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三个故事（01） ...
-
不得不说有匹马代步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这个指的是行进速度，一路南下数日便到达渭水之滨。
其实自从离开了了洛阳，空气中便微妙地弥漫着一股不安定的气息。远离神都后那股气息就越发浓厚起来。
“大和尚，你察觉到了那种不安定的气息了吗？”
“安史之乱完了以后朝堂上面热闹得很，各地的节度使们也是蠢蠢欲动呢。有几分不安定也属正常。”
“却是为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小到这节度使刀兵相见，大到日后朝代更替，能真正与民而思者，鲜矣。还不是为了利罢了。只苦了平民百姓那……”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这个意思吗？”
道空莞尔：“桃姑娘聪慧，正是如此。”
桃夭夭并不是如道空想象的那种坐立不定且天天成心往外跑的姑娘。这让他有点意外。他原以为在桃夭夭这个年纪，先前的活动便是成日在七秀坊内或习武练功或看其他从文的秀姑娘修习琴棋书画。每年的外出活动也很少，最大型的出游活动也就是陪着叶芷青到已经搬到武当的纯阳，一路上那么走一趟。按常理，桃夭夭应当如其他久待闺中的小姐一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然后天天跑出去满大街闲逛一类。
可是道空构想的这种好奇姑娘在桃夭夭身上几乎全部遭到了否认。
一路上固然桃夭夭嘴就没停过，但是大多数时候是和道空谈对如今很多世相的看法或者是必要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问题。至于那种初出闺阁的好奇劲儿其实相当少。道空回想了一下，一路上有趣的东西也遇到了一些。有时候会遇到捕快满城追赶逃遁的犯人，甚至贴出告示高价悬赏。道空思虑着桃夭夭这样的侠女怎么都会参与其中，用凌厉的冰心诀帮助捕快——可是桃夭夭没有。她看到了告示并且挤进人群看完了，但是挑了挑眉毛一言不发地又离开人群继续前行；当她在茶馆喝茶看到一列列捕快经过追捕着据说就在前方的逃犯时，她只是继续风轻云淡地品茶。
“这可不像你的风格。”道空当时对桃夭夭态度仿佛就像见了邪。
“哦？那我的风格该是怎样？”
“你不是爱财且乐于助人么？比如说之前在叶府……”
“那时候我缺钱啊。我现在手头上有百两黄金啦。而且捉鬼这种事可比捉人要有趣多了。”桃夭夭酌了一口茶，满意地砸吧两下嘴。
道空看着桃夭夭的小样儿，真是哭笑不得但又感觉逻辑严密不可破：“捉人不也挺有意思的么，你的武功虽不算出神入化，但是也可以算上等。捉拿逃犯既可以为朝廷做贡献，还可以在江湖中施展一下你桃夭夭女侠的威名，何乐而不为？”
“人怕出名猪怕壮呐大和尚！”桃夭夭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想出来走走看看，不想沾染太多是非。再说了，捉捕逃犯这种事，还是留给捕快们吧。他们既然吃了皇粮，我们便要相信他们的办事效率。”
道空想想她说的简直是有道理到竟然无言以对。江湖是非若是卷进去，要挣脱出来简直难事。如果扯到了官府上的事——那简直就更糟糕了。庙堂险于江湖，这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
而如今道空刚刚回答完桃夭夭一个关于如今社会气氛的问题，便再次思索起之前的所见所闻。说桃夭夭太冷酷无情——绝无此事。这个姑娘善良得很，她见到乞者都会慷慨地赠与食物或者钱财，甚至流离失所的小兽她都给会耐心地搭个窝留下粮食。可是她对于某些事情就是不太上心。
比如说出去闲逛，比如说时常出手施展本领。
比如今天。自从早上起床，道空便看到她只是例行在客栈中庭练剑，然后去喂了喂马，吃饭，然后就看起了她自己随身携带的书，然后还在书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这姑娘，有意思，年纪不大却是一副阅尽千帆的样子。道空最后笑了笑，然后——就自顾自地愣住了：我什么时候对她这么上心了？！
