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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东方白(中) ...

  •   “……”
      千秋招来瞳,让他去她抽屉里叼来一个白瓷的胭脂盒。
      她打开盒子,取出一枚香丸,放进香炉里。
      “这香,名叫‘长安忆’。它能够带我们看到过去。”
      这是七画给她的,能够追寻他人的过往,需要的只是挚爱之人的一滴鲜血。
      七画无聊的时候喜欢倒腾些无聊的东西。但是,无聊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也可以变得不无聊。
      看到香丸的时候,她又想起了七画。自从那天走了以后,他便一直没有再回来。

      梨树下,红衣的少年在两座旧坟前垂手而立。风吹得坟前白烛的火焰,一阵阵慌乱地颤抖。

      秦少卿的血滴进香炉里时,袅袅的香烟织起了一个幻境,展现在两人面前。
      幻境里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画面前的人可以感知到幻境里东方白的神识。

      我叫东方白,小名“皎皎”。我的父亲是当朝的大将军,母亲是端庄高贵的将军夫人,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我为我的父亲和母亲感到自豪,并且,我要让他们,也为我感到自豪。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让他们失望,无论什么,我都能做到最好!
      我是不败的东方白。
      可是,我却在我的婚姻里,败得一塌糊涂……
      让我输的这个人,他叫季少卿。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铸剑师陶冶的秋声坞里。
      陶老头新铸了一对剑,雄的叫“夷则”,雌的叫“七月”。
      人家说这两把剑果然是一对,夷则为七月之律,这不是象征着夫为妻纲么?要我看,这纯属胡扯!如此迂腐的老头能造出什么好东西来?无奈爹爹觉得陶老头铸的剑是天下至宝,一心想拿到手,但是又放不下老脸去跟一群晚辈争抢,故此,才有了我的秋声坞一行。
      陶老头的品剑大会设在六月,天气正热的时候。坞里有个千层莲花剑阵,说是谁最先破了此阵,便可拿走“夷则”和“七月”。于是,我带着几个随侍的丫鬟小厮,冒着酷暑赶到了秋声坞。
      不出所料,秋声坞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大家纷纷议论今日谁最有希望夺得宝剑。最负广大江湖人士厚望的是一个写字儿的,叫什么季少卿。据说这个季少卿字儿写得极好,因此被当今圣上看中,在宫中领了个闲职,没事儿就给皇亲贵胄们写写字儿。而且!这个季少卿不但字儿写得好,剑法也甚妙,其剑法与书法相结合,柔中带刚,刚柔并济,十分了得。
      千层莲花剑阵取自于八寒地狱里的千层莲花瓣狱,是个寒冷阴柔的阵法,要破解,须得顺其阴柔之性,取阴中之阳,而季少卿的剑法恰恰就是如此。很不巧,我所练的两仪剑法亦是如此。
      在诸多武林人士纷纷落败之后,我倒提一柄长剑,潇洒地飞身入阵。
      破阵这种事情,不但讲究个剑法,还须得有过人的智慧。因此季少卿剑法虽好,终究只能坐在椅子上抚弄他的玉扳指。
      我信手挡开一柄柄寒光凛凛的宝剑,弄得阵外顿时剑雨阵阵。千层莲花剑阵,轻松拿下!
      人群里响起各种欢呼声,我瞬间觉得无比得瑟。
      使了个轻功仙袂飘飘地落地时,我正对上了对面季少卿的目光。
      他斜靠在椅子上,架着腿,偏着头看我。
      我顿时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冲到头上,脸热热的。我担保我的脸一定红了,东方白登时变成了“东方红”,两轮小太阳蓦地在我的颊边升起……
      我想,我应该是看上他了,并且,我觉得他也看上我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如此传奇的事儿今天竟被我撞上了?
