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一念》天爱

49、十六 凤凰息音（3）

　　屋内传出泠泠的琴音，颜靳坐在石桌边，八指调弄凤凰琴，琴音忽而悲戚，忽而铿锵，至激越昂扬处，白色光芒在他指尖酝酿开来，将他笼罩在其中。
　　绰衣在一旁舞剑，琴音低徊缠绕，古剑微鸣以和。
　　宁铮走入的时候，放佛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气息，这气息中含有草木芳华，人间烟火，是他成魔之后，再也未有过的体会……他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随之流动了起来，看着绰衣，觉得有些可惜。
　　琴音戛然而止，白色的光芒随即消散。颜靳看着不请自来的宁铮，十分扫兴，道：“出去。”
　　宁铮道：“你不问问我因何而来吗？”
　　“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的确。”宁铮的数枚昆仑币，忽然对着绰衣飞出，“来取凤凰心。”
　　颜靳脸色一变，一指按下，凤凰琴光芒大盛，铿然一声拔地而起，击翻了前面的石桌，愤然道：“真当我可欺！”
　　两人打斗起来，宁铮这些年潜心修炼，功法大涨，没过多久，便已将颜靳死死压制住。
　　眼看宁铮使出致命一击，绰衣大叫道：“住手！不然我毁了凤凰心！”
　　宁铮的昆仑币，已将抵着颜靳的颈。颜靳朝绰衣看了一眼，眼中有诀别之意，“快走！”
　　绰衣没有听他的话，手中凝聚法力，抵着自己的心脏，“让他走。”
　　“绰衣！”
　　“事已至此，我横竖都是死，别管我了。”
　　“不……”
　　宁铮在旁看着他们，如同看戏，“魔君可没有什么耐性的。”
　　绰衣面向颜靳，道：“你要亲眼看着我死吗？”
　　颜靳满脸绝望，“不……”
　　“答应我，以后别再做坏事了。”绰衣手掌一推，将凤凰琴推入颜靳怀中，“把琴还给姜家吧，不然我总觉得，欠他们很多。”
　　颜靳没有说话，但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此刻正咬紧了牙根。
　　绰衣的指甲刺入心口，道：“你若再不走，我的死就毫无价值了。”
　　宁铮不耐烦，将颜靳一掌打出了房间，交代门口经过的两个魔族道：“将他活着带出碧海阁。”
　　“是！”那两个魔低着头，快速带着颜靳离开。
　　宁铮笑吟吟看向绰衣，“可以了吧？”
　　绰衣指尖鲜血淋漓，不多时，掏出了一颗晶莹了心脏。随着一声古朴苍凉的琴音，她化作一道白烟，彻底消散。
　　颜靳推开了两个架着他的魔族，捧着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凤凰琴，失了魂一般，踉踉跄跄往门口走去。
　　他想起他们的初见，午后暖风入帘，她双手支在榻边看他，眼睛里像是闪烁着星辰。彼时他身边，有人荣华一生，有人香车满路，有人的缘分只不过是观音庙前的一个回首。他原以为，他和绰衣是不一样的，而今方知，他们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粒灰尘罢了。
　　那两个魔族跟了上来，其中一个小声问道：“你想报仇吗？”
　　颜靳向他们看去，竟是岳陵光和风卷云。他并未声张，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扔给了他们，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碧海阁。
　　岳陵光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张纸，看着满纸的鬼画符，一脸莫名。
　　凭借风卷云多年的研究经验，笃定道：“这是凶阵图谱！”

　　宁枫吃下了凤凰心，从此将永远占据方堑的身体。
　　他带领着魔族，很快就吞并了整个瀛洲列岛，把不肯归顺他的修士，全都变成了傀儡。
　　魔族带领着傀儡们在人间肆意屠杀，一时间生灵涂炭。
　　宁子鄢率各个门宗一同抵御，节节败退。
