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捡到钱

18、留宿

　　李微尘出身于长安的官宦人家，七岁时入道，自幼与窦安、霍准交好，因年龄稍长，喜欢以姐姐自居。此次窦、霍二人离家远足，其实是为了陪伴她，游山玩水大半年，本来约定入秋回京，但某日闹起别扭，她便负气出走，提前了半个月返程。今日重逢，小小怨隙刹那间烟消云散，茶席间谈笑甚欢。

　　韩冲暗道：“毕竟少年人，好起来坏起来都毫无缘由。”想自己尽管也才十七岁，但加上穿越前活的岁数，已不折不扣步入中年，性格与心境更是既有少年人的成分，又有青年人、中年人的味道，感觉颇为怪异。

　　灵妙道：“姐姐独自一人回长安，你们怎的也不追上去。”他嗓音清脆，“姐姐”两个字叫得格外动听。微尘闻之心花怒放，探出芊芊素指，拈了一块米锦花糕给他，说道：“你比他们有良心得多，看姐姐以后怎么疼你。”灵妙盯着她的手指发呆，美人手指纤长柔软，淡淡的青筋宛如青烟袅袅，在那白得耀眼的皮肤上若隐若现。

　　霍准道：“我是很想追的……”微尘斜了他一眼，也不说话，霍准登时脸红，嚅嚅地低下头。窦安哼道：“我捣的鬼怎么着，凭什么叫她姐姐还得让着她。”微尘也哼道：“幸亏没追上来，依我那时的性子，不把你们丢下悬崖喂野狗才怪。”

　　灵妙道：“可是你一个人走，路上没个照应，很不安全的。”窦安道：“小师父，你多虑了，遇着歹人，哭的是他们。”微尘奇道：“你叫他小师父？难道……”说着便去摘灵妙的帽子。

　　韩冲道：“嘘——，保密。”抬手护住灵妙的头，指尖有意无意指向她的“合谷穴”。

　　微尘“咦”了声，五指向下划了个弧，避开他的指尖，以一种极为优雅的姿态落在桌面上，拈起米锦花糕，跟着掌心外翻，递到他面前，说道：“请你吃糕。”

　　只见这一只玉手，花糕欲坠不坠挂在食、中二指之间，无名指、小指上翘如莲花花瓣，莹白如玉的掌心，似有七彩虹霓透出。

　　韩冲微微一笑：“西子握霞，观音送福。韩某真是三生有幸。”灵妙“哎呀”一声叫，说道：“多亏哥哥提醒，我知道姐姐像什么人了。”微尘愣了一下，诧问：“有人长得跟我相像？”灵妙腼腆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微尘忍俊不禁，说道：“好你个小甜嘴……”蓦地发现指间的米锦花糕不见了。韩冲鼓着腮帮子细嚼慢咽，赞道：“又香又甜，太好吃了，平生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微尘有点哭笑不得，心道：“若非被小和尚分了神，岂容你轻易取走花糕。”

　　两人这一番较量，均不动声色，不着痕迹，灵妙压根没察出来，只觉眼前的大姐姐让人非常想亲近，尤其喜欢看她笑，不论是含笑、微笑、大笑，仿佛都能把人融化掉，为博一笑，愿付出所有。

　　然而，窦安、霍准却不那么轻松，俱是大吃一惊，他们都太了解微尘了，知她曾拜一位世外高人为师，习艺十载，武功之高，等闲之人在她手底下连一合也走不到，遇着韩冲居然没讨到巧。

　　霍准以茶代酒，敬道：“兄长真人不露相。”韩冲道：“本是同道中人，因缘际会，分什么真人假人。”言外之意，早就看出你和窦安都不是普通的富家子，坐卧站立，腰腿手眼，分明得到过名家指点，不然怎会一见如故？

　　窦安心中一动，问道：“此番进京，该不会只考进士科吧？”韩冲道：“实不相瞒，也为武举。”窦安愈加心折，文武双全之才世间并非没有，但像韩冲这种身怀上乘武功的大才子，年纪还如此之轻，虽不敢说绝后，至少是空前的。

　　微尘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甚至看也不看韩冲，只是一个劲儿地问灵妙——“为何出家”，“在哪里挂单”，“去长安何干”，“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韩冲心道：“我是不是得罪她了？她干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原本想装出谦谦君子的逼格，可微尘越不爱搭理他，他便越按捺住表现欲，忍不住语出惊人，说道：“其实我今次赴京应试，报的不是进士科，而是秀才科。”

　　霍准顿时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窦安则是差点把刚喝下口的茶水吐出来。

　　此秀才非彼秀才，明清两代，秀才乃是生员的通称，在唐朝却是科考的最高级别。唐朝科举所设科目众多，常选科目则只有秀才、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六科，秀才科为诸科之首，由于考题极难，举子们畏惧而多不敢报，贞观之后几乎形同虚设。韩冲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文胆，想想着实吓人。

　　微尘终于不再无动于衷，微微侧首，瞟了他一眼，轻启朱唇道：“不知天高地厚，秀才科要考五道方略策，就算你自命不凡，徒取其辱耳。”