      我俩果然是天赐良缘,后来我从陶老头后花园出去的时候竟然又遇到了他。
      暑热正盛,因此我放弃了游园的打算,转而从走廊过去。
      刚走到走廊口,我就看见走廊那头显眼的黛色衣衫。
      脸上又是一阵潮热,脚下忽然像被人施了定身法,迈不开步子。
      我心里既想快些走到他身边去,又觉得忐忑不安,有点儿害怕。
      他显然也在看着我。
      我特意走得慢些,这样,我就可以看他看得更久一些。
      他似乎也作此想,亦放慢了脚步。
      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时间流走得特别快,一眨眼,我就到了他的面前。
      心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抬头,突然蹦出了句“季大人,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我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句话,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混沌之时,我听见他笑着说“无妨”。
      “无妨”是怎么个意思?他是说不介意我夺了雌雄双剑?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他在乎什么?他会不会也不在乎我?
      我的心里忽然间浮现了各种疑问,思绪乱作一团。我平时并不是这么爱胡思乱想的,此刻我有些气恼我自己,又有些担心,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们对视了良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样实在是失礼,僵硬地笑了笑便捧着我的剑匣子落荒而逃。
      我觉得我应该向他提亲,但后来想想,似乎没有女方向男方提亲的道理……
      好在正当我忧愁之际,季少卿及时带着聘礼和媒婆上门提亲。
      爹爹见过季少卿后感叹道:“啧啧,这细胳膊细腿,你能看得上?”
      我说我看得上。
      爹的老脸瞬间绿了,叹了口气,一咬牙,答应了。
      于是我兴高采烈地上了花轿,乐颠颠地跟少卿拜了堂,成了亲。
      依少卿所言,东方家以七月剑为嫁妆,而夷则剑则留在东方家,以象征他与我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这样真好。
      我倚在桌边看他写字。他的手棱角分明,看起来修长有力。他执笔的样子格外认真,严肃得可爱。柔软的狼毫在他手中竟然能变得那么有力,在宣纸上挥洒下遒劲有力的字迹。
      我靠在他怀里,摩挲着他指间的老茧,柔声问他:“磨出老茧的时候,疼么?”他说疼。我握住他的手,觉得很心疼,就对他说:“那我以后不许你练字了!”他说,有了我以后,练字就不疼了。
      人家总会说起女子嫁入夫家后的种种麻烦事儿,诸如夫妻不和等等,那都是父母之命招惹的。如此看,我和少卿两情相悦,真是省去了好些麻烦。
      在夫家的日子,我简直是舒心得不能再舒心了。
      有一天,表哥容平突然来找我,说是求仕无门,想让他这个新妹夫帮忙引荐引荐。
      我和容平从小是一块儿玩大的,要是不帮忙,倒显得我不仗义,可要是答应了,又恐让少卿为难。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晚上就寝时,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少卿说这事儿,少卿倒先开口了。
      “白日里我碰巧听见你和容平的对话。既然如此,我帮他一把就是了,你不必为难的。”
      我诧异了一会儿,又听他说:“我知道你怕我为难,到现在也不跟我说。”
      他朝我这儿挪了挪,伸手过来把我抱住。我很是感动,转过身去亲了他一下。于是我们就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容平因此很是感激,隔三差五就提着些烧鸡烧鹅小笼包,上我这儿来串门,给我平白添了不少口福。
      有回容平来的时候,鬼鬼祟祟地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他看到少卿和毓秀坊的花魁李佩在一起,有说有笑,样子甚是亲密。
      我听了以后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然而又甚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因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解释道:“这事儿少卿之前与我说过,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少卿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我相信他。外头那些残花败柳算什么?能比得上你表妹我么?”
      然而事实上,少卿从未同我说起过此事,我心里也并不真的觉得那些残花败柳不算个事儿。可是若要我为了句捕风捉影的话而去找少卿讨说法,我又着实觉得这做法不大气。因而我最终也没有再过问此事。
      少卿时常教我习字。他总爱笑我写的字稚嫩,还说铭玉比我还小几岁,字却要比我老练上好几倍。
      这话我一听就不高兴,努嘴道:“铭玉是谁啊?你这么夸她!”
      他听了这话,抿嘴笑了起来。
      我更急了,扯着他的袖子追问:“你笑什么呀!快说呀!”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我气急转怒,一把甩开他的袖子,转过身去不理他。
      他把我转过来对着他,我赌气转回去,又被他转到了他的面前。
      “铭玉啊……”
      那家伙的声音拉得老长,显然是故意吊我胃口。
      他看我睁着一双大眼睛作期待状,接着夸道:“铭玉啊,是个知书达理,落落大方,貌若天仙的……奇!女!子!”