道空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正如方丈玄正评论的那般，身不在佛。他甚少刻意控制自己的所谓凡心杂念，因为在此之前他认为没什么能困住自己的。钱财？美色？他对于孩童时优渥的生活仍然有一定的记忆，换做任何人如他一般后来因家境破败被送进少林都应该是一万个不习惯。可他后来哪怕被父母进了少林而生活一下子清贫了起来，仍能一如既往地安之乐之。习武念经等诸多新晋少林弟子或许都会暗暗叫苦好一阵子的事他做起来甘之若饴没有丝毫不自然。至于女人……呵呵。在外行走也不算久了，自己的皮相吸引到姑娘也不是一两次。从小就被师兄弟开玩笑“长得好连化斋都化得比别人多。”可是一个让自己动心的都没有——算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
可就是这个相貌不甚出众的秀姑娘让他操心挂怀简直让自己怀疑都快变成人家的老爹了。“嗯关心则乱，我要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唉我真是多事……诶也不对，这孩子就是让人操心，也罢我还是做个好朋友多引导引导。”道空正暗自肯定中——
“噗嗤，大和尚你哪里多事了？”耳边凉凉地响起桃夭夭想嘲笑点什么时特有的不温不火的声音。
“我对你那是关心……”道空习惯性回嘴，“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桃子第一次发现道空居然还能这么挫败。
“这不是明摆着么……”桃子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你的脸就是看穿你脑海所想的一扇窗。”
“我脸上只是各种疑惑不解的表情吧？你该不会做阴阳师做到已经能偷窥他人思绪……”
桃夭夭跳过来拍了一下道空的闪闪发亮的脑门：“大和尚呀，有时候你这闪闪发亮的脑瓜子怎么就这么不灵光呢！固然我是个阴阳师，可是殊不知一句话‘神鬼易知，人心叵测’？我怎么看得出你想什么，还不是靠推测。”
“哦？还是不太相信，说来听听。”
“真的很简单的……我说完了以后可千万不要马上接一句‘这简直太简单了’就好。”
“行，没问题。”道空回答得干脆。
“真的吗……”桃子嘟着嘴，略带鄙夷，“天天拿我开刷的人……很不放心呐。”
“嗯，我保证。”道空一脸诚恳。
“行啦那我就讲了哈。”桃子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咳咳，那时候我刚刚问了你关于最近世相的问题，问完以后我就继续看书。虽然说我低着头，但是事实上我还是瞟了你好几次的这个我承认……”
“瞟了又如何？”道空不以为然。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的视线是在我身上，但是双眼无神，很显然是在想心思。而且……八成应该是跟我有关。”
“看你发呆就是想关于你的事？未免略武断吧？”
“哎呀哎呀，这个也是有前因后果的嘛。如果你是吃完午饭打着饱嗝看我发呆没准我还会想你是在怀念中午那碗好喝的鸡汤呢。可是你刚刚跟我聊完由我带来的话题。……嗯……怎么说呢……”桃夭夭看道空还是一脸“你在扯淡吧”的表情，于是决定现身说法。
“举个例子吧，”桃夭夭眼珠一轮，“假如我刚刚跟你聊完兰花，而你此时面前有个花盆，你盯着它发呆，一般是想什么？”
道空低头略微思索了一阵：“……好吧一般情况下确实是会在想关于种花的事情……”
“对嘛！所以我刚跟你聊完一个问题，而你盯着我看……”