　　宁枫每让一个地方消失，就会提前预告，看着人们四处逃窜的景象，十分喜悦。
　　很多人涌向六合山求助，但百年仙门，最终也迎来了它的劫数。
　　这一日，宁子鄢照例去山巅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动，就回到了临华殿。刚一踏入殿门，忽然一道水光迎面扑来，险些将她打中。
　　宁子鄢面色一变，“天水凶阵！”
　　宁微也已经发现问题，命人开启了护山阵法后，跑至临华殿，一脸肃然道：“六合山所有人在内，一共四百七十一人，如果这天水之阵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包括你我在内，都难寻生机。”
　　“没有可以破解之法吗……”阳光的阴影在宁子鄢的脸上游弋着，显得捉摸不定。
　　“没有。”宁微一脸幽凉神色，“如此丧心病狂地屠杀同门，宁铮倒真是做得出来！”
　　宁子鄢道：“立即通知所有人，让大家做好准备吧。”
　　“好。”
　　宁微话音刚落，就有弟子急匆匆赶来，一脸的仓皇失措，道：“掌门人，之钊师叔他……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溺水身亡了！”
　　安之钊，是宁微偏疼的小弟子。他面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悲戚之色，宁子鄢想上前宽慰，但宁微已然先她一步调整了心情，对那小童说道：“你去找一趟安之城，让他通知山上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打开护身结界，如遇到莫名水源，立即呼救。”
　　“是！”
　　不到一个时辰，六合山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所面临的绝境，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逃跑，但所有人身上都像是笼罩着沉沉的死气。
　　宁子鄢来到至心和至水面前，看着两个白发老人，道：“天水之阵是无解之局，因为这个阵法根本没有缺口，我用溯灵诀八重境，或可有一线生机，将你们送出。”
　　至心道：“老了，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出去做什么呢？”
　　至水也一脸无畏，道：“我们要与六合山共存亡。”
　　宁子鄢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沉思了片刻，才恍然点了点头。

　　一夜过去，六合山上又死了七人。宁微将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正殿，下令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单独行动。然而就在众人集合的过程中，风卷云因听不懂钟声号令，落了单。
　　对于这个本不是六合弟子的邪魔外道，孟丹青率先表态说不想管他，但岳陵光说什么也要去找人。
　　孟丹青道：“他住的客房，刚被水淹过！”
　　“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
　　岳陵光二话不说，冲向偏殿客房，大喊：“风卷云！”
　　浑身湿透的风卷云从床底爬出，正好一道水柱冲击而来，被岳陵光横剑劈开。
　　门口已经落下一道水帘，他们无法破门而出了。风卷云抓起剑，与岳陵光背靠着背，对付随时会来的袭击。
　　“我这几日闭关研究，好像有什么突破了……”风卷云蓦地冒出一句。
　　岳陵光急道：“什么？”
　　“颜靳给我们的凶阵图谱，我知道怎么用了，等到出去后，我们就可以……”风卷云未及说完，忽见头顶又有水柱下来，忙和岳陵光一起避开。
　　两人就这么水来土掩，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几乎已经力竭，但水柱中的攻击却越来越厉害。
