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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水镇 ...

  •   金水镇。
      年来新君当政,多施利民之策,减徭役赋税,且江淮以南未受战乱之苦,是以金水虽是小镇,却颇见繁华。
      早年武艺初成之时,曾与庄涵结伴在此游历,可恨去迟一步,未能救下唐鸿灵姑娘,今日孤身一人旧地重游,便想着去祭拜一番,也正好在此休整一日。
      这时已近正午,集市早已散了,四处寻觅却未找到香烛店。正踟蹰间,忽然察觉一股陌生气息,凝神细听,只觉身后脚步声虽轻,却略有拖沓,并不似习武之人,不由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走,看他有何动静,只待那人稍一触及便回身擒拿。然而未等有所施为,却听见身后一道稚嫩的童音怒声呵斥:“阿林,你又在偷东西!看我告诉葛爷爷,让他好好打你屁股!”
      惊诧回头,却见身后是两个孩子,说话的那个衣衫褴褛,一脸怒容,正抓着另一个的手。另一个孩子一身蓝色布衣,眼神十分狡狯伶俐,被抓住的手正伸向我挂在腰间的荷包。倏然明了,却不插话,看他二人似乎认识,不知这两个孩子将如何处理这样的事。
      布衣男孩儿被当场抓个现行,见我亦回头看他,身边路人也指指点点,十分不悦,猛地甩脱另一个孩子的手,恶狠狠地道:“我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你个小乞丐!小杂种!”
      眉头微蹙,这男孩儿大约八九岁的样子,也未必知道“杂种”是什么意思,然而偷盗被抓还出口伤人,家里人未免太疏于管教,上前一步便要说话。谁知那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却抢先一步回道:“我纵然是乞丐,也从没偷人东西!你衣食无忧,却还做这种事,岂不是比我这个乞丐还不如?”
      这话说得围观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有认得这蓝衣男孩的起哄道:“回去葛老头又要罚你跪一个时辰祠堂咯。”
      那孩子毕竟年纪小,见那么多人指责,“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推开围观的人跑走了。
      众人见他跑了,满足于所收获的这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便渐渐散去,摇头感叹葛老头一生刚正,却有这么个孙子。另一个孩子也转身要走,我看着他瘦削的脊背,于心不忍,拉住他,从荷包里取出些碎银塞到他手里:“谢谢你替我抓住了小偷,不取不义之财,真是有志气的好孩子。”
      他听我夸奖,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娘亲教我,贫贱不能移,再穷也不能为贼为盗。”腼腆一笑,把手里的碎银仍递到我面前:“娘亲也说过,不能拿别人家的东西。”
      我摇头不收,取出帕子替他擦干净脸上的尘土,这孩子虽然瘦小,却眉目清秀,心下欢喜:“你回家去,就说这银子是姐姐谢你见义勇为,你娘亲定不会怪罪。”
      小小孩子脾气却倔强,他执意不要,推搡间碎银掉落在地,他弯腰去捡,脖颈间红绳一动,露出一块非金非玉的牌子,我心下狐疑,蹲下身子细看,不由轻咦一声:“孩子,你这牌子从何处得来?”
      “我从小就带在身上,娘亲说这是爹爹留给我的。”他把碎银放在我手上,转身欲走,我连忙拉住他,柔声道:“我认识这个牌子,你带我去见你娘亲好不好?说不定,我还认识你娘亲。”
      孩子到底没有什么防人之心,领着我朝家里走去。一直走到西阳林畔,他才指着不远处一间茅草屋子道:“这就是我家。”
      房子虽简陋,却还是让孩子露出了几分欢喜之意,丢下我奔进了门:“娘亲,端廉回来了!”
      我跟着他进去,只见这茅屋里头实在比外面看着还要残破,只怕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其清贫,房中只一张木板矮床,北面茅草被风吹得凌乱,呼呼灌进被风来。床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女子,见孩子进门,略露出几分欢喜,一面咳嗽一面半撑起身子,抚摸儿子的小脸,刚要说话,忽见我站在门口,灰暗的眼中生出几分警惕,问孩子道:“廉儿,这位是谁?”