　　秀才科与进士科同是试策五道，进士科只考方略策一道，其余为史策一道，时务策三道，即便如此，非精博通赡之才难以应对，“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进士都算年轻的了，多少人为那一道方略策阻于门外终生不第。而秀才科要考五道方略策，堪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韩冲略尴尬，从不向人明示自己要考秀才科，便是因为毫无把握，说出来心虚得很，此刻面对微尘的轻视，一时不敢辩解。

　　灵妙投以鼓励眼神，说道：“我相信我哥。”他也是第一次听韩冲说要考秀才科，虽感震惊，更多的却是欢喜。韩冲武功卓绝，远超常人想象，说不定文采也高得惊人呢。

　　韩冲笑笑，心说：“终究是自家弟弟最贴心。”柔声问他：“歇息好了没？”灵妙点头，问道：“这就要走了吗？”韩冲牵着他的手长身而起，向窦安、霍准道：“愚兄先行一步，来日于长安再与二位相聚。”

　　微尘之语，刺伤了他的自尊心，纵然不信，也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冷嘲热讽。当下，也不向她请辞，微微一躬身，拉着灵妙取路便走。

　　霍准赶忙起身拦截，说道：“早一刻晚一刻，也只能明日进京，何不在此逗留一夜。我与兄长相见恨晚，就此分别，实为不舍。”窦安道：“说好的一路相伴，你若先走，我也走。”说着便待收拾行囊。

　　微尘冷冷道：“好色之徒。”窦安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微尘道：“我有么？”窦安指着灵妙道：“倘若今日一别，你再也见不到小师父了，如之奈何？”微尘沉声道：“不可能！我知道他要在长安菩提寺挂单。”窦安道：“你身为玉真观女道士，没事去菩提寺串门么？”微尘语塞。

　　窦安嘿嘿笑道：“要不跟我们一起走，要不劝九郎十郎留下过夜，明早一同进京。”微尘黑着脸道：“反正往后再也见不到小十郎了。”窦安道：“那可未必，叫九郎带他出来玩耍，还怕见不着？”微尘又语塞。

　　韩冲暗暗好笑，窦安说来说去合着是在逼微尘向自己示好，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他的双商可谓一路爆表。

　　微尘不愿服输，可看着灵妙那张灵气飞扬的俊俏小脸，不觉心痒难搔，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看，咬牙道：“今日谁都不许走，谁走我抽他个满地找牙！”抖起拂尘，尘丝质如轻云色如银，根根立起，利如剑戟。韩冲暗惊：“这丫头的内功好生了得。”

　　微尘盯着韩冲，顿了一顿，喝道：“听到没！”

　　韩冲含笑：“我最怕痛了，焉敢不从。”

　　微尘的性子，一看便是娇生惯养、我行我素惯了，让她道歉陪笑脸说好话，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事，放出狠话强行留人，反而是一种服软。韩冲怨气全消，如何不肯就驴下坡。

　　所谓朋友妻不可戏，只是不可戏而已，又没限定不可观不可语不可近。韩冲的内心深处，也是带着丝丝留恋的。

　　既然不走了，微尘便兴高采烈地抢过灵妙，招呼小二端出店里的所有美味糕点。窦安轻轻道了一句：“好色之徒。”韩冲、霍准皆笑，事情圆满了也不忘打击报复，这两人啊，男不让女，大不让小，真能折腾。

　　当晚，众人寻了家大客栈住宿，窦安出手阔绰，一气包下整座东厢，又设豪宴招待韩冲、灵妙。灵妙换下常服，穿上月白僧衣，以陆羽煎茶法为谢。其行止高雅，卓尔不凡，将韩冲的风采都压下去了。微尘爱心泛滥，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欲收他为干弟弟。

　　霍准道：“僧道有别，此举恐怕不妥。”微尘道：“我意已决，不妥也得妥！”瞅着韩冲问：“你不会不答应吧。”韩冲道：“他若愿意，我便愿意。”灵妙惶恐道：“我心里当你是姐姐便了，不必……不必那么正式。”窦安道：“不正式显示不出诚意。”微尘连连点头，虽然与窦安时常斗嘴，此言却是大合吾心。

　　不料窦安话锋一转，又道：“但他毕竟是名僧人，正式不起来呀。”霍准道：“外人知晓，污言秽语必多。”微尘不高兴了：“他还是小孩子，有什么污言秽语！”窦安道：“终有长大的一天。”微尘蹙眉，正待开口，韩冲道：“还俗可解。”微尘大喜：“难得哇难得，我俩想到一块堆儿去了。”

　　灵妙头昏脑胀，心说：“我已立志终生侍奉我佛，怎么可能还俗。”不管微尘待自己如何亲厚，此等大事可不能含糊，硬着头皮道：“小僧有小僧的志向，姐姐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微尘大失所望，狠狠瞪着韩冲道：“都怪你！”韩冲一时没反应过来：“干我何事？”微尘道：“你是他的嫡亲兄长，怎么不阻止你家大人送他进寺庙。”韩冲莞尔，说道：“你们误会了，我俩不沾亲不带故，只是义兄弟。”

　　微尘、窦安、霍准面面相觑，纷纷道：“怎不早说！”

　　韩冲道：“但比亲兄弟还亲，说不说有何区别。”言罢，转目看着身边的灵妙。

　　灵妙喜气洋洋，脸上的笑容灿烂，灵眸绽放出五色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