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赋》未成说

6、第五章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少年走近院子时，在看见人影之前，当先听见了歌声。
　　且不论少年对这个声音还是有点印象的，卫青府上也只有一个人能发出孩童的声音。是以不用亲眼看见也能猜到是谁。
　　卫予坐在走廊边的横栏上，手里捧了一卷合上的竹简，倚着廊柱仰着头一动不动。要不是确实听见了从她口中流出的歌声，倒更以为她是睡着了。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焉允臧。
　　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騋牝三千。”
　　走近了也便听得清卫予唱的是什么，少年很有礼貌地没有打扰，站在不远处等她唱完。
　　卫予其实早就发现有人过来了，只不过在这府里能和她说上话的也只有卫青，只要过来的人不是卫青，多半是不会搭理她的，她也不必理会。
　　可直到唱完，那人还是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心下一奇，转头朝着之前注意到的地方望去。
　　明明沐浴在大好天气的暖阳下，初一对上那双冰冷的眼眸，卫予还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待得看清来人是谁，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定之方中？”少年虽然是问句，用的却是几乎肯定的语气。
　　“嗯。”卫予应了声算是承认。
　　“知道意思么？”
　　不知道少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卫予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称颂卫文公的。”
　　“那你觉得卫文公如何？”
　　“文公治卫，是为中兴之君。”
　　少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些《诗》上可没写。”
　　“难道只有书上写了我才能知道么？”卫予蹙眉，“我在你眼里到底有多蠢？”
　　少年不答反问：“你以为你自己有多聪慧？”
　　卫予缄默不言。
　　“只怕你连何为中兴之君都不甚明了。”
　　“转衰为盛，是为中兴，”卫予不服气，出声辩驳，“以文教化民众，以武攘除夷狄，不正是我大汉所需的中兴之君么？”
　　少年审视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打在卫予脸上：“谁教你的？”
　　“大人。”
　　“舅父？”少年闻言了然，“难怪。”
　　“不是……”卫予嗫嚅。
　　“什么？”卫予声音太小，少年没有听清。
　　“没什么。”卫予从横栏上跳下，“你是来找大人的？大人有事外出，不在这里。”
　　卫予提起“大人”，别人下意识地认为是卫青本是理所应当的，这卫予也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是啊，现在她姓卫，她口中的大人不就是卫青么。
　　可是，多多少少还是会不舒服的啊。
　　现在卫予生活的地方，除了卫青，再没有人认识她真正的“大人”。
　　少年看出卫予有些颓唐，也不知道方才还轻快自在地唱歌的人怎么突然就失落成这样，但别人的事情自己也不好过问：“我不是来找舅父的。”
　　“那你来作甚？”
　　“练武。”
　　特意跑来卫青府上练武？卫予只稍微疑惑了片刻便明白了，目光落在院子角落的兵器架上。
　　卫青好歹有将军的身份，家里置备的兵器肯定是好的，再加上这院子还算空旷，的确是练武的好地方。而这个少年初次见就知道是个骑马的好手，现在知道他会功夫也没什么奇怪的。
　　卫予继续坐回横栏上，摊开竹简自顾自地看书。
　　眼角的余光瞥见少年一动不动，卫予头也不抬：“你练你的武，我读我的书，两不相干。”
　　没听见少年的回答，卫予也不再理会他。
　　卫予问少年来这里干什么，少年肯回答她，便是默认她是这府上的人，也就是默认她在这里的身份；同样的，卫予对他在这里行止随意也没有任何意见，因为算起来他才是卫青真正的亲人。
　　两个人明明都是孩童，虽然互相没有芥蒂，但这关系委实算不上好。尤其是在明面上两个人还是亲戚的情况下。
　　卫予自认为自己性子还过得去，但好像自从来了长安，就没谁与她好相与过。估摸着继续这样闷着，她最后也要像这个少年一样冷面对人。
　　耳边时不时地响起刀剑凭空划过带起的风声，卫予不但没有觉得吵，反而听着感觉很有气势。卫予认为自己有点喜欢这样的声音，可她又不喜欢兵器相碰撞的声音，因为她很清楚那种声音意味着什么。
　　慢慢的，卫予都忘了自己在看书，竟然认真地看起少年练武。
　　卫予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这个少年相比的确像个孩子。无论是骑马还是现在的舞刀弄剑，少年的动作都很干净利落，不只是她，她儿时认识的所有人都是比不上的。
　　他很适合战场。这是八岁的卫予对这个人的评价。
　　少年完全没有注意卫予，自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府中的仆从惧怕这种挥舞的利器，也不会想要靠近。于是当他停下休息时，偌大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
　　对少年来说，他乐得清静。
　　然而有些人很明显不懂得少年对安静的享受。
　　卫予将食盒高高抬起，正好挡在少年的目光和自己的脸之间。
　　少年接过食盒，仿佛是再看卫予一眼都嫌多地转过身，却和卫予的习惯一样坐在走廊的围栏上开始吃饭。
　　卫予跟过去，蹲在少年面前，一只手撑着头，状似委屈地抱怨了一句：
　　“那是我的饭。”
　　少年夹菜的动作猛地一顿，旋即如同受了惊吓一般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饱含笑意的眼睛，在正午的阳光下似有光芒闪烁。
　　“府里还会缺一顿饭么？我们两个的饭菜是一样的，”卫予的声音里都好似带着戏弄成功的雀跃，“我只不过是帮你把饭带过来而已。”
　　说完，卫予好似犯了错躲避长辈教训的样子，兔子一般跳起来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