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青荷粉黛软叠酥 ...
-
等敛裳抱着毯子过来的时候，寝房里已经没声了。
外边巡逻的侍卫已经被一惊一乍吓得快魂飞魄散了，围了一外圈也不敢进去打扰。看见相熟的敛裳过来，像看见救星一般上了前去，问要不要帮忙把三位公子各自送回房间。
敛裳只微微摇了摇头。虽然喝了酒，但少爷一向睡得浅，别惊醒了他才好。
轻轻推开门，就看见三个誉满京城的贵公子横七竖八地睡在椅子上，饶是不喜言笑的敛裳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招来侍卫长，先让他把小侯爷轻轻挪到了床上。而她家少爷还是聪明得很不会吃亏，选了一张躺椅睡。敛裳给他盖好一张毯子，又左右查看了下。
也好，就在这睡好了。
至于裴公子，还是一如既往被小侯爷和她家少爷欺负的样子，整个人蜷在一张冷硬的太师椅上，侧身缩着倚着椅背，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敛裳在他旁边站着犹豫了一下。
不动他？明天醒来一定是腰酸背痛。动他吧，他大概是要醒的……不过也不一定会醒。客房还是有点距离的，总不能搬他回去。但是房里只有一张床铺怎么办……
嗯，让裴公子和小侯爷凑合一晚好了。
敛裳打定了主意，比着手势让侍卫长去整理一下床铺，自己扶起裴庭云的肩膀。可她的指尖刚触到他的肩膀，他就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敛裳没有防备，整个人被往前一拉，差点摔倒。
裴庭云完全是自我防备的下意识动作，可他睁开眼睛，却看见一直迷糊梦见的人的面容近在咫尺。刚刚睡醒的脑子里一片浆糊，就这么愣住了。
敛裳从来没有和别人靠得这么近过，就算再镇定，终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脸上禁不住泛出些粉色，极小声道：“裴公子，您醒了。”
侍卫长正好转过身来，见状忍不住糙脸一赧，匆忙又转过身去。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裴庭云被这响动一惊，方才明白了自己捉住的是敛裳的手，慌忙松开手往后一退。
他裴庭云长这么大，还没牵过女孩子的手呐……
可是他又退无可退，差点绊倒了椅子，敛裳怕惊醒了另外两个人连忙扶住他。
于是又牵到了敛裳的手……
清贵公子手忙脚乱的模样还是蛮有趣的。敛裳终于忍不住，抿着唇笑了一下。然后朝愣愣的裴庭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庭云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眼睛闪烁了一下，轻轻走到了房间外面。
“裴公子？”敛裳拿着剩下的毯子跟了出来。
裴庭云甚至不敢直视敛裳，“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
敛裳低了低头，眼睛里有一丝笑意，又摇了摇头。
裴庭云抬起手胡乱指了指客房的方向，又掩住了嘴唇，假装咳嗽了几声，“那个……咳，我回房了……”
“公子稍待。”敛裳悄声踩着步子回房里取了一件披风递给他。裴庭云轻轻接过，侧过脸去，让面容隐在廊柱的影子里模糊不清。
“今夜风凉，公子慢走。”
裴庭云走出很远才敢稍稍回了回头。
蓝衣的姑娘安静地走在廊下，侯府的灯笼亮得恰到好处，光晕里的背影窈窕亭匀，和他脑海里的慢慢重合为一。
第二日晨光熹微时候，敛裳拿了剑出房门，先到了后厨。把三位公子的习惯和宿醉的事都和相熟的厨娘嘱咐了一遍，才往卧房去。穿过回廊时四顾，侯府还是一片静悄悄的。
主子们都在安睡，自然没人敢大了动作。
小侯爷卧房前的阶下，照常守着两名侍卫。房门前，一个带刀的灰衣男子满脸疲倦，又无声打了个呵欠。
敛裳面上染上一丝笑意，“阿九哥。”
阿九听得这轻声招呼回头，见是敛裳，立刻哭丧了脸，招了她下得阶去说话。
“这办了好些天的公务才从外地回，又被坑了守夜，敛裳，我可是快要累死了！”走得远了，阿九才肆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张大嘴啊了一大声，眼睛都红通通的。
敛裳微微笑着道：“方大哥又坑你了？”
小侯爷得力的副手有两位，一个是面前的陆九，还有一个则是方端。名字虽方正端正得有些古板，却极为圆滑奸诈。
阿九动动脖子，委委屈屈，“这倒没，爷派他去逦州公干，走了有一个月了。哼，江南水乡，美女如云，能辛苦到哪里去！”
敛裳低着头笑，也不说话。
逦州。盐运使吗……
“你要在这里等齐少爷吗？”阿九这才想起来问了一句。