“是了是了，”道空笑笑点点头，“我们的桃大小姐聪慧。那么——接下去的想法是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我没办法全猜出来，不过我偷瞄到你在看我一阵子以后又转向客栈中庭，然后又转向马厩的方向。我几乎可以肯定你是在思索有关我的事情——嘛，我再粗线条还是记得我早晨起床后在中庭练剑，随后去马厩亲自喂马啦。最后你视线又转回来重新落回我身上，然后还端起面前的茶水若有所思地喝一口，品茶时间比较长，有咂嘴的动作——这是在下意识模仿我数日前喝茶的动作。于是我便联想到数日前你劝我捉捕逃犯时我那时夸张的啜茶动作。此时我串起来整个思路，大概就是——你看我早起练功喂马看书可就是不愿意平时出手捉捕逃犯。然后接下去你接了一个很懊恼的表情，苦笑着摇摇头，看着手中的茶叶杯并且晃荡了数次。于是我猜测的便是——她的所作所为与我何干，我何必如此多事。喏，就是这样。——所以我说‘你不多事’。”
“这简直太——”道空拍案脱口而出，然后硬生生地卡在那个微妙的“太”字上，因为道空发现自己貌似打破了方才约定好的某个条约，便尴尬地把还没脱口的“简”字扭了好几扭，变成数声怪异的咳嗽。而桃夭夭的神色很明显的气急败坏起来。
“我说吧……”桃夭夭气鼓鼓的，有哭丧着脸的趋势。“臭和尚就是不会哄姑娘……哼……”
“抱歉抱歉。”道空倒是诚挚得很，炸毛的姑娘是要安抚的，不然就跟逼急的小猫一般跳起来给你就是一爪子那可是要破相的。“不过照你这么说，确实思路清晰了不少。方才都是小僧太毛躁。小僧在这里给秀姑娘陪个不是~善哉善哉，望秀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
“是啦是啦。”桃子赌气一偏头，“知道你是不小心，我这么宽宏大量的人当然会原谅你咯。”然后又是一个无缝扯眼皮吐舌头的鬼脸。然后道空便看着桃夭夭蹦跶着走出大厅回房间了。
“这个姑娘呀，真是不可爱。”道空看着她的背影，腹诽了好几遍。
没想到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道空正盘腿念诵着金刚经，没想到桃夭夭竟然又出现在大厅。
“哦？这迷糊鬼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固然桃夭夭的思维能力确实相当不错，但是这姑娘毕竟还是小，生活细节还是挺粗糙的。道空已然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思维又被桃夭夭牵着走了——不过，道空日后想想也挺习惯的。
桃夭夭这次径直走到道空面前：“大和尚，出去逛逛？”
“……”道空彻底拿不定面前的这个少女的想法了。不过出于自己的当爹看女儿的心肠，道空还是问了一句：“桃姑娘怎么又有心思出去闲逛了？不太像你的作风啊……”
最后桃子支吾了一阵子才告知理由——“我想吃外面小吃摊上面的羊肉串糯米饭荷叶鸡了……”
“……”道空最后还是忍俊不禁了，果然是桃夭夭的风格。“行吧，陪你去。”
此时约莫是巳时刚过，初夏的太阳悬在天空上，并不燥热；凉风习习顿觉清凉。道空看着面前兴高采烈一蹦一跳的桃夭夭，心境也莫名得明亮起来。桃夭夭这个姑娘虽然不是倾国倾城貌，优点不少，缺点更是多，但是她身上总有一种能感染他人的能力。之前看她居然老老实实地闷在客栈总是心中暗暗有点压抑，今天的活泼又让心中残存的那些不愉悦一扫而光。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就看着她如花蝴蝶般蹁跹也是极好的。果不其然，桃夭夭的逛街方式和其他人家的小姐又是不同。一般少女钟情之物，就是胭脂水粉，金珠玉钗或者是各式新衣花布。桃夭夭上街主要就是买两种东西：吃，或者书。小吃自是不必说，此时她正左手几串羊肉串，右手一碗热乎的八宝粥，嘴里又不知圆鼓鼓地塞了什么。道空先是远远看着，看她面红耳赤貌似有点支撑不住的样子，立刻明白了些什么，大步上前将她的包裹一拎——沉甸甸的。
“又买了什么书啊？”
“什么书都有了啦，一些有意思的话本子呀，然后一些杂七杂八的医术工学之类的。”
道空哑然。桃夭夭干什么事都是不按常路出牌的类型，摸都摸不透。话本子还自罢了，这是许多女孩子的选择，才子佳人什么的；可是医术工学又是什么东西，几时用得上啊？道空腹诽至此，倒也老老实实地替桃夭夭接过书袋子，“接下去可是要继续逛还是回客栈歇息？”
“唉，不逛了不逛了，逛街累死人，我只是来买东西的。”桃子连连摆手，“要不是听说有好吃的我出来干嘛！”
道空再次心中念叨了一百遍“不可爱的女孩子”，不过还是顺着桃夭夭的意思转身向客栈走。