　　风卷云以剑抵着地面，才得以站稳，他气若游丝道：“不行了，这水越来越冷，再这样下去，我们不累死也会被冻死。”
　　“你坐下休息吧，我来抵挡一阵。”岳陵光喘着粗气，刚说完话，背上就遭到一个撞击，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下一次的撞击，但水柱突然被一个外力攻击，对付他们的力道，反而小了大半。
　　岳陵光抬头一看，水柱之外，宁微带着十余个同门组成了剑阵，正在围攻水柱。他惊喜地大叫一声：“师祖！”

　　海浪滔天，整个六合山几乎变成一片海洋。这至柔的水，在强大阵法的催动下，变得坚不可摧，仿佛可以吞噬万物。
　　除了宁微带去救岳陵光和风卷云的十余人，六合山的其他所有弟子，都集中在大殿之中。宁子鄢在大殿之外设下了屏障，只要她的护身之法不散，大殿中的人就能相安无事。
　　她神情肃穆地看着众人，道：“叛徒宁铮，在山上布下此天水之阵，想要灭我六合，罪无可恕。此次若能逃生，日后必当将其诛杀……”
　　弟子中忽有人大叫一声，举起剑就朝大殿外冲了出去。
　　周围的人反应过来要去阻拦，却已经来不及，而紧接着，更多的人像是失去控制一般，冲了出去。
　　至心惊道：“他们好像是受到了什么的蛊惑……”
　　宁子鄢看着众人，眼中露出一丝锐利的光，道：“魔族结界有异动！”
　　她祭出荣枯剑，在水花飞溅中，冲出了临华殿。

　　六合山下，原本透明不可见的结界，此时已然变成了彩色，磅礴的气流，正与它所压制的黑暗之力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宁枫坐在石台边上，六指相扣，抵在额头，一道白光从他的头顶发出，与指天剑结界的彩光相结合，他的声音苍凉而凛冽，“二十年了，都回来吧……”
　　“宁枫，你休想！”宁子鄢飞身而至，手中的剑直指宁枫。
　　宁枫缓缓说道：“若我说，魔族冲破结界的力量，可以抵挡住这天水之阵，你，还要阻止吗？”
　　宁子鄢怔了怔，道：“休要胡说八道！”
　　“不信，你看。”
　　宁枫抬头看去，天空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随着魔族之力的重返，天水阵法的结界正在慢慢消失。六合弟子被强大的怨念所感，祭出了数十把剑在空中缠斗，剑败而坠落，仿佛下起了星雨。
　　天水之阵已破，浪潮终于缓缓退去，整座六合山幸免于难。
　　雨雪初霁后，却不见万里晴空，魔族结界在宁枫的攻击下，岌岌可危。
　　宁子鄢对宁枫道：“大师兄可能从不知道，我的本体，是一枚鲲鳞。”
　　宁枫撇过头看了她一眼，“哦？”
　　“我可帮助你找到上古神力，将你们送往别处。大千世界，茫茫宇宙，总有一处地方，更胜人间。”
　　宁枫哈哈大笑道：“可我，偏就看上了人间，想要占有，偏就喜欢看骨肉离散、挚爱成仇。”
　　宁子鄢道：“怕是没有那么如愿。”
　　宁枫看着她，不解发问：“听你这么一说，我越发纳闷了，为何守护人间的，反而不是人？前有琴虫献出凤凰心，现有鲲鳞献出远古之力，这人间，到底是什么值得你们这样奋不顾身？”
　　眼看魔族将破土而出，宁子鄢不再多说，举剑与宁枫缠斗起来。
　　宁枫剑光所及，宁子鄢的衣袖划出了一道口子，小萤从袖口中飞了出来。宁子鄢怕伤到它，手指一弹，将它送到了一旁。
　　她本意只是想保护它，谁料，这小虫子一靠近魔族结界，便似发了疯一般，拼命啃噬。宁子鄢回身看到，暗呼糟糕！
　　结界之内魔力强盛，小萤被魔气所染，瞬息之间成了魔物。它力气虽然不大，只将结界咬出了一个比针尖还小的口子，但就这一个小口，也足以让庞大的结界瞬间土崩瓦解。
　　一切放佛冥冥之中的注定，当初因为一念不忍，让方堑存于世间，而今又因为一念不忍，眼见着要将整座六合山夷为平地。
　　宁子鄢心中震颤，喃喃道：“我罪无可恕。”
　　指天剑似乎也看到了大势已去，发出一声悲鸣。
　　树丛中，颜靳疯疯癫癫地冲了出来，直奔指天剑，双手将其握紧，一点点拔出了地面。他仰天大笑，有恃无恐道：“真正的魔君要回来了，你们全都会去陪葬……”
　　宁微和颜玉已然从山上飞身下来，颜玉喊道：“大哥，你若执意如此，我们兄弟情分就此了断！”