敛裳摇摇头，“我正要出去给少爷买点心，先过来看看。”
阿九揉着眼睛叹息，“总归是姑娘家细心。爷总也不想着找个女人照顾自己，也省得我们这些糙大老爷儿被骂了，唉……”
敛裳笑着摆摆手，出门去了。
京城上典是达官贵人所居之地，侯爷府旁边都是将相贵胄的府邸。
夏初的早晨，阳光擦着鎏金红瓦映在空气里的点点烟尘上，上典街道几无人迹，透着一股名门的厚重。
蓝衣的姑娘翩然行在路上，垂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束起来的头发勾勒出她净白脖颈的美好曲线，秀颜姣好，步伐安稳，婷婷芊芊。转眼，便走过了几条街，到了上典的边上。
这里的一处卖点心的小店，少爷一直喜欢。
“老板，一份花蓉玉丝糕。”
五十多岁的夫妻俩认得敛裳这个熟脸，笑呵呵应下，立刻转身准备去了。
敛裳安静等着，转身去望这京城。
这里的视野，算是最开阔的。亭台楼阁，盘盘焉，囷囷焉，尽是华门朱府，瑞气千条。可东北角上，天子脚下，却有一处漆黑废墟，在一片贵气里，像一个嘲讽的冷笑。
“爹，那里为什么是黑的？”
敛裳一僵，转过脸来。只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叶姑娘，您的花蓉玉丝糕。拿好。”敛裳点头接过，快步走开。
“那里原来是个大官儿的家呢。”
“啊，可是黑黑的，怎么住人呀？”
“那是着了火的。一家人哟……啧啧。丫头你记着，那家老爷可是个顶好顶好的大官呢，可惜老天不开眼，容不得好人留在世上……”
敛裳皱了皱眉，又加快了步子。
敛裳回到侯府的饭厅布桌，裴庭云恰好如往常衣冠整齐地一早起来。
敛裳小小行了个礼，笑道：“裴公子怎么不多睡会儿？”
裴庭云咳了一声，有点僵硬地接过粥碗，“早起惯了，睡不着。”然后便是一直喝粥，低着头揉着太阳穴，根本不敢看敛裳。
等到日上三竿，齐君扬和杜绍康才出现。齐君扬脸色特别臭，可看到敛裳，眼神立马变得很可怜。
“敛裳，你送子长回房了，干嘛不送你家少爷我回房？留少爷我和这个笨蛋共处一室。”
杜绍康脾气立马上来了，“你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呐！”
“我是自己回房的。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裴庭云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忍俊不禁。
齐君扬坐在凳子上，抬头望着他家敛裳一脸委屈，“他说了一晚上梦话，少爷我都崩溃了！”
杜绍康杜小侯爷，喝高了之后的症状除了话多，偶尔还会说说梦话。
从第一次喝高至今所有内容来看，小侯爷还是很有安全意识的，从来没有说漏过什么重要东西，只是从诗词到歌赋到曲子谣歌，小侯爷几乎什么都背过了……
“咳咳！我又控制不了……”杜绍康狠狠咬了一口金银馒头，羞恼地拿起粥碗喝了一大口，又遗憾地咂咂嘴，“到了荷花季节了啊，想吃敛裳做的荷黛酥了怎么办。”
齐君扬眉一扬，恩赐般挥挥手，“巧了！少爷我大人不计我小人过，今儿个就准备请你们喝好茶，还有我家敛裳的荷黛酥！”
杜小侯爷霎时心情格外好，满面春光，闻言立刻给敛裳绽了一个魅光四射的笑表示感谢。那种神情在齐君扬眼里就是耍流氓。齐君扬很不爽，拉着裴庭云一起谴责他。
杜小侯爷扔开馒头，熟络地勾了小裴大人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极小声地得瑟着道：“君扬骂我就算了，我当他护犊。你……骂我做什么呀？”
裴庭云满脸茫然看着他。
杜小侯爷心情极佳地摸了摸下巴，眼睛望着天，状似很不经意地道：“今儿早上起来，我的侍卫长告诉我一件事，本侯听了以后——大，为，震，动。”
侍卫长？
裴庭云想了一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幕。“你——”
“听说你昨晚拉着敛裳的手，小脸很红啊！”杜绍康一脸贼光死死盯着他的脸，不想放过一丝表情。
“哎，你们鬼鬼祟祟……说什么呐。”齐君扬眯着眼，很不信任地望着他俩。
只见一向对男女之情脸皮薄的小裴大人脸色迅速变红，然后无情地甩开杜绍康的手，大踏步走了。
敛裳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京城少女们梦里萦回的贵公子们孩子一般打闹。
从池中刚刚采摘下来的粉色的水灵荷花瓣，沾了鸡蛋调的面粉软软一折，从清油里简单过一下，就变成了金黄诱人的颜色。撒上一小撮芝麻，用碧绿的荷叶盛了，便是清甜芳香的荷黛酥。阳光下，用青花小碟盛出来，一点点亮色最是引人食欲。
