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郭]寻古札记》塞下秋雁

7、第七章

　　第七章
　　军营里打更的敲醒三更天的时候，守在军帐前的许谦还没有睡下。若是在往日，他恐怕早已进入了美梦之中和他远在家乡的娘子相会，然而今晚上主公营帐里的烛火却迟迟未灭，他自然也无法擅自离开岗位，只得乖乖在这儿候着，等着主公入睡的那一刻。就在几天前，他们轻松漂亮地赢得了对袁尚、袁熙的这一战，然而就在这一战之后的回程途中，那个在他们眼里无所不能只要有他在就所有兵士就能无所畏惧的军师去世了。
　　许谦想起他曾经不经意地偷看到的主公的神情，他作为一个普通士兵自然是不能更随意看着主公的，但是那一天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主公经过的时候偷偷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就让他足以被主公脸上的神情给镇住。
　　神色自若。
　　许谦没有念过书，脑袋里只想到了这么四个字。他是跟着贾诩大人投降而来的，因此没有见过主公哭典将军的那一幕，只是后来听人提起，主公痛哭流涕地宛如失去了自己的爱子——尽管事实上主公甚至没有为他的长子曹昂流下一滴泪。
　　许谦原以为主公也会为军祭酒大人哭的，但是主公的反应却出乎了每个人的意料，他甚至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反而即刻就要求回军，仿佛事情一如往昔。
　　许谦站得累了，只好抬起头看看月亮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恰是个晴朗的夏夜，大如圆盘的月亮堪堪悬挂在树梢上，明亮的光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远在宛城的妻子以及刚刚出生就被他抛下的儿子，他只盼着这个乱世能够快点结束，好让他能够回去的时候他的孩子还记得他是爹爹。
　　一声悄无声息的叹息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许谦下意识地肃立起来，生怕是什么敌人的风吹草动，但是等了好久却也没再听到什么声音，就在他放松下来的那一刻，略带隐忍的叹息声再度从他身后传来。
　　许谦蓦地愣住，他的身后自然是主公的营帐。
　　隐秘而又好奇的心情占据了许谦的内心，他小心翼翼地探过脑袋，把自己的耳朵贴在军帐的帷幕上，紧张兮兮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甚至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奉孝……”
　　许谦听出来，那是他主公的声音。只是这声不像他往日的豪情万丈反而带上了几分苍老和悲戚，他还记得他们行进到渤海之时主公所写的那一首《观沧海》，雄浑壮阔的让众人仰望；他还记得那时军师大人跟在主公的身边，恭恭敬敬但又带着三分敷衍一般称贺主公的诗歌，而主公却只是大笑。而眼下，这“奉孝”二字里面所承载了什么，许谦不知道。
　　他只是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邻居家的老刘死了妻子时的样子，也是这般看上去镇定自若，但是等所有前来慰问的人都离开之后，他暗地里痛哭流涕地模样让人觉得他像是失去了整片天地。
　　许谦知道主公不是那样会为感情所左右的人，尽管就在前几日他还在内心埋怨过主公的无情，然而他也未曾料想到主公会和隔壁老刘那样的普通人一样，只有在他人不在场之时才能稍微表现出自己的一点或许少得可怜的感情来。
　　这种感情他不会懂，自然也无法理解，只是……他忽然不埋怨主公了，也忽然觉得郭祭酒大人一定也是知道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许谦忽然颤了颤，大概是身形一下子映在了帷幕上，主公的声音顷刻间传来：“谁在外面？”
　　许谦一边心道糟了，一边恭恭敬敬地拱手回答：“回主公，属下是祭酒大人麾下许谦。”
　　“……今晚不需要守夜，你退下吧。”
　　“是。”
　　“等等……你进来吧。”
　　许谦心下一惊，想着自己总该不会这个时候触了主公的逆鳞，但是既然主公召见无法违抗，还是老老实实地进入了帐内。
　　帐内一阵浓厚的酒味，许谦甫一进入就闻到了，再然后就瞥见了放在主公榻上、地上的几个酒坛子，歪歪斜斜的倒着。火炉里的火烧的正旺，火红的光映照在营帐的帷幕上，衬得整个人的影子都显得特别高大，也特别……寂寞。
　　许谦规规矩矩地站在案几前，直到曹操在许久的寂静之中忽然开了口：“你是奉孝麾下的？”
　　“回主公，正是。”
　　简短的对话之后便又是一段难捱的沉默，气氛压抑的让人非常不好受，然而许谦原本胆战心惊的心却出奇的平稳了下来。生处乱世，即便是每一个普通的百姓，也见识到了太多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也见识到了太多从平民之中或是从世家大族之中崛起而出的盖世豪杰。而作为下层百姓，他们无所谓自己所供奉的人是谁，起初他只是跟随者原主人张绣一起投降了曹操，然而久而久之就算是没读过书不识孔孟老庄的他也能够意识到自己跟的人和先前不太一样——眼前的主公是位值得追随之人，也许有生之年会看到天下再度走向统一的那一天，经主公之手。
　　“郭奉孝这人……”曹操忽然没来由地说，许谦立刻回过神来，“吾生平未见过比他还要顽劣之人。”
　　许谦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心道大概也只有主公和那以纳谏出名的侍中陈大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幸好曹操也不需要他应答，眼睛看着那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继续自顾自地说：“不过……吾生平也未曾见过如他那般懂吾心意之人……怕是日后也不再会有了。”
　　许谦呆呆地望着主公，嘴唇张了张，想要说句“节哀顺变”，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只是一个主公数十万大军之中不起眼的一个，此刻连说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罢了，吾乏了，你下去吧。”曹操摆了摆手，在榻上躺下来。
　　许谦恭谨地退出了营帐。
　　曹操却并未睡下，只是望着火炉出神，思绪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他这人，何曾把吾这个主公放在眼里，即便是吾的命令也甚少听从……让神医给开的药，竟像个三岁孩童那般嫌苦不喝，不喝药也就罢了，竟还不顾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喝上几壶酒，到头来……不顾自己的担忧转眼之间撒手人寰。
　　“嘉只知天命不可违……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主公何必伤心……只不过嘉能够遇上主公……便是此生最大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