      听见他夸那个铭玉,我觉得我的胸口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梗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我甩开他,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而他却竟然一直都在抿嘴笑着。我说“放手,你弄疼我了”。他不放。
      “呀,吃醋了!”
      心思被看穿,感觉甚不好。
      “谁要吃你的醋?我才不在乎!”
      我故作镇静,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就是吃醋了嘛!我看看。”他象征性地看了看我的脸,像是看出什么似的,正色道:“嗯,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此乃吃醋之证。怎么样,季神医的诊断,可是确然?”
      我忍俊不禁。
      “铭玉是毓秀坊的花魁,名叫李佩,铭玉是她的表字。她的画画得很不错,字写得也有些风骨,我们不过是在书画上谈得来些罢了。看你醋成这样,改天介绍你们认识便是。”
      我突然发现我被耍了,丢脸之感油然而生,在心里默默掩面哭了千百回。某些人得逞后甚是得意,你就得瑟吧,可劲儿地得瑟!
      过了几天,他竟真的介绍了李铭玉给我认识。
      宴席就摆在毓秀坊最高处的星月台。酒桌上只有我们三人。
      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坐在我对面容色绝丽的女子,说是毓秀坊最有才气的女子,是坊中的花魁,于书画上很有造诣。我颔首向她致意,她委身回礼,礼数倒很周全。
      介绍完铭玉,他又向她说起了我:“铭玉,这是皎皎。她……字是写得不怎么样,画么……画得也不好,不过剑法极好,一般人打不过她……我也打不过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瞪眼回敬,然而发现李铭玉正在看向我们这里,便立刻挤出一个端庄大方的微笑。
      想到那天容平嘴里塞着半个包子在我耳边说的悄悄话,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因此,我断定这个李铭玉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好在少卿如此大方地介绍我们认识,想来是不会有什么猫腻的。况且他在李铭玉面前和我作出如此情态,李铭玉即便对他有意,也该知难而退了吧!如此想着,我欢快地吃起了一盘红烧狮子头。
      可是当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才发现它可能永远都过不去了。
      那天傍晚,该用膳的时候,少卿还未回来。我想他或许是和铭玉聊得开心忘了时辰,便傻傻地去毓秀坊找他。结果看到了一幕郎情妾意的好戏。我的好夫君正抱着一个美貌女子,而那女子不是李铭玉又是谁!
      我突然觉得我很可笑。
      你有没有过那么一瞬间,觉得心很凉?
      你有没有过那么一瞬间,觉得仿佛五雷轰顶,整个世界幻梦般碎裂?
      我有,就是此刻。
      或许我当时应该相信的是容平而不是季少卿。
      远处正靠在我夫君怀里的女子看着我,得意地笑了笑,笑得多甜,多美。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在季少卿发现我之前赶紧离开。我不愿意他看到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一路跑回家,若无其事地吃完一个人的晚膳,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在池塘边悠闲地弹琴,等他回来。
      负心人很快回来了。
      我什么都没有问他。因为如果我问了,我就会立刻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瞬间变成了被欺骗被辜负的可怜人,而他,大概会直接把李铭玉接回来吧!我不愿意做什么凄凄惨惨的可怜人,更加不愿意身边多了个人,小人得志地叫我一声“姐姐”。就算他变了心,我也不可能败给李铭玉。我永远都会是季少卿明媒正娶的夫人,而且是唯一的,而她,连做妾的资格都不会有!
      “皎皎,你的琴声……”
      他或许是发觉了曲调中的悲伤,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有啊,我很好。”
      我骗了他。
      很好,他不再问。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他不再在乎我是不是真的很好?
