时日无多，便在这幻境之外下了重重禁制，令他在在此看守直到你醒来。防止外人入侵，也为避免他生异心。”
“吾已命他协助你寻找神器。此去必然凶险重重，有他护你周全，吾方能安心，”赤帝轻身跃下神木，飘然至少恭身前，虚拥住少恭，“吾在此等你多年，不想再次相见便要分离，心中多有愧疚，然而这缕神息将尽，吾将沉眠于这榣山支离幻境中，待你归来。”
少恭怔怔将手覆上赤帝的面容，却不想那白皙的五指轻轻穿过了有些透明的脸。
看见少恭要哭不哭的表情，赤帝轻笑着说：“果然还是个孩子。”
“你沉睡千年视感退化，吾只能以幻术为你化出视觉，让你暂时在数年内能够视物，不过一旦法力耗尽便会失效，所以，记得回到吾身边来。”赤帝抬起手指若蜻蜓点水般划过少恭没有焦距的眼瞳，嘴角勾起一抹笑痕，侧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楚樾，神息化成的实体开始愈加透明。
等到少恭的视线渐渐明晰时，赤帝的残息已化作点点星光消失。
少恭怅然若失地伫立在原地，久久望着星光远去的方向，神思似乎也随之而去。
侍立在侧的楚樾等了许久，才上前几步，清冷地唤道：“少主人。”
少恭这才收回视线，看向楚樾，细细打量了他一下，淡淡一笑：“你便是楚樾？原来还是个孩子。”
听到孩子二字，楚樾苍白的脸上有些不悦。
在心中笑了笑，少恭继续说道：“”刚才父王重伤了你，实在抱歉。我这便为你疗伤。”
“不必。并无大碍。”楚樾断然拒绝道。
少恭颇有深意的目光扫过他的上身：“没有大碍？”
楚樾不自在地放下扶着腹部的手，侧过脸；“小伤而已。”
“也罢。”点点头，少恭也不再强求，他继续说道：“看来我们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你也不必唤我少主人，我既年长于你，就喊我先生罢。”
“先生？”楚樾迷惑地问。
少恭笑笑也不解释，而是继续说道：“我们本该即刻出发，不过你身上的伤势过重，先在这榣山之中停留几日稍作修养再说。”
“我没有关系。”楚樾执意说道。
“即使你可以撑过时间洪流的冲击，不过我的魂魄尚不稳定，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少恭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楚樾便不再说什么了。
留在榣山的最后几天，少恭想为楚樾疗伤，被三番两次拒绝后，便独自去了附近的丛林为他寻来了药草，制成丹药给楚樾服用，楚樾百般拒绝，还是因为少恭一句“你忍心浪费我的一番辛苦吗？”，乖乖服了药。
少恭为了让他加快速度回复，特意加大了剂量。这天，吃过药的楚樾有些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发热，伤口有些发痒。
少恭便坐在床边矮几上抱着九霄环佩琴慢慢仔细地擦拭着，时不时回头看看楚樾的情况。
换去了染了血的红衣，少恭穿着楚樾寻来的赤帝留下的旧衣，一身玄色，长发散散披在身后，少恭已是修长身形，赤帝的身量却高出少恭许多，因而他的衣服穿在少恭身上便有些松垮拖沓，衣摆和袖子都拖在了地上。
楚樾正默默望着少恭形状完美的侧脸出神，少恭却突然转过来，直接对上了楚樾发呆的目光，少恭忍不住笑出了声。
走神被抓了个正着的楚樾有些恼怒，面无表情地将被子盖住了半张脸：“先生有什么事。”
“我想……”少恭悄悄揉了下止不住翘起的嘴角，说道：“我还没有感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照顾，在这苦寒无人之地独自一人，一定很寂寞吧”
“不会。”楚樾漠然说道，“不是一个人，还有先生。”
乍听到这么说，少恭有些发愣，继而失笑道：“你这孩子当真是有趣，不过一具冷冰冰的尸……”
声音戛然而止，少恭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
