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者的最终证明》SiliconQing

9、第九话 无价值的研究

　　一大早，莫测还没有吃完早餐就提前进入了更年期特有的歇斯底里状态。起因是宝贝大儿子莫鸫要去见那个目中无人的编程师银潭。
　　身心纯洁的儿子要去找品性恶劣的陌生人？开什么星际玩笑？！莫测当机立断拍案而起，不假思索一口回绝，毫无周旋的余地。
　　“鸫，我教过你很多次了，不要拿自由民的交际方式跟太空居民相处，你会很吃亏的。这里满是看不清的人心和猜不透的诡计，不是你神圣恒久又日新月异的外太空。你才认识他几天就到他家里？恩，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吗？万一他是个贩卖器官贩卖人口的罪犯呢，万一他是个喜欢收藏新鲜人皮艺术人骨的变态呢，万一他是个满脑子猥琐事总想把你关起来每天变态你无数次的混蛋呢？你会知道吗，他英俊潇洒的外表会告诉你他是否道貌岸然是否狼心狗肺？”
　　鸫小心翼翼的插话：“这几天我有跟他联系过，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所以才请我到他家做客……”
　　“如果他真的有心邀请你，就应该找个好一点的地方边看风景边谈，而不是直接到他家里。”
　　“天才都有怪癖的嘛……”
　　“对，一个目中无人的天才！”
　　“他没有目中无人……”
　　鸫掩面叹气，最后朝罗伊忿恨求救。罗伊可以说是这一家四口里食物链顶端的人物。
　　在莫测和鸫期待的眼光中，罗伊安静的吃完了早餐，拿餐巾纸一丝不苟的擦净嘴唇，若无其事的走向玄关，穿好皮鞋，整理好衣冠，把爱车杰西卡的钥匙放在鞋柜上，金属钥匙敲在柜面上的声音让鸫欢快的喊叫，同时也让另一个人痛苦的呻吟。
　　“第八区比较乱，注意安全。自己开车去，不要被联防局发现了。”
　　“罗伊我爱死你了！”鸫飞奔出来直接撞在罗伊身上，紧紧地拥抱他，“我不会被人发现的啦，你们就放心吧！”
　　成长了八年的鸫早就没有了小时候的矮小和无力，但那种深深的依赖和率真的性情完全没有变过，罗伊也仅仅在他发顶上揉了揉，低头亲吻他的额角，和往常一样低声说了句祝福语就离开了。鸫攒着钥匙乐得手舞足蹈。
　　临行前，莫测死死勒着大儿子的脖子，似乎要将“到品性恶劣的陌生人家中”这个想法从他思想中扼出，但鸫一个翻身把他砸在椅背上，莫测的老腰不堪负重发出摧枯拉朽的崩断声。
　　“好啦，我走了，你们回去吧！”鸫关上车门，欢天喜地的招手告别，转身朝最近的居民楼跑去。
　　莫测在车里一边捂着腰一边抹眼泪，那悲痛劲跟儿子私奔没什么两样。
　　“小鸠，你千万不要学你哥，他已经被人教坏了，我就指望你了……”
　　“粑粑你不要把鼻涕抹到我脸上。”小鸠面无表情的发动汽车，起飞前望向居民楼，此时银潭已经打开了门，和鸫兴高采烈地拥抱在一起，热情毫无芥蒂，根本不像是第二次见面。
　　鸫神采飞扬的笑容触动了小鸠的记忆，回想起以前两人欢脱的开拓日常，那样的笑容曾经只有自己能看到，现在这笑容却是对着另外的人展现了。
　　小鸠咬咬牙，从牙缝里不屑的切出气，如此摇摆不定的自己让他感到非常烦闷，于是忿忿地一脚踩下油门，飞进了高空的虚拟轨道中。
　　— Schrodinger Cat —
　　银潭的家很大，和很多住在第八区的富人不一样的是，他家里几乎没有家具。客厅冷清到毫无人气，墙边仅有一张宽大到可以当床的沙发，上面胡乱的团着毛绒毯子，拐角处是一盏落地灯，剩下的两个墙面上都是整整齐齐的光点，稍稍触碰就会弹出分类为各种信息的荧光屏幕，简直就是把墙壁当成了大型终端。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几乎不曾踏出家门一步的编程师总是打开立体全息影像，一边研究演算，一边点击墙壁调出各种信息数据辅助，累了就躺在沙发上小憩。自由但从来都不会散漫，严谨却永远也不会烦闷。真是惬意的生活。
　　“你的家很有特色。”鸫客观的评论道，“很有编程师银潭的风格。”
　　银潭迅速的端上一杯热可可，说：“谢谢。我没有带其他人来过家里，所以不知道其他人的意见。”
　　“其他人的意见对你有影响吗？”
　　“没有。”
　　“哦，没有……”鸫学着银潭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长睫毛底下的双眸从马克杯边缘上空凝视来，“不三不四的人说着不明不白的话，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下成功的逗笑了银潭，他爽朗的笑出来，声音低低的沉稳又好听，脸蛋的酒窝清晰可见。
　　“你真的总能给我惊喜。”他拉起鸫的手往卧房里牵，“跟我来，给你看看我最新的研究。”
　　“关于什么的？”
　　“某些令人震惊的东西。”
　　卧房非常的大，是家里除去浴室唯一的房间，几十台计算机一圈圈围在中央的全息投影台四周，复杂精密的仪器几乎塞满整个房间。他们一进房，仪器就自动开启，电路和屏幕发出淡蓝色的光，在墙上映出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淡影，这熟悉的画面让鸫回想起在星星崩裂号里计算迁跃航线的过去，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小鸠总是捱不住困意先睡去，靠在鸫手臂上一整晚，起来的时候手都麻了。
