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君行处》苏执欢

3、少林寺

　　少林寺。
　　历经战火的少林依旧宝相庄严。透过清晨淡薄的雾气，依稀能看见高耸的佛塔，清澈的晨钟与低沉的诵经声渐次传来，涤荡俗世人纷扰的心绪。
　　我跪在佛前。佛祖低垂双目，平和而悲悯地注视着往来参拜的芸芸众生。
　　佛祖啊，信女不求与庄涵白头偕老，但求能与他再见一面，知他平安与否，望佛祖念信女多年行善，庄涵为国一片赤诚丹心，了却信女夙愿。
　　俯身叩首，未及起身，便听身后有人诵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是七秀顾欢女侠？”
　　年来行走江湖，虽与少林弟子相交不深，相识却是不少，站起身循声回首，想看看是哪位故人，却被惊得退后一步，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半晌才道：“你……唐宵？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少林出家？阿染呢？”
　　眼前这人虽已落发，着一身僧衣，眼神平和无波，刀削斧凿般的面容却依然透着几分旧日冷冽。他再诵佛号，语气里仿佛带着叹息：“红尘往事、俗世姓名皆是身外之物，贫僧如今法号行痴。故人别来无恙，贫僧也了却一桩心事，阿染在天有灵，想必也可安心了。”
　　“什么？”我脚下踉跄，上前两步迫视着他双目：“你说什么？阿染……死了？”
　　他闭上双眼，似乎无法直视我的眼睛，良久，才点了点头。我清楚的看到，本该五蕴皆空的僧人，在那一瞬间留下两行热泪。
　　“难怪……难怪这么多年没有她的音讯，我以为她与你一道回了五毒，山长路远，才没有消息，却原来……”我说不下去，垂首望着蒲团上的烟灰出神。
　　阿染……阿染，那个率性善良，美丽天真的五毒女子，竟已经不在了。
　　第一次遇到阿染和唐宵，是在扬州再来镇。那时我与庄涵堪堪拜别师父，游历江湖。阿染也是初临江湖，第一次来繁华熙攘的中原。阿染骨子里秉着五仙教弟子的自持，却偏偏对什么都好奇，寸步不离地跟在唐宵身边，微微扬着精致的下巴，打量周遭一切。精通五毒蛊术，常有一对蛇相随，叫那些想上前调戏的地痞流氓望而却步。
　　明媚鲜亮的五毒姑娘，娇艳，却多刺。
　　我是她在中原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年纪相仿，且我秀坊昭秀曲云，正式如今五毒教教主，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她告诉我，她在唐家堡为机关所困，险些丧命，还好唐宵救了她。于是她便跟着唐宵，直至报了救命之恩，才能离开。她说着离开的时候，眼里有掩不住的落寞。那时我就知道，这个外表妖娆内心单纯的南疆姑娘，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那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唐门弟子，唐宵。
　　初识的时候，我并不太喜欢唐宵，总觉得他太冷漠孤傲不合群，似乎除了唐家堡与他手中的千机匣，再没有什么能勾起他的兴趣。倒是庄涵，我们四人结伴行走江湖的年余之中，与唐宵不知不觉渐成莫逆。要不是此番山河倾覆，我想我永远不会知道，唐宵冰冷的面具下，隐藏着与我们一般无二的少年人的热血豪情。
　　那时烽烟四起，岭南音书渐断，阿染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她与唐宵辗转前线，偷袭了不少狼牙将领；见了太多生死，忽而对这江湖生厌，等天下太平，她就绑着唐宵回五仙教，见她师父。
　　收到信时，我正与秀坊姐妹四下奔波，解救被狼牙俘获的各派弟子。不知道多羡慕阿染，起码可以与心爱的人同生共死，而不是如我这般天各一方，音信全无。
　　没想到不过数载，伊人已逝，连唐宵，也已经在红尘中死去了。拭去面颊上的泪痕，他便仍旧是法号行痴，六根清净的少林僧人。他领着我沿着山路漫步，将他与阿染的故事一一诉说。
　　那是宝应元年，叛军历经内乱，史思明为其子史朝义所杀，军士离心，屡屡为唐军所败。唐宵与阿染潜入莫州，拟杀史朝义偏将。唐宵说，待此间事了，便动身回巴蜀唐门，再不管中原纷扰。阿染不知道唐宵的话是不是她一直期待的那个意思，一连好几日都心神不宁，以至于刺杀之时，竟一时大意露出破绽。他们没想到，就在前一日，史朝义秘密潜回莫州，因而莫州防范格外严密。两人一路逃出莫州，却仍未甩脱追兵。此时两人相伴多年，早已心意相通，阿染趁人不备藏入一处石缝，唐宵一人引开追兵。唐宵找回来时，阿染就笑，说唐门的浮光掠影当真是溜门撬锁必备的功夫。话未说完，唐宵就见阿染身后寒光一闪，来不及细想，伸手搂过阿染转身将她护在怀里。这是唐宵从小到大第一次抱女孩子，生涩，却自然。抬手一发追命箭结果狼牙杀手的同时，对方的冷箭从他手臂擦过，留下一道血痕。毒，伤口的寒气顺着血脉流淌，虽然他不用毒，但对毒物的了解却是每一个唐门弟子的必修课。透骨的寒意很快蔓延到心脏，他却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冷，因为他怀里抱着他毕生挚爱的女子，那样温暖，那样让他心生眷恋。他忽然后悔，没有早一点拥抱她，没有早一点带她回唐家堡，让她换下一身紫衣，穿上凤冠霞帔，那样的红色一定更衬她娇艳的面容。可惜现在似乎来不及了。他还答应了她，要送她一只她没有的宠物。他忽然勾起唇角。记得她一直想看他笑，是啊，那么多年，他竟然还不曾对他笑过。
　　然而，笑意方起，便化为了惊愕与恐惧。怀里的娇躯不受控制地软倒，眉间唇上泛起紫意，唯有那一双眼睛，仍旧恋恋不舍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唐宵，虽然你什么都没有说过，但是你愿意为我死，那就是爱了，是不是？
　　其实我不甘心，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你说，还有很多事没有和你一起做。
　　但是，你愿意为我难过，我很高兴……
　　“后来，唐宵带着阿染回了唐家堡，两人一同被葬在唐家祖坟。”行痴与我一路走走停停，我看他的表情，平和而死寂。确实，唐宵也已经死了，那个冷漠面具下藏着豪气干云的年轻侠客，已经和阿染一起，死在了狼牙杀手的毒箭之下。
　　“是生死蛊吧。”我拂开面前的枝桠，惊异于自己的镇定，这一场战祸，也许死了的，并不止阿染与唐宵，我自己，何尝不是依附于执念的一缕游魂，在这人世间寻觅，找得到，便活下去，找不到，便魂飞魄散。
　　行痴没有回答，即便已经遁入空门，有些事，依旧是无法触碰的伤疤。两人正相对无语，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异物，低头看去，只见一只背着红果的小刺猬，在我与行痴身边跑来跑去，忽而停下来，扒着行痴的僧袍发出吱吱的叫声。
　　“这是？”
　　“这是唐宵曾经准备送给阿染的，叫小果。”
　　我终是含泪而笑：“阿染一定会喜欢。”
　　晚霞余晖掩映远山古寺，佛号低沉慈悲，我想阿染与唐宵，必已在另一处安乐世界相遇。小果身上的红果鲜艳欲滴，如同阿染绝艳的唇色。我想起那时她朱唇轻启，带着异域旖旎风情：“我叫阿染。” 猛然转身，双手掩面伏在僧人肩头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