看着少恭继续低头默默擦琴，低垂的刘海掩了眼中的情绪，楚樾心中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先生。”
“何事？”
“主上带你回来时，你已经虚弱非常，主上为你聚魂时，你的魂魄没有求生的意志。后来我在寒虚洞中时经常在想，有关于先生的过去，”楚樾顿了顿继续说，“我一直想多了解先生一点，作为，陪伴先生的，回礼。”天知道他是废了多大劲才逼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说完后他的脸几乎烧了起来。
看着楚樾虽通红却仍面无表情的脸，少恭笑了笑：“过去的旧事又何须再提，不过徒增烦恼，人活一世，只要看着当前和将来便足矣。”
“可人总要正视过去，连过去的自己都不敢面对，又怎么走出新的路。”楚樾并未打消念头，“何况，回忆中虽有各种情感，但其中总有值得记住的人和事。全部忘记，也就会失去一些美好的事情。”
少恭沉吟片刻，说道：“我并非不敢正视过去，只是真实的我，并不是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有许多事情，表象是美好的，揭开一层皮，却是丑陋的暗疮，化了脓，散发恶臭。即使这样，你也要揭开那层纱吗？”
“先生多虑了，”楚樾摇摇头，“楚樾本非善物，又如何谴责先生的过去。何况如果放任暗疮不管，便只会恶化，如此我宁可做揭开先生伤疤的那个人。”
“……”少恭沉默了良久，轻笑一声，“楚樾当真与别人不同。也罢，我早已对那段往事释然，如今你想知道，我就慢慢说给你听。”
“说起来……实在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间，还要追回到太古时期。”少恭手上轻抚着琴弦，目光流连在琴上的铭文，开口说道；“天界上古天神赤帝祝融，我前身的父亲，以榣山之木制成三张古琴，命名凰来、鸾来、凤来。其中，赤帝独钟凤来琴。凤来化灵后，女娲以牵引命魂之术使其成为独立生命，将其命名为太子长琴，长琴与赤帝感情和睦，以父子相处。
长琴温和沉静，乃是天界第一乐师，闲时便在榣山上弹琴，认识了名为悭臾的水虺。每当长琴抚琴时，悭臾便在一旁倾听，两人约定，一朝悭臾修成通天彻地的应龙，便带着长琴乘奔御风于山川之间……后来……”
“……”楚樾目光沉静，看着已陷入久远回忆的少恭。
“后来，长琴追随伏羲去往天界，与悭臾的约定不得而终。待长琴回去人界时，已再寻不到故人的踪迹。”
“时间一晃千年，昔年的水虺修成黑龙因戏水殃及人界，黑龙打伤仙将逃入不周山，长琴随祝融和共工前往捉拿，黑龙请来应龙钟鼓助战。长琴奏乐让钟鼓沉眠，孰料长琴认出故友悭臾，震惊之下忘记了弹奏，钟鼓醒来，一场大战难以避免，不周山倾塌……”
“长琴永去仙籍，堕入轮回，永生寡亲缘情缘……”
“他没想到，挂念千年的故友，一朝再见，却从此天人永隔，再无相见的一日。”这样说着少恭的目光渐渐悠远，“长琴之魂，思念故人，困守榣山眷恋不去，为人界龙渊部落工匠角离所获，角离以血涂之阵分离出长琴命魂四魄铸成焚寂剑。后来女娲率部众将凶剑封印。残余二魂三魄，不得轮回，无所归依，最初无意识地附着于他人命魂上得以存活。”
“千年时光间，皆以渡魂之术苟存于人世，寻觅失去的那一魂四魄。每一次渡魂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渡魂后会失去一些过去的记忆。漫长的时间里，记忆变得模糊，前世的亲人变得陌生，将他视为怪物。不能接受亲人的背弃，他就会用刀切开那些亲人的血肉，想看看那流出来的鲜血，是否还有温度。”
“然而，总有例外。”说到这，似乎想起来一些美好的事情，他的眼神变得温柔如水，“那一世，他厌倦了人世种种，本想寻一处山洞安静地死去。在那里，他救下了被狼群包围的蓬莱公主，她叫巽芳……巽芳她，善良包容，看到了他刻在洞中岩壁上的累世倾诉，没有害怕也没有厌恶，将他带回了蓬莱，与他成婚，蓬莱人接纳了他。他弹琴，巽芳便为他伴舞，琴瑟和鸣。那段日子……在千年中，也不过是一瞬，然而却是他在这个世间所能感受到的最温暖的日子。”