　　很辛苦但是很温馨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鸫扫视四周，吃惊的发现这里没有卧房最主要的家具。
　　“你卧室没有床的吗？”
　　“床？客厅的那个就是啊。”
　　鸫扯扯嘴角，“哦，我懂了。”
　　“你家很多床的吗？”
　　“因为我家本来就人多，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多出几个人住进来……”
　　银潭在终端上操纵，不咸不淡的说：“人多的家庭很好呢，很热闹。”
　　“有时候也会很烦的，特别是他们进入更年期的时候。”
　　“总比一个人要好……”银潭随口说了一句就转过身，在投影台上飞快的输入了数据，朝鸫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鸫靠近全息投影，双眼突然亮了。
　　从上到下数，三十六种三维模型笼罩在投影淡淡的光中缓慢自旋，每一个模型都精致又复杂，细小的纳米物组成一个个结构不同的庞大系统，各自通过电流交换不同的信息，控制自身旋转的速度和能量，尽可能的变形到耗能最低的状态。有的呈星系状，有的呈电子云状，有的呈复杂的环状，有的则是优美的螺旋状。他们都经过高精度的计算，没有任何错误，没有任何漏洞，只要电源不断，它们可以永远运动下去而不崩溃。
　　可惜的是，这些模型都是失败品。它们都无法完美的塑造出理想中的那种物质。
　　银潭见鸫看的目瞪口呆，低声笑笑说：“它们很美对吗，猜猜他们是什么模型？”
　　“……”鸫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银潭是个思维超群行为怪异的人，但没想到他会研究这种东西。
　　这种美丽到极致，又可怖到无限的东西。
　　没等到回应的银潭自己解释起来，荧屏的冷光映在他脸上昏暗不定。
　　“虽然史料文献中没有相关记载，也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稍微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旋臂之战的爆发根本不是因为碳硅不和，星门惨案只是个借口，战争也同样是个借口。开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地球文明里，烧杀抢掠……硅基文明绝对有那个能力在一瞬间毁掉整个太空港，他根本没有必要选在一个荒凉的弹丸之地发动战争。因为他的根本目的不是战争！而是寻找这个失落的力量——纳米构造体！”银潭越说越激动，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哦，繁星在上，他们实在太美了，他们来自宇宙之外，他们拥有未知的强大力量，他们使文明陷入战争，他们是一切的开端！”
　　说完，他缓了口气，迅速平静下来，温柔的朝鸫说道：“他们仿佛连接着宇宙的尽头和真理，鸫，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鸫冷冷道：“我只知道研究纳米构造体是反人类罪，你会被关进舱里分解成基本粒子。”
　　银潭友好的摊开手：“我只是秘密研究，只要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我只是想知道纳米构造体的一切而已，成功后资料会销毁，成果不会发表出来，跟反人类没有关系。”
　　“你不怕我把你踢进联防局？”
　　“你不会这么做的，为了你的家庭，还有你自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鸫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银潭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拉扯当中，鸫把另一只手里的热可可全泼到银潭脸上。
　　热可可并没有淋湿银潭，而是在半空中急速冷却凝结，就着水花原本的形状基础上变形，生长出薄近透明的锋利刀刃，嚣张的架在银潭脖子上，恰好擦在喉结那层薄皮上，令他动弹不得。
　　鸫压低声说：“放开我。”
　　银潭无辜的笑笑，听话的松了手。
　　鸫一声冷哼，马克杯一抖便把结晶的可可重新液化，收回到杯里，如同刚才发出攻击的倒带一样，整个过程历时不到两秒，回到杯里的可可还和之前的一样温热。
　　银潭耸肩摊手，一脸的童叟无欺：“你不应该告诉我真实名字，联防局的情报网我出入过无数次，随便就可以查到开拓者的黑名单。莫鸫，你涉嫌使用纳米构造体，虽然没有查出载体，但很显然，纳米构造体就在你身上。”
　　鸫不置可否，半挑着眉毛似乎在鼓励银潭说下去。