　　颜靳冷笑道：“兄弟情分？不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了断了吗？”
　　颜靳袖中飞出一把玄铁剑，剑光飞泻，耀眼生华，朝着颜玉一击而去。颜玉快速闪躲，与玄铁剑擦身而过。
　　青锋闪动，剑影横空，片刻之间，二人已经打了好几个来回。
　　如水的长剑光芒中，颜玉恍惚回忆起少年时光，他们兄弟二人，也会在庭院中追逐打闹。
　　——“大哥，你穷追不舍要打我的架势，用来追姑娘，何愁找不到大嫂！”
　　——“臭小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惦记姑娘，看我不打死你！”
　　那时的午后，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暖阳洒在身上，仿佛浸透了整个庭院。
　　颜靳忽然反手一剑撩出，青锋疾动，刀光如水银泼地，颜玉的身子已然擎空飞起，袖口中闪出一道血色。
　　颜玉一手血流如注，却全然不在意，人影纵横，青衣翻飞，几个回合之后，单手一反转，将剑锋刺入了颜靳的胸口。汩汩鲜血往外流出，渗透了外袍。
　　“我还以为，我的血早就冷了，却不想，还是热的。”颜靳脸上的疯狂渐渐归于平静，最终断气。
　　就在二人打斗的过程中，宁枫飞身上前，将指天剑彻底拔了出来。
　　一时间黑气冲天，万魔撕咬。
　　宁子鄢周身被煞气所围绕，魔族之力开始吞噬她。
　　“方堑！”宁子鄢大喝一声，祭出了鲲鳞。
　　“师姐！”宁微猜到她要做什么，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地动山摇中，宁枫举剑，对着宁子鄢直刺而去。
　　鲲神鳞片与上古神器在空中猛烈撞击，冲击力之强，把宁微和颜玉都撞了出去。
　　宁枫再次抬头，双眼已经变成赤红的颜色。此时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是宁枫，还是方堑。
　　他大吼一声，重重地一掌拍在地上。
　　地面寸寸碎裂，而在这碎土之中，红线从他的手掌下漫延而出，结成莲花的形状，飞快地向宁子鄢的方向而去。
　　红莲终于覆盖上结界，宁子鄢在一朵莲花的包裹中，缓缓落下。而与此同时，结界也随之消散，崩塌之处，熊熊烈火在燃烧。
　　宁子鄢支撑着站起来，缓缓向方堑走去。她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说道：“你我曾经师徒一场，缘分不浅，却总抵不过造化弄人……”
　　方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猩红地看着宁子鄢。
　　宁子鄢已然走近，道：“我阻止不了宁枫，能做的，也就是以血换血，为你重塑身躯，还你本来面目。”
　　她说完，一手已经扣住了方堑的手腕。
　　“不！”方堑想要把她推开，但已经来不及。
　　红莲似有生命一般，一碰到宁子鄢，就往她缠绕过去。顷刻间，宁子鄢的身上就被红莲覆盖了。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方堑看到宁子鄢微微弯起的嘴角，她竟然在笑。
　　“子鄢，这么做不值得……”
　　“我别无他法，当初害你被业火焚身，如今将血肉之躯还给你，日后，我再也不用为你担惊受怕了。”宁子鄢感觉到周身的血液正在往外流去，那些红莲得到了养分，再次展现出生机。
　　业火退去，红莲再生。
　　宁子鄢失血过多，脸色已经惨白。
　　方堑一直在叫她的名字，但她闭着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宁子鄢耳中的声音渐渐消散。
　　方堑周身的红莲退了下去，同时，宁子鄢如一张白纸般，倒在了他面前。
　　“子鄢！”他悲痛中将宁子鄢抱起，竟然轻得感觉不到重量。
　　她身上，一滴血都不剩了。
　　方堑仿佛听见了周围风声里传来难耐的嘶吼，乾坤逆转，天地变色，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