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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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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咬牙,这一次他与他站在对立面上——他本田菊,对这经营良久的地方就是放不开手,介不下怀。他一向视百济、高句丽为密友,今日若一概蠲去,那他岂不是孤零零一人,从此休想安稳度日,独对有这庞然帝国在后支持的新罗!
任那,对了,还有他的任那。那小小的、却忠于他的向他朝贡的弹丸之地,也将一并卷入对方手里化为乌有了吧。
这次,我还要到你那里去吗,我还能去吗……本田菊扣着一本书,快速地让整本的书页在指间滑过,滋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他送走了一批前去探访王耀的使者,却没打算再去接他们回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预备粮草,布阵城防,厉兵秣马——终是横下心来,抄起武器,与百济携手并步走上战场。
“从小我就认定了,死在战场上是我们的宿命,你说这话对不对呢。”百济闷闷地灌了一大口酒,本田菊呷了一小口,如是说道。
“如果我赢了,这次我一定不会放过新罗这家伙;如果我输了……我死在你面前的话,你最好也别来陪我。”听到他沙哑着嗓子忽地极为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本田菊一阵愕然,随后失笑——他愣神的那会儿,百济已经醉翻在案前。
将衣服披到他身上,本田菊走出了营帐。才得到的最新情报上说,至多三天,或者更快,他们就要真正迎接一场大战。以他们的行军速度,还能有选择主动出击的机会——事实上,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
如果在战场上见面,我死在你面前,这就是我的终结。
战吼声声如猎猎大风,兵戈相交若炅炅闪雷。
“噫,菊,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王耀骑在剽悍健壮的骏马上,身着五色盔甲,一柄虎头月纹横刀别在腰间。他一眼便望见混在人群里的本田菊,心思缜密的上司扣留了他的遣唐使不让他们回去,也为了提防本田菊去向百济通风报信泄露军机。尽管王耀以为这样的小事不值得如此谨慎对待,还是支持了这条军事决策。
可最终,这个他一向礼待教导的孩子还是参与了进来,站在他的对立面。
“果然,你还是放不下……”王耀低笑,眼中蓦地精光大盛,“还要与你吩咐暗示多少次,这块地方,是我的囊中之物。岂容你一小儿染指!”
毫不犹疑地驰马冲向朝舞着大刀迎面奔来的百济,王耀冷哼一声,迅即挥刀劈下。余光里瞥见后方的本田菊亦是毫不犹豫地张弓搭箭,向他射来。
企图劈断马腿的百济被他一刀扫翻在地上,王耀计算好时间一低头,堪堪避开了那枝射向他的羽箭。刚绕开第一支,第二支又破空袭来。他利索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踢飞了百济趁机想夺回的被他震在地上的大刀。
“王耀,你,你……”他气堵声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脸色惨白地半跪在王耀面前,他站在他身前,冷漠的眼神直刺他的内心。
“吾之名,汝辈安敢直呼!”王耀的刀背重重击打在百济颈部,他登时吃痛不支,晕了过去。身边穿插杀敌的将士忙围上几个,将他摁住。王耀抽出横刀,上下略一打量被牢牢挟持住的披头散发满脸土灰的百济,便是手起刀落。
长羽再度破空,王耀手起刀落,将它劈作两半。
他望向本田菊所在的地方,沉着地一步步向他迈去。他平静地看着他开始发白的脸色——连接着射了准头奇差的几箭后,便换弓为刀,欲近身搏击。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想,倾尽所有才换来今天的阵势,若是失手……若是失手……那也逃不开被亡的命运了吧。
念及此处,本田菊握紧手中武器,运足力气,大吼着跑向王耀,使出全身力量挥出一击——
被枭首了——王耀神色自若,本田菊瞪大了双眼,百济的鲜血在地上流了一地,还有的零零散散地从刀尖滴了下来。他看见他的身体渐渐裂成尘土,如风化的碎纸烂帛,王耀刚收了刀便散得干干净净,丁点不剩。
“百济……”本田菊的手抖抖索索地连箭都射不出去,王耀平静地望向本田菊所在的地方,沉着地一步步向他迈去。他不理会他开始发白的脸色,直接用刀鞘拨开了他准头奇差、气力虚浮的几箭。
眼看着王耀的逼近,本田菊弃了弓箭,握紧长刀,运足力气,大吼着跑向王耀,使出全身力量挥出一击。他相信,成败,在此一举!
