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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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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人人想要,你算什么,也敢这样讨价还价?”阿尔弗雷德F琼斯轻蔑地将报纸扔到桌上,本田菊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他定了定神,扫视周围,路德维希正在认真阅读,不时冷哼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用一把金质的小矬子修整指甲,对着灯光慢慢验看;亚瑟柯克兰面前的报纸叠得方方正正,想必早已阅毕……
“真是万分抱歉,只是误会一场。”他退缩了,这时候不可能有人站出来声援他,因为——
王耀人人想要,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单独和他做成任何讨价还价。为了各自的利益,每个人必然要尽可能地保证自己拿到最大的那块才能让人心里满意。
谈何容易?谁又愿意去均分?真像那样把王耀真的切锯成碎块分成零散的血肉么?本田菊坐到了属于自己的末席,在众人的非难和攻讦声里保持低调的沉默,不停地盘算着下一步——很快,白热化的焦点转移到了那个老话题上——如何持占王耀。
口水,唾沫,叫骂,辩论,反驳,通气,围攻,求援,比比划划,指指点点,动手动脚,脸红脖子粗,各种失态。倘若不是牵涉到自己需要保持严肃的表情去捕捉里面透露出的字字句句之内的深意,只怕即使精细内敛如本田菊也会看得笑出声来。
“菊,能分一杯羹,你就应该知足了,”会议末了,亚瑟柯克兰叫住了他,用一种坦率忧心的口吻告诫道,“别学得贪得无厌,你会被围诘的,就算是我——也帮不了你。”
州官放火,百姓点灯?本田菊略点头,联想到的第一句话却是从王耀那里学来的熟语。他看着面前或站或坐的他们在收拾东西,尔后鱼贯而出。
恍然间眼前蒙上了血色——那漫过来的、不容置疑地让他屏住呼吸的鲜红,比王耀任何一件朱色的长袍都要鲜纯的红,那比鹅毛大雪裹住的红梅还要质感再冰冷的红,比他小时候站在海里望着王耀远去的航船时满天彩霞还要浓厚的红。
那片红色包围着他,亚瑟说完就离开了,他看亚瑟的后脑勺,是红色,看空荡荡的桌子,是红色,看自己的手,也盖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红色。
“我究竟在做什么?”他轻声喃喃自语,伸屈着手指。不是第一次坐在这里,不是最后一次参加这种例会。他的头发梳地齐齐整整,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标致的西装笔挺崭新,模仿他们的圆边绅士帽,琢磨着弗朗西斯的式样打成的领结,还有一根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手杖……与其说他是个绅士,不如说他是个黑发黑眼的、黄皮肤的欧洲人。披着这身外皮,做着和数百年前立场格格不入的事情。
本田菊没有注意到王耀贴着门边溜了进来,他从来就没有旁听的资格,只是等他们结束后派出的指定代表去转告他结果。
本田菊一见到他,眼前的浮色立刻褪去得干干净净,他瘦得剩一副骨架的身体是因为他们的折腾和虐待,作为其中一员,本田菊有些厌恶和他本人再做直接的接触。说不清这是什么缘故,他决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愧疚,那副弱者的姿态早已被他在几十年前就抛弃了。
庆幸啊!他没堕落到像他一样,他高傲地将目光浮过他的头顶:“王耀,你来做什么?”
心中不是这样想的,嘴上却这样问道。本田菊起身准备离开,他瞧不起昔日的尊长,甚至是怀着奚落——目及他时,他总会想起自己曾经的无限尊崇、无比景仰与种种依附承接。今昔对比之下,与其说怒其不争的失望,不如说是对自身过去行为的否定。对啊,他怎么可能曾经怀着臣服的心情,投在他的门下学习?
