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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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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你还记得么?你那时说,太阳从我这里升起,但它在你那里,才是正午的至高。你少了半句——尔后它将渐渐西移,天日终将流落于西方岛国。之后将迎来漫长的黑夜。你看,我替你补完整了这句话呢,没想到一语成谶,诚如斯是。”本田菊的眼里闪动着微光。
他月下独酌向来喝的就是清酒,尽管许多朋友送来上好的葡萄酒,他暂时还不想换。
那一晚,他在他的注视下恬然入睡,丝毫不设防备地和衣而眠。他坐在守夜的凳上,看着他因为大醉而涌出酒红的脸颊,坐守了一夜。铜壶的更漏在不紧不慢地计时,他只想他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他。
想看他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的模样,想与面前之人结袖共好,想到的事情太多,而看着他安安稳稳地在面前静静沉睡,即使是醉倒,也是一种值得满足的事情。
这种何等浅薄的情愫,他已决定抛弃在滚滚风尘里。
随风而逝,随水而溶,随年华而碾作浮尘。
烟花易消,飞灰湮灭。盛大祭典里的并肩而立,春华秋霜里的娓娓教导,如斯深厚的各种思念情爱已是过去,永无可能在今日再被念起提及。
次日,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在王耀宣布同十一国断交应战前,本田菊已经和最主要的几个混熟了脸面的朋友们一起向北京进发。他只当这是一场梦——大概在梦里才会如此轻松,如此容易,如此简单地就将这个昔日巨人踩踏在脚下。无能的皇帝已然逃至他处,只剩几个老臣留下苦撑大局。他们分配完战利品后便着手修约,谁都想趁着这机会多占一些便宜。
“你真会捞啊本田君,啧啧。”夜里在休息的屋子里不知是谁说了这么酸溜溜的一句,顿时引起一阵促狭的哄笑,本田菊哈哈打了个圆场,应付了过去。他趁着家离得近,兼之想在新伙伴面前展示一下作为“远东第一强国”的实力,带来了足以充当主力数目的兵力。
互相牵制,你方唱罢,我才登场,他们争先恐后地乱轰轰地拥进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皇城,山庄,园林,为所欲为,尽情地践踏,破坏,狂欢。各种出兵协议,占领约定,地界约束如同遍地洒落的草籽一样随意。
连象征无上皇权的龙椅都被无礼的兵士作为合影嬉闹的背景,本田菊装载运回国去的箱箧时不愿过多回想这件荒唐事情。虽然在干涉下他拿到的很少,但接下来的合约才是大头,他并不担心会没了他的那一份,只待能去争取更多。
王耀按下手印后满手鲜红暗红的混合,他没有用印泥,只是当着他们的面咬破了手指,摁上。病恹恹地将条约推到他们所在的一边,他眼窝深陷,形容憔悴不堪。当着他们的面,他将手在褂襟上擦了擦,留下一团不规则的干涩的红。
本田菊心里一突,不想再看他半眼。
他们心里明白,连同从前的所有条款,这条东方巨龙现在几乎已经被压得抬不起头。本田菊看到王耀如此潦倒落魄,心里生出了丝丝怜悯和感慨,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兔死狐悲”吧。不过,令他真正吃惊的是已沦落到何等弱小无助的地步的王耀,居然也有了低声下气向他求教的日子。原先前来学习现代科技的留学生只是零零星星,现在已是浩浩荡荡的大部队。
这真是令他意外和异样地欣慰,王耀向他讨教的时候,犹不忘惊异一把他家里的电灯,路边的电线,衣食住行的大变——本田菊知道他不习惯,甚至反感,却还是忍耐下了——这一回是他在求他,尽管心里不受用这全盘西化的架势,面子上也一定不能表达出露骨的反感吧。
这无疑给了他一种自尊,这一次是王耀在向他请教。他和家里一拨又一拨的留学生们不断地叩开他家的大门,带着纸笔和行囊,或是谦卑或是沉默地面对他本田菊在欧洲遇到的类似阻碍。
不,他会显出比当年那些排斥他的人更为仁慈的一面。至少,稍微给他一些帮助是不要紧的,但实质性问题上……
“真是从未想过,‘世界’的变化如此之大。”王耀半灰着脸,在甲板上慨叹道。
“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有些晚么?王耀,你回去的话,若是真心学得进去,那也是好的,”本田菊说道,“你还在找路德维希学习么?”