      不等孩子说话,我近前一步,颔首为礼:“夫人有礼,小女子七秀坊楚秀门下顾欢,适才无意间看到令公子脖子上戴着的天策令牌,因而冒昧打扰。”一番话说得急了,缓了缓,放满了语气接着道:“不知夫人与令公子是与天策府哪位将士有旧,还是?”
      那女子脸现激动之色,只是她身子亏败,经不起大起大落,气息忽而转急,伏倒在床上说不出话来。我一惊,连忙取出七秀固本培元的灵药与水囊,喂她服下,她这才好了一些,紧紧抓着我的手哽咽道:“姑娘……姑娘帮帮妾身,帮帮端廉……”
      轻拍她瘦得骨骼分明的脊背,我柔声哄道:“夫人别急,我自会帮你,只是不知可否告知,这枚天策腰牌,是从何处得来?”
      “妾身张门吕氏,蓬头垢面真是失礼了。”女子服了药,精神略好了些,招手让儿子过来,那孩子乖乖走过来挨着母亲坐下,张吕氏搂着儿子,缓缓吸了口气,才娓娓道来:“这天策令牌,乃是拙夫所有。不瞒姑娘,拙夫……正是河东张巡。”
      “什么?”此番吃惊的轮到我了,连连追问:“可是苦守睢阳十月之久的张巡张将军?”
      “不错。”说起丈夫,张吕氏眉眼间浮现些许欢喜与骄傲,旋即又被愁苦取代:“当年安贼作乱,早在雍丘之时,拙夫便已下定决心誓死抗敌,料知无幸。当时端廉刚满周岁,妾身一直带着他随拙夫在任上,拙夫虽不顾惜自身性命,却不忍妾身与端廉随他一起去,然而奈何身为主将,遣走妻儿实乃动摇军心之举。那日拙夫与妾身正说起此事,被府中厨娘云娘听见了。云娘恰有一个儿子,只比端廉小了半个月,她感念与拙夫与妾身早年活命之恩,便提议由她与她的孩子冒充妾身与端廉,妾身久在内堂,认识妾身的人不多,端廉更是一岁婴儿,不是亲近之人必定认不出来。然而拙夫执意不肯,言道人命无轻重之分,岂可以彼代此?云娘也是个倔脾气,硬要以命相抵,否则出门便一头碰死。拙夫无法,只得同意。临行前,拙夫将这令牌交予妾身,道他早年曾与浩气盟盟主谢渊同在天策府中,有同袍之谊,要妾身带着令牌投奔谢盟主,说盟主一看令牌便知其意,定会收留妾身母子……然而,妾身无用,一路惊惶奔逃,才到这金水镇便一病不起。若非镇上一位老人相助,只怕是连端廉也保不住。两年前,那位老人去世,妾身母子……只得在这破庐安身,衣食俱不得周全,妾身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呢?只是……只是连累了端廉这孩子,妾身着实于心不忍……”说着又呜呜咽咽哭起来。端廉抱着张吕氏,反反复复说着:“娘亲不哭……”
      我听得心下涩然,若是如此,这孩子也是忠良之后,何况……何况是天策袍泽的孩子。我递过帕子让张吕氏拭泪:“张夫人珍重身子。若是要寻浩气盟,倒也简单,其实这金水镇,便有浩气盟营地,顾欢代夫人传信就是。”
      “不……不……”张吕氏张皇抬头:“妾身……不能去浩气盟。”
      “这是为何?”她语气坚决,我不由疑惑,她孤儿寡母,不去浩气盟,又要去哪里安身?忽而转念:“张公高义,守睢阳有功,夫人若是不愿去浩气盟这样的武人聚集之地,那么上奏天听,让朝廷供养也自是应当。”
      “不可!”张吕氏愈加着急,垂下眼睑凄然道:“正如姑娘所言,如今拙夫之事已为朝廷知悉,但若让世人知晓,拙夫在开战之初使人相替,遣走妻儿,妾身虽愚钝,却也知必定会陷拙夫于不义。妾身不能与夫君同生死,共患难,又连累云娘母子性命,已是大错,岂可再拖累夫君身后贤名?”