“大和尚诶……等等。”
“嗯？”
“此处可有风景名胜？”
“这个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不过既然是渭水之滨，怎么说都有江畔垂柳不是？”
“那……要不然……”桃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道空在这种时候总能敏锐得察觉出她的意向：“有意一游？”
桃子轻轻得点点头。“嗯。”
“也罢，依你便是，反正我是全然无事。”道空看今天这个窝里蹲居然有兴致游河倒也是美事一桩，“我先回客栈放下你这个大书袋子，你……”道空瞅到了街头有一个八角亭，“你便在亭中等我。”
“嗯嗯！”桃子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老实，无他，只因为自己是个路痴。哪怕道空不说陪自己，自己最后也定要死乞白赖得拖着他陪自己游览才能保证不会最后落了个露宿的后果——其实这也是自己希望宅在一个固定的室内种蘑菇的原因。
道空一直都是用大男子气概塑造自己的人。他自是不会让桃子多等，三步并两步就折了一个往返。待他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桃子还巴巴地杵在原地望着自己：“你，来，啦。”说的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媳妇。道空看着桃子的那个眼神，条件反射地就去摸着她的头：“好啦好啦，这不是带你这个路痴去游河吗，走吧。”
“喏，你的……”桃夭夭递来一串鸡肉串，知道道空不忌酒肉，小吃什么的自己必是会顺手多捎带一份无虞。道空也乐得接受，这么一个贴心的小跟班带着着实快活。
“桃大小姐变成桃小跟班这滋味，啧啧，酸爽那。”道空戏谑。
“你……这个……臭和尚！”桃夭夭看到道空在面前优哉游哉的身影敢怒不敢言，就只能对着他的影子一顿划拳。道空不用回头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被惨遭“蹂躏”。
心情大好。
渭水不比洛水，洛水之滨依稀还存留着江南温婉的影子；而渭水的更大作用则是交通干道，各式商船往来如织。
“没有雾锁江面，缺了几分玲珑之美啊。”纵是桃夭夭那种平日不怎么讲诗情画意的人，也难免臆想了一次。
“大雾对船只，只怕不是什么好事。……”道空顿了顿 ，“嗯具体原因相信你懂得。”
讲到这里，桃子有些烦躁。
道空有点讶异。“怎么了，云淡风轻不是好事么。”
“咳咳，其实讲起来有点自私。”桃夭夭跺跺脚，“我知道起雾会有什么后果，商船潜行，商旅不行。但是朦胧的雾中总能催生出一些令人兴奋的因素。平常的青天白日人们规规矩矩得生活，但是大雾笼罩了一切使所有事物都有了神秘感。这时候生物就会不可避免地露出他们的第二面。或许会催生偷窃拐带甚至更严重的事情——不过这时候总能刺激一下大脑，感觉比平淡无奇要过瘾得多……”
道空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我觉得大部分正直的人不会同意你的看法。而且……你的想法要是被官府的人听到的话一定会被当做异端抓起来送到大理寺的……”
桃夭夭吐舌：“嘿嘿，我知道，这不就只是妄想一下么……”
道空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你呀，满脑袋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真不知道还是不是个女孩子了。”
“巾帼不让须眉，臭和尚你可不懂！”桃夭夭拍了拍胸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刚想继续嘚瑟两句，只听到河面上一阵喧闹之声：“哎呀！怎么回事！怎么撞船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三个故事（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