而现在的他将不动声色的窥伺和算计运用得炉火纯青。他自信自己早已看得清楚——他已奄奄一息,这个古老的□□——顽固僵化的老身子骨,经不起躲不过这时代的大潮。在他这样生龙活虎的勇猛的弄潮儿面前,他只是个失败者。
世道变了,王耀,你要醒,也晚了。
真没想到他居然撑到了现在——他早在十几年前便预计他活不下去,甚至内里已经做好了接收他遗产的分析和准备。他算到了一旦王耀死去,最大竞争对手将会是那头坐视北方的巨熊。那又算个什么东西!本田菊轻蔑地想,论起文明的延续性,论起两国的邦交和一切,有资格得到王耀的人,或者说有资格分到最多家当的人,只会是他本田菊。
他的西方的朋友们,不是早已将它看成了华夏文明,不,亚洲文明的集大成者,改革者和继承者了吗?他早已和任勇洙,和王耀不是一路人。这是他得以坐在他高贵文明的伙伴们的身边——哪怕是末席——作为利益的既得者而非被鱼肉者的根本原因。
更何况不久前的那一仗,虽说有一定的侥幸,依靠了亚瑟柯克兰作为好友的力量,他不就在战争里赢了那个曾令他恐惧颤栗的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吗?有什么好担忧的,有什么可害怕的,他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告诉他自己不容小觑——若真是撕破脸皮,双方也当真不会轻举妄动。毕竟当初胜者是他,夺来的地盘还捂在手里,他从没有想还回去的意愿。当年逼迫他交回辽东半岛的用心和伎俩已经行不通了——行不通,他再也不是从前的本田菊。
王耀身上穿的衣服式样非常简单,却已是接近了现在通行的风格。他看上去体质虚弱,久积多病,一副落魄的模样和天朝上国之态无从对比。
“我总是在琢磨,难得诸位总是这样勤奋地折腾,我真该捣研朱砂画在身体上标明所属才能心安。”王耀的手指划过臂膀,胸膛,肩胛:“看,这块,写上‘亚瑟柯克兰’,这块,写上‘伊万布拉金斯基’,这块,写上……”
“我没时间听你废话,朱砂?你现在还买得起么?”本田菊在列出自己的姓名前阻止了他的计数。
“你为什么不等我把话说完呢?”王耀笑叹道。
本田菊快步走出了房门,逃也似地嘘出了一口气。他没去把愤怒直接发泄到他身上——利用琼斯那生恐吃亏的心理,顺利散出了“要被独吞”的消息,这个活了几千岁的老头子,还在夹缝里求最后的挣扎。真是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如今王耀的“上司们”各有各的亲近和靠山,而王耀自己……
在本田菊看来,是比任何时候都有主见,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他不是没分析过,现在的王耀,说白了,还在信奉“以夷制夷”的那套用滥了的把戏。
这意味着,没有任何朋友可以支持和倾诉,所见的都是敌人,都是张开大嘴的青面獠牙的佞人,都以撕扯他的血肉、裂踏他的筋骨为乐事。唯一的方法就是以上司们之间的倾轧和他的血肉为筹码,赌上一切去向他人许诺画押。
对此,本田菊自己亦有打算,他一手策划,处处帮扶一手策划的“满洲国”的发展。无奈,他无奈于王耀轻轻的一句不改口的否认,本田菊,你那只是伪满洲国,我的名字叫中华民国。
伪的,假的,冒充的。要你承认又如何?只要他们认可就行,你的声音传不到他们高高在上的耳朵里,只能在底层品味艰涩繁难的耻辱。
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到那些传承已久的古老国家无力看清。本田菊早已知道,他自己处于被宰割的地界边缘——古老的东方文明不得不臣服于近代西方文明的暴力,而他作为唯一一个可以和“他们”接洽的东方国家,无异于处在风口浪尖,替人舔血卖命。
稍不谨慎,也许就要落得和王耀,不,比王耀还惨的下场吧——不过,这一切已经过去,成为历史。他已是强者,当他看见王耀这样人皆可得的弱者,只需要一种态度——居高临下。
他不再将眼光囿于任勇洙,拘于王耀,限于亚细亚,他的视野面向整个世界,那里才存在他的真正对手。
他如是想到,望着被拆却了围墙、卸掉了大门、扒光了草木、搬空了珍玩、污凿了墙壁、捣塌了大梁的王宅,脸上是一抹狠厉。
“你一定会死去,我会亲手结束这一切。我要继承你的所有,我想要这个世界知道我的存在,我必须风光体面地存活下去。”
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只是这条路最为轻松快捷,他想道,以最少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益,每个人都是这样期盼的。
只是最近的情势有变,似乎王耀是要彻底依附亚瑟柯克兰,伊万布拉金斯基和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阵营。愚蠢的上司挟持着王耀到处投奔亲和,选择的对象也真是奇巧若此。柯克兰敲开了他的国门,琼斯更是提出了“门户开放”,偌大一片土地白白扔给布拉金斯基——就算是王耀自己从来只当打了个水漂而愿意容忍,一边干等许久的他也会觉得是种变相的侮辱。
不将他本田菊当成一个可依靠的实力来对待的话,那真是犯了大错了。路德维希对王耀那样支持和帮助,他竟也不分好歹地背过脸去——本田菊背对着所有人嗤笑他的选择,若是论攫取王耀的信念,他可是为双手染血都做好了准备。这不是几年,是十几年,几十年的准备。自从他产生这个念头后,他就一直在努力,从未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