      我叹息,女子总是如此,顾忌的永不是自己,而是夫君与孩子,哪怕是夫君的身后之名,亦不愿损之分毫。其实张巡求仁得仁,保家卫国而死,又得庙堂祭祀,而眼前病弱不堪的张吕氏,她得到过什么呢?不过是身如浮萍的一生寥落罢了:“这点夫人不必担忧,浩气盟中人又岂是那等爱嚼舌根的市井之人可比?必不会让夫人与公子的身份暴露。何况,夫人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要怜惜公子小小年纪衣食不周。”
      见她抱着孩子不语,我也不再多言,驰马至浩气盟营地。
      时隔多年,我又见到了浩气七星之开阳。这位浩气盟第一高手,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白衣仗剑,容色清冷,隐隐透着说不出的凌厉。这才是真正的剑客。我秀坊女儿,即便剑术精湛,也是先为舞者,后为武者,始终是旖旎多于凌厉。好吧,或许要除开小七师父……
      傍晚时分,我抚着剑穗,在茅屋前送他们离开。北风呼啸,林间不断传来簌簌的声响,云幕收歇,天光暗淡。端廉拉着我,很是不舍的样子,最后他将脖子上的令牌摘下来送给我,有可人相伴,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信物。扶着母亲上了马车,他从车中探出头来,不停向我挥手。
      看着他消失在路尽头,我忽而唏嘘。就是在像端廉那么大的时候,我被带入秀坊。那日扬州渡口,庄涵也是这样不舍地,送我走。那是他也才十一岁,穿一身打补丁的衣服。我站在船头,看他伸长了手不停地挥动,沿着岸边一直跑,一直跑。我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海风吹在我耳边,凌冽又温柔,像极了他对我的态度。我抱着他送给我的布娃娃,用尽我最大的力气向他喊:“保——重——”我想,他一定也在对我说同样的话。我知道他那时候一定哭了,然而后来问他,他总是别过头去说没有。
      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我最难以忘怀的,就是当年他送我离开的场景,总是忍不住想,离开的人与送别的人,究竟哪一个更难过?应当是后者吧,离开的人,有去处;有归所,然而送别的人,却无法知悉惦念的人是否还会回来,不知道自己应当寻找还是等待。因此,后来他在天策我在秀坊,从来都是他来看我,我送他上马离去。我宁愿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也不要在分别时,回过头去,看见他在难过。
      恍惚间,没有拿稳手中令牌,掉在地上竟然摔成了两瓣。我连忙捡起来,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孩子对我的心意。心中正诧异这令牌怎么碎得如此齐整,却见这令牌中空,里头藏着薄薄的一页纸。一时好奇,将纸抖开细看:
      “怀淑吾妻:
      见信如吾。
      若得见此信,尔必已平安至浩气盟。
      吾子端廉,虽不过周岁,然乃吾膝下独子,自是寄予厚望,愿其品行端方,廉洁为民。既欲修品行,岂可顾惜身命,以彼代之?故临行之时,吾已将吾子与云娘之子掉包。妻怀中所抱,乃云娘幼子也,望妻念云娘欲相救之德,善待彼子,且自珍重。
      吾父子二人,同报家国,功效朝廷,岂不快哉!”
      只怕张吕氏致死都想不到,丈夫所谓的“谢盟主一看令牌便知其意”是指此信,这对一个一心顾惜丈夫孩子的女子而言,何其残忍?
      然而,即便真如张吕氏所认为的那样,以云娘母子性命相替,就是对的么?
      我们行走江湖,苦苦追寻的,也不过是这个问题,究竟何为道?何为义?
      远望已不见踪迹的张吕氏与端廉,再摊开信,我所能看到的是却只有一句话:且自珍重。
      且、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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