“小子,你想干什么?这样弱小,还来胡闹!”王耀一边冷冷地说着,一边用刀背挡下了本田菊,将他震倒在地上。他抽出腰间的鞭子,对着他的背脊抽准了一鞭。
而他伏在地上,说不出话。
“滚回去。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王耀径自走开,激越惨绝的战场上,被下属扶起的本田菊狼狈地爬到马背上,竟然被颠簸得干呕了起来。直到躺在回程逃命的帆船上,他脑海里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一个画面——王耀,百济和鲜血。
会跟他一样的吧,会和百济一样的下场吧。他的瞳孔放大了,百济就这么在他面前化作乌有,前一刻还在激战,前几天还在一起喝酒,前几月还一起击掌为盟……
急躁地拍打开了家门,本田菊被家人扶到房间,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口干舌燥,心跳如雷,掌权者急令修筑数十道防御工事,沿海岸线途布下了大量的防线和军队,却还是挡不住纷纷扰扰的议论声甚嚣尘上。
他没有死,他不想死,连百济都说过不想他去步他的后尘。可是他们却都说,下一个,下一个死在王耀手上的就是他。
“我是不是完了?我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呢。”本田菊跪在地上,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没有合适的场合与理由。
那些书籍字帖,画卷帛轴散乱地分布在房内,他也无心无力去收拾了。只是看着那些东西,忽然生出一种可笑的感觉,笑他自己的无知和无奈。他后悔,悔不该凭借着这么弱小的自己去逞这个不该逞的强,闯下这等大祸。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失败了——这么快,这么惨,这么不堪一击。
“他马上就要来杀我了吧?”他抽出了佩刀,对着假想的敌人空劈了一记。背上忽如起来的刺痛却让他双手一松,刀落地的声音在他听来是那样刺耳。那道鞭子抽得不轻不重,让他得以逃脱却又能时时刻刻记着疼。
想象着他自己的鲜血在空中飞溅,盛开成花。那是——怎样可怖的情景。
“王耀遣来了使者,天皇大人说……”门外,传话者毕恭毕敬的声音换来的是他急切的打断。
“叫他们回去,回去!”本田菊粗暴地打发走了他,现在他连见也不要见“那个人”遣来慰问的使者。一定都是乔装打扮希望谋取他生命的奸细,他判定——妄想着潜进京都,想要来斩杀他的人……他怎可轻信!
在看过了他的强硬血性的一面,知道了他温文尔雅的笑颜之下是如此决绝老辣之后,在与他真正交手一回后,才知道真正的战场上,选择与他为敌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就算已经放回来了当初扣留一年多的所有的遣唐使,那也未必就不是一个令自己放松警惕的诱饵信号。什么将军友善来访,什么安抚,什么和好,统统都是值得怀疑的借口。若是一不仔细,上了他的当,必将落得比百济更不堪的下场吧。
本田菊默认了自家人使出各种拖延使者团入京的理由,采取这种折中的做法——他知道体面地拒绝使者的访问不会令王耀过度恼火和难堪。可是次数一多,那些临时拿出的说辞越发苍白无力,无凭无据。单单是为了把他们限制在九州岛以外的范围,他已是绞尽脑汁。
“你这回是知道害怕了么,菊。”王耀眺望远方,这里远比不上他所经历过的风华气貌,“这已经是你第几次回拒我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将军模样的领队,二千多人的使节团浩浩荡荡地从分乘的四十七船上鱼贯而下,列成行伍。小小的比知岛,见证了此番大唐使节团的盛容。本田菊和上司听完探子的报告,均是惊骇不已。
“这下可怎么办,足足来了两千多号人……是要来做什么?”本田菊听到身边一位权重贵族的喃喃自语,一咬嘴唇,向外走去。
海浪声声,海风习习,眼看着已过了预算日程的大半,果然,送来的仍是一份洋洋洒洒的解释文书。王耀直接丢给了手下,只等将赐物悉数交给当地管事者,待风向转了便上船回去。他深知这个孩子是被他吓怕了——也许再过上个把年头,情况会好上一些。他不抱什么希望,毕竟他面对的还只是一个被他略施过惩戒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