“然而蓬莱人寿命长于凡人，他却渐渐衰老，为了能永远与巽芳相守，他离开蓬莱前往中原渡魂。然而……很久以后，他再回到蓬莱时，那里已经因为天灾而满目沧夷，再也寻找不到巽芳……他……不甘心……”
少恭的语气变得有些暗哑，眼中变得湿润，他压抑着深吸了一口气；“又过了几世，他因为魂魄之力即将耗尽，已经无法再渡魂，那是他的最后一世，也就是如今的欧阳少恭。”
楚樾幽黑的眼瞳里古井无波，已然猜到了始末，他只是静静看着少恭，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少恭自嘲地一笑；“我终于找到了封印于乌蒙灵谷中的焚寂剑，设下血涂之阵带人屠尽了乌蒙灵谷中人，不料大巫祝为救她的孩子利用血涂之阵将焚寂剑中一魂四魄引入他的体内。我也因为损耗过多，不得不放弃继续行动。”
“几年后，得知焚寂剑与巫祝之子百里屠苏在修仙门派天墉城中，我便设法混入其中，取得他的信任，借机夺取焚寂。可惜三番几次失败，我只能离开天墉城另寻它法。最终将百里屠苏和焚寂引出了天墉城。”
“偶然间我得知世间有一种方法可以令死人复生，需依靠本属于地界幽都的玉横引灵。我费尽周折集齐了玉横碎片，却得知世间根本就没有能让死人复生的办法……”
“既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存在的，既然最终生命中重要的人都要被夺走，那么，我偏要将那些们永远留在他的身边，让他们永生永世与我作伴……于是我按古卷上的秘术研制出来可以将人变成不能思考，不老不死的焦冥的丹药……
“在蓬莱与我的半身百里屠苏决一死战……最终玉石俱焚……那个时候，我看见了巽芳……她没有死，她告诉我她一直在我的身边，百年前，她为了抵抗蓬莱天灾，失去五百年寿命，容颜尽毁，扮做老仆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最后巽芳与我一同归于焚寂火海……”
少恭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不再说什么。
楚樾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少恭轻轻抚着琴，开始信手弹起一首《残魂引》，琴声悠远清冷，仿佛来自远方夜色深处的哀叹，千载沉浮，他自以为看透了人世间种种虚假恶意，可每每总为表象欺骗，贪图一时片刻的温馨，最终伤痕累累。人事本就如此，错的其实是他自己。做这首曲子，只是为了悼念曾经那个飘零世间无处停泊的孤魂。
楚樾安安静静地听着，在琴声中渐入梦境。
少恭一曲罢了，见楚樾已经睡着，便抱着琴信步出了屋子。这几日，他们一直暂居于昔日太子长琴的洞府，出了门便对着远处的群山与飞鸟，闲云间时有野鹤悠然掠过，一声清亮的鹤鸣过后，天地间陡然变得寂静无声。
悬崖边上那若木正在落花，纷扬飘过，一时间迷了看花人的眼。此景依旧，而昔时花下弹琴的人已经不在了，世间，也已永远不会再有此人。
少恭就这样抱着琴在悬崖边若木下伫立了许久。
三日后，两人一同来到了幻境里的神木下。
楚樾双手扶剑高举至头顶，随后直直插入地下寒冰之中，一个庞大的法阵随之开启出现在他们脚下。
“主上沉眠前，设下了这个太虚阵，只要启动便能将我们送到已经设定好的时间点。过程需全神贯注，一旦分神即会在乱流中魂飞魄散。先生准备好了吗？”
少恭点头。
楚樾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闭上眼，双手一转剑柄，大声斥道：“开!”
无数光芒从法阵中射出，照亮了整个冰殿，殿顶的冰棱折射出幽蓝的光，整个冰雪殿堂一时间如梦如幻。
少恭最后深深望了一眼依旧燃烧着的神木，与楚樾一同融进光芒中，消失在了大殿中。
许久，空阔的殿中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空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