塘边亭子里，齐君扬看准了时机第一个下了手，咬了一口，满面适意。杜小侯爷也是从很久前就惦着敛裳做的这个。敛裳又不是侯府的人，平时杜绍康也不是没让别人做过，可就是没有那种恰到好处的酥脆和香气。看齐君扬耍赖，他哇呀呀大叫，张着筷子也扑了过去。
裴庭云心里有事，在旁边等他们打完，耐心得很，“喂，你说你妹妹要过来？”
齐君扬刚咬了一口酥，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虽有怜悯，可眼底分明写着四个大字：事，不，关，己。
“嗯哼。刚通知她。女孩子家家么，总要打扮一下。”
杜绍康正”啊“地张大了嘴巴准备往里丢吃食，闻言眉毛一抽，立刻加快了动手的速度。“那我吃饱了就先撤，不打扰不打扰。”
“喂！讲不讲道义！”裴庭云一碰到齐君挽的事就头疼，要是他们撤了那该多尴尬！
“少爷，小姐到了。”
三个人瞬间收敛表情，该端的礼仪和身份全端起来。
只见一个小侍女扶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姑娘往这边走来。
齐君挽一直由母亲照顾着，是极为标准的大家闺秀。她发鬓钗镮整理得一丝不苟，一身粉色罗裙熨帖华美，一来便带着侍女行礼，脸上的笑容拿捏得也极到位。
“君挽见过小侯爷，小侯爷安好。”
杜绍康坐得端正，垂着眼点点头，“君挽姑娘好。”
君挽的眼光客气地浅浅从杜绍康脸上掠过去，却在看见裴庭云时绽出温柔的神色，“子长哥哥，许久不见了，你过得可好？”
裴庭云不愧是朝野闻名的笑面郎君，微笑熟练地一派和煦，“君挽好。”
又几许流连，齐君挽才转眼埋怨似地觑了齐君扬一眼，“哥怕是快忘了我这么个妹妹了。”
齐君扬哂笑，“怎么能，我不是叫你来了么。”
敛裳心里有数，这时才将另一碟荷黛酥端了上来。
齐君挽娴静地理着裙摆，安然坐在四方的茶桌剩下的一个位子上，瞥一眼敛裳端上来的点心，微微笑了，“敛裳的点心做得好，我早听说了。可哥哥小气得很，连将人借我也不肯。今天总算有口福了。”
说罢，手一伸，侍女便递上了一双精美的象牙筷。
她执住了筷子，微微侧过脸，声音略冷淡地朝桌边站着的两人动了动手，“好了，你们下去吧。”
那小侍女告了退，安静退去院门处守着。敛裳也行了礼，转身去小厨房了。
裴庭云一直保持和煦的神情，不说话。杜绍康脑子里转过昨晚听的话，面上笑了笑，只自顾自夹了吃。
齐君扬看了一眼敛裳的背影，又对齐君挽笑道：“那天我听罗妈说你在吃药。怎么，又生病了？”
“哥哥既然问了，怎么脸上倒不见关切。”齐君挽又笑着斜看了她哥哥一眼，“我还不是老样子？哥哥常出门，也不记得带我一道。”
杜绍康噗地笑了，“是啊，你哥确实只顾自己玩儿了。”
常带妹妹去逛逛青楼楚馆也是蛮不错的。
齐君挽笑容完美，口中话说着说着，眼神温温软软地看向了裴庭云。
“娘亲甚是关心我的身体，都不允许我偶尔出门走走。我倒觉得日日困在家中，反而越发乏力。我总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和子长哥哥去逛花灯的事……”
“是啊，真是怀念。”齐君扬的笑又模糊起来，幽深的眼神里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裴庭云顺着齐君扬的话淡淡一叹，“我如今入朝为官，公务甚忙，也极少游玩。有时间，也不过和绍康、君扬一起喝茶而已。”
杜绍康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汤色碧透的凌雾翡尖，一脸真诚得点头表示此话真实，心里却汩汩往外冒着感叹。
公务忙个鬼！
他们昨晚刚去听的曲儿、喝的酒。君挽小妹妹可真把子长逼急了，瞎话都编出来了。
“说到喝茶，”齐君挽愉悦地笑起来，“爹爹刚进了一批好茶，是南边枋巴山产的凌雾翡尖。这茶生在云雾缭绕的山顶，入口极清爽。小侯爷和子长哥哥若不嫌弃，就带些回去喝吧。”
裴庭云神情默默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杜绍康端着凌雾翡尖的手一僵，也是一饮而尽，迅速提起茶壶递给随从，笑呵呵地，“没了？阿九，去找敛裳备第二泡。”
陆九收到侯爷凌厉的眼色，接过满满的茶壶掂了掂，心里明镜似的，闪身就走。
齐君扬转着自己手上空空的茶盏，笑得越发莫测。
今季凌雾翡尖产得少，全部都被他爹购得了。那日他从库房提一斤茶叶时，又是禀告夫人、又是库房称数，费了好一番功夫，君挽却这么轻松随意往外送。
儿子不济。齐夫人心里疼女儿、顺女儿心意，倒是大方得很。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青荷粉黛软叠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