　　他便继续说：“融合者的实验没有成功的案例，但是，如果逢魔时刻的产物成功的话，那事情就很难定论了。那些资料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发觉。你就是那个时候极少数的成功案例吧？之所以没有发现纳米构造体，是因为你发出的干扰过于强大，比如干扰黑眼和摄像头；之所以没有发现载体，是因为你根本不需要另外的载体，你自身就是一个载体。鸫，纳米构造体在你的血液里，对吗？”
　　鸫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点点头。银潭如释重负般笑了，然后是得意带来的欣慰之情，全部在他眼眸中毫无保留的体现出来。
　　鸫叹了口气，缓慢开口，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银潭，我不会妨碍你的研究，不会暴露你的罪行，但是我不会提供任何相关资料，你也别想从我身上撬出一星半点的线索。我可以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他喝光了可可，马克杯轻轻放在机器人的托盘上，“可是，如果你做的任何一件事，会伤害到我的家人，破环我现在的生活，我会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能做到的不单单是重组水分子，这间房子，第八区，乃至达尔文太空港，毁了他们轻而易举。”
　　银潭保持着浅浅的笑容听完了整一段话，微微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转身回到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块玻璃芯片。
　　“星图的后半段，这次来你本意就是要它的吧。”
　　其实不然，除了拿到星图后半段，鸫还想跟银潭好好聊聊天，喝杯下午茶，讨论一下各种各样的想法，还有请教他制作星图的算法。但现在一切都破灭了，伴随而来的还有深深的失望。
　　鸫无声地接下星图，当权是默认了。
　　而一下子，这场沉默持续了足有两分钟。房间里的模型们还在旋转，毫无改变。
　　最后，还是银潭蹩脚的开口了，脸上充满了伤感，眼眸的光也黯淡了下来，很难想象一个高傲的、冷淡的、目中无人的天才，会低下头示弱道歉。
　　他说：“我真的非常抱歉，鸫，我原来以为你会喜欢的。我以为我们共同研究纳米构造体就会一直有共同的话题，我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是，每个人都会自以为是，鸫又何尝不是呢。这个编程师，完美孤傲，他只不过是想留住唯一的朋友，只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像所有科学家一样追求极致的真理；而鸫，他也不过是想守住家人，还有现在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是，那个恐怖的定时炸弹永远存在。它无时无刻威胁着他们。
　　而那个定时炸弹就在他体内，纳米构造体。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延迟爆炸。
　　他对编程师说：“纳米构造体是这个世界的原罪，你不应该跟它拉上关系。所以，我像你劝告我，不要像你爱人沉迷星空的那样劝告你，不要沉迷于纳米构造体。我曾经因为这样，差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从头到尾银潭都低垂着眼睛，直到现在，才勉强挤出个转瞬即逝的笑容，点头道：“我懂了。”
　　鸫稍稍安心了，拍拍对方的肩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只好像罗伊那样亲吻他的额角，耳语道：“谢谢你的热可可，味道很不错。”
　　说完，转身便走，没有任何留恋，也没有人能抓住。
　　带着这个世界的真理和原罪，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离去了。
　　银潭在封闭的空间里孤独地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沿着墙缓缓滑下，俯在刚才鸫站立过的地方上，发出一种低沉的、悲痛的、撕心裂肺的吼叫。
　　终端投影的照片是在不久前录入的，那个时候的鸫也跟现在一样困在四方形的天空地下，怀念开拓的时光，迷恋着遥远的星辰，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干一番大事，只是想着要怎么让家人开心。
　　他是对的，就算拥有至高的力量，他也没有责任去改变些什么，也理应拥有自己的生活。
　　但是……
　　“已经没有时间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他用古老的自由民语颤抖着说道，希望这稀有却至今仍未消失的语言，能带来哪怕是一丝的祝愿。
　　后来他悲极反笑，指尖触碰投影来的照片，似乎就在触摸那个人的脸。
　　“没事的，鸫，我的证明不会错的。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