      我和他依旧恩爱,只是,我打从心底不再想和他亲近。我觉得恶心。
      李铭玉请我去毓秀坊一聚。
      我不去找她,她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酒席依旧设在星月台。
      “皎皎姐姐。”
      李铭玉委身行礼。我大方地扶她起来,客气道:“铭玉妹妹不必多礼。”
      她却突然跪下,哀求道:“姐姐,我与季大人两情相悦,还请……还请姐姐成全!铭玉所求不多,只盼能做一个侍妾,终生服侍姐姐与大人!”
      这架势,明摆着是在威逼。若我不应,那就是有违妇道。但是不好意思,我从来不是个守妇道的人。
      我赶紧扶她起来。她不肯,执意跪着。
      我俯视着她,安慰道:“傻妹妹,风月之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也不要太当真。少卿年纪还轻,有负于你,我代他向你道歉。他自己已在我面前立下了永不纳妾的誓言。”
      我看到李铭玉桃花儿般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瘫软在地上。
      我好心地扶她起来,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的神色。
      我说,她这样有才情又有美貌的女子给人做妾委实可惜,寻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道,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替她介绍几家贵公子。她婉拒了。
      后来容平来的时候,我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儿都告诉他。那时他正吃着包子,差点噎死。然而听到我去见李铭玉这一段,他一拍大腿,连连叫好。
      容平是个好人,听说我的惨境以后,来得更勤快了。而且他每次来,必定带着大包小包的吃食。按照他的说法,吃东西非但能够泄愤,还能陶冶情操。前者我确实认同,但是后者,我实在是不觉得哪里陶冶了,陶冶的又是哪门子情操。
      但是他说:“你想啊,你吃东西,心情就好了吧?心情好了,脾气就好了吧?脾气好了,情操就高尚了吧?”
      我点头称是。
      容平最近看上个姑娘,挖空心思地追求,每回来都要让我出个什么馊主意。
      故而我与容平的谈话,除了在聊到我时略显悲剧性之外,还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的。
      其时我与少卿之间已经极少有言语的交流。
      人前是非多,府里下人都说我移情于容平,而冷落了他们的季大人。我觉得很可笑。
      容平说,少卿后来再也没去见过李铭玉。这很好,可是,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皎皎,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我说好。
      良久,他有些伤情地问我:“他……哪点比我好?”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我说容平。”
      “哦。”其实我也不知道容平有哪点比他好,似乎是没有。于是我就告诉他没有。
      “你真的喜欢他?”
      我冷声笑道;“是啊,我喜欢他。那么,你喜欢李铭玉么?”我觉得口是心非这种事情,我果然是特别擅长的。
      我隐约感到他的眼睛里,有些东西在逐渐熄灭。
      他还不死心,又问我:“你喜欢他是不是因为铭玉?我已经没有再见她了。”
      我疑惑道:“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么?”
      他的眼睛里,有些东西,在结冰。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这个啊……”我想了想,答道:“从小就喜欢。”
      我想,此刻,他的脑子一定在高速运转。
      他脸色惨白,迷离的眼神告诉我,他现在内心极度矛盾不安。
      “你嫁给我……是……为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连声音都在颤抖,“容平?”
      我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告诉他:“呵,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问他:“你喜欢李铭玉,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呢?为什么呢?”
      我的心里在流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的话。之前的话都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而这句话,却是我真正想问他的。
      此时我多么希望他告诉我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李铭玉,我想他说他喜欢的一直都是我。可是,他没有。他说他娶我只是为了七月剑。
      从前我觉得我和他是两情相悦,现在想来我错了。
      我们的婚姻,或许原本就是一个错误。
      既然如此,我东方家也不会吝啬区区一柄夷则剑。
      “其实,只为了一把七月剑,你大可不必娶我。不过一柄宝剑而已,我东方家不在乎。既然你喜欢,那么,夷则剑也一并拿去就是。如此,我们也两清了。你喜欢李铭玉,就把她娶回来吧!”
      他惨笑,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
      “两清?你想两清?好,我们两清,你既然喜欢容平,那就嫁给他去吧!”
      说罢他提笔写了一纸休书,拿到我面前。
      看着那张休书,我压制住把它撕个粉碎的念头,伸手接下了它。
      休书上字迹苍劲如昨。
      他的字总是这么好看,可是此时,一笔一划都好像刻在我的心里,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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