船上的噪音是嘈杂无章的,不时混合着留学生们的嬉闹声,调笑声,还有麻将洗牌的铿铿落落的声音。
“也许我有那个力气能继续下去吧,但愿呐,本田菊。”王耀无奈地笑了一笑,本田菊无话可对,便下了船。他知道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使王耀的上司必须正视一切问题——路德维希曾经无比热情接待过王耀家的派遣团,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回去了以后说是要新政,说是要立宪,却还是犹疑不决,掣肘诸多。
若是早些时日,也能学成和我一样的程度,倒也是可以有回旋的余地,做成个把朋友也无妨。
可是,现在已晚了。
他眼睁睁看着王耀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离他们越来越远。军阀纷起,战火遍燃,俨然内部已经一副分持各地,各自为政的模样。本田菊也趁势扶植起了那没落的大清国的最后的帝王,在动荡不安的土地上飘起代表他的势力旗帜。
他优雅地持起银器刀叉,身边坐着的路德维希,亚瑟柯克兰,阿尔弗雷德F琼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和伊万布拉金斯基。他们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在交际的宴会上举起了酒杯。智者的盛宴,总是来得舒心而高雅;侵略者的餐食,总是比被侵略者享用得丰盛洁净。
夜晚是昏暗的,没有月亮,几颗星子散落在黑幕上,执着地散出那点光亮。
神色匆匆地来访者披着同夜色一般墨黑的大衣,戴着遮挡住头脸的帽子。几次三番确认身后没有尾随者后,他才偷偷摸摸地转到了某扇门前,谨慎地敲了几下。敲门声很轻,却足够让里面的王耀听得清晰分明。他诧异于这样晚的客人,却对此不抱任何惊奇——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种种巧言令色,暗中拉拢。
更何况,他家的大门已经起不到任何防范约束的作用,半开半掩地荒废在那里,无人来修。他们只留给他小小的一间里室作为栖身之所,而就是这尺把见方的地方,也不见得就真能给他一个清净。
“谁?”他轻轻将门留出一道小缝,对着门外低声询问。一只有力的手粗暴地将门完全推开,门后的王耀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等他看清那人身形时,他已将门完全掩实。
“本田菊?你来做什么。”王耀别开头,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憎。本田菊四下抬起手,将一只密闭的信封掷到桌上,言简意赅:“接受它。”
“这又是什么?”王耀拾起,拆开,阅览。看着看着,双眉几欲倒立,手也开始索索发抖——那行文间的无礼傲慢,那要求表述的蛮横荒唐,几乎就要让他当场发作。最终一刻,他还是压住了自己的火气。
事与愿违,老天不助他一臂之力。当龙被众兽轮番撕皮、啖肉、饮血、扯筋、嚼骨,连翻身一怒的机会也被无情剥夺。谁叫他现在如此弱小无能回天乏力,谁叫他曾经富极一时盛极一世!
“我可以给你谈判的机会,你的总统已经答应了限期。”本田菊说道,他本就是来传告王耀接受此事,而不是来征求他的同意与否。
“谈,为什么不谈?我们一条条地谈,慢慢谈,谈清楚,谈明白,谈通透了为止。”王耀扣了扣桌子,他的面上不带任何表情,“不就是二十一条么?可以,我们谈。”
本田菊越听,越觉得他的每一个字里都透出了浓重的讽刺,不屑,和讥笑。他手起刀落:“如果想玩缓兵之计,你会如同此桌角。”
斩断的边角落在地上的声音是那样轻,王耀的眼光却跟着那落下去的桌角涣散了。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没有生气的、虚假空洞的微笑。他的掌缘贴着那平齐的边,冰冷的刀锋在手上皮肤一擦而过的寒,瞬间将他的最后的幻想击得粉碎。
“你若是斩了我,也得先想想别人会怎么说,会同意吗?”王耀笑着摇头,抱起了手臂,他无力再抗拒他们加在他身上的压力,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妥协。甚至是借助他们的力量,以自己为饵做出牵制。沦落到了如此地步,他当真也是无奈到了极致。
“我能教你在他们默许的范围里受些零碎的苦楚。”本田菊的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那连冰冷都不是的腔调,在王耀彻底寒透的心上挂了层冰霜。
“我恨不得告知天下我竟教出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忘恩负义之徒!”骤然,王耀喝骂了一句,声音在黑夜里无比响亮。
本田菊果断地扼住了他的喉咙,王耀想挥手格开,却无力地发现他面前的青年的手臂已是比他还要强劲,他自己既挣不脱,又逃不动,任由他拿捏住。
本田菊单手扼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拈起那片纸,对着灯光晃了晃,引着枪支和大炮的水印凸浮了出来。王耀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上面,看看他神色不惊的脸。
“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文斗,武逼。”王耀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惨白,脸上落下的伤痂更加刺目。
再怎么美好的过去,回忆,值得留恋的事情,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么!所谓的师生兄弟之情,都被你抛却得丁点不剩了么!
王耀头痛欲裂,他隐隐约约记起在很久远的年代,似乎他们还是被认作真正的兄弟——带着相连的血脉的嫡传承继的关系。可是今日,今日却更甚于手足相残煮豆燃萁,竟是生生地要将他逼上绝路。
“我给你足够的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本田菊放开了他,掸了掸袖子,断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