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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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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待此年日近年尾之时,已是天下易旗,山川顿改。
盘桓许久的沉雪如若伺机而动的兽,在数日之内吞没了整座紫气升腾的洛阳新城。经过曹家两世经年的积累,这座曾于旧时惨遭焚毁的东都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宏伟——并且,要较往日更加的繁华。
走出皇族云集的寿邱里,行过遍布珍奇玩赏的十里宽阔长街一路到底,便可见得阳渠潺潺流水之后,遍布琉璃层瓦的巍峨宫门雄伟矗立。层层雕画勾栏之下,一眼望不到头的绵延宫墙所拱卫的,正是皇家最为肃穆的禁苑之内。
那是因为,这里即将更易新主。
而此时,旧都许昌百里外的繁阳亭亦是同样的盛况空前。朔风吹拂冷冷丛云般的旗帜翻卷着,矫健的魏之武骑披挂玄甲,于顶盔上饰缀着长长白羽。□□的西凉骏马高仰头颅打着响鼻,在肃杀之中里吐出温热的湿气。而千骑相护之中的九驾金饰车马之上,碧玉帘徐徐卷起。雪后初晴的耀目日光投在十二旒冠冕层层珠玉之上,映照着大魏天子一点点笑意倨傲得难以捉摸。
魏王领诏亲率大军南下伐吴,行军未远便已接江东孙权遣使奉献,遂半途班师回都,然而行经故里谯县却连日大赏酒肉以宴乡邻,并无半分开拔还朝之意。而彼时朝堂之内,华歆孤身入宫逼出诏册,大汉天子告祭祖庙,使张音奏玺绶诏册,禅位于魏王。魏王固辞不受,效先王之礼三让方才接之。
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形式而已。
天下能者居之,世代之风无人可易。巍峨矗立四百余年的汉王朝,终究在如若风中残烛一般苟延数十年之后,熄灭了。
昔日戡乱平世广纳贤才,乃至问鼎天下的苍蓝霸道,被崭新的治世之法继承并加以超越——曹操用尽一生也未走完的君臣之限,却在他的后继者手里寻到了自己的归途。
于众人敬仰目光之中,曹丕缓步登临帝台享万人山呼万岁。雕作九龙的云石台阶之上,帝王扬起的手威严地指向远方的万里青空。唇边由笑意凸显的精悍纹路里,铭刻的是不加掩饰的踌躇满志。
“此天下,终有一日将尽归我大魏!”
落字铿锵,直破苍天。
随侍的皇族与官员随之一并发出响亮的齐声应和,千万面林立的深蓝旗帜上,暗金丝线所绣出的是繁复的挑纹。相连相遮的纹路映照着雪色日光翻卷不止,拼凑成了九天之凤若隐若现的羽翼,几近呼之欲出。
魏之凤凰,今日终得高翔云端。
繁阳亭代朝的消息不过在几个时辰后便已被带入了都城内。城楼一方天角之内,天色依旧晦明难辨,有缠绵的碎雪于虚空无声而舞,裹挟着丝丝缕缕细密雨丝,仿佛便要冻彻行人心骨。所幸年关将至,那寒凉的空气之中也隐隐透出股甜甜的糖味儿来,这才令人有了些许暖意。
“臣一贺陛下初登大宝君临天下,二贺万民归心民心所向,三贺我泱泱山河巍巍朝邦。”
高台万阶青石之上尚存余音绕梁不去,无数辨不清服色彼此的天子之臣跪伏在帝王脚下,却无人看见那披覆紫衣的男子隐于深拢袍袖之下的浅淡笑意,亦真亦假。
而此时的司马懿以公务在身为由先行一步返都,并未相伴帝驾于繁阳亭久留。恭迎新帝回都必然要以盛大排场相待,而如此重任也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回府坐拥雪白狐裘,司马懿随手将一摞一摞昔日汉官的名录丢入紫铜火盆之中,盆内本已有些暗淡的炭火一下被增添了新的燃材,再度迅猛地燃烧起来——正如当今天下。汉室倾颓而天下不改,魏以新鲜骨血注之,必当铸一崭新世代。
旧物消逝以推新生,此乃自然之法。所谓死守汉祚之人,除荀彧等老臣自曹操起兵之时便一路相随,现下也早已故去殆尽。余下劣等尽是些只知吊着书袋食禄庙堂的腐儒。莫说是临阵斗战,恐怕就连民生疾苦也不曾见得,真真是愚蠢至极。
以家国大义为名,不过是守着汉家恩泽不肯放手罢了。曹丕纳陈群之言行九品中正法后,还不是个个都依从了曹魏?司马懿勾了勾唇,一张隽秀而锐利的脸孔如若白瓷面具一般,没有表情地冷笑着。
自丧乱以来,群雄割据,百姓多劳。汉家难佑其民,致人皆相食,千里遍枯骨。国祚延百年又如何?不得人心,终失其鹿。此亦是天意。
曹子桓。如此一来,你要的天下,该是近了吧。
眉梢微微一挑,他缓缓转过脸去,眸光尽数落在了那逐渐埋入焰内的帛书上。
火舌舔舐,枯败沿着帛书边角纠缠而上,乃至迅速蔓延至了整个柔软表面,将其尽化了盆中片片灰烬,混入黑炭之中再难寻得。犹若旧世繁华于记忆中渐渐衰亡,终究流落青史长河,无人留恋。
曹操尚在之时,司马懿曾献策于他将蜀汉由关羽之死所生的怒火尽推东吴。眼下蜀汉上下无不为这怒气惑了头脑,恨不能以倾国之力血战东吴——只待刘备一声令下,大军不日便要开拔。值此存亡关头,东吴又哪有余力分兵据守长江?一听说魏军来袭,忙不迭地遣使奉献以求缓释。然曹丕又如何是真要出兵?经臧霸一事后他也深明牢握中军的重要,此番也不过是装腔作势以试军中反应。再者,也是为了趁势逼得东吴称臣,好以此为功迫献帝禅位,真真是个双全之法。
只是由此一来开了先河,往后每有臣过君权便可以此法篡取社稷,首当其冲的必然是魏。曹子桓啊,你可曾想过这点?
忆起那日阑珊花树下,曹丕郑重其事所说的“天下与共”一句,司马懿只作笑言,并不以为意。
怎可能有“天下与共”?帝王之极自古便只有一人得临,共处十余载,他们二人彼此心知肚明。皆知与对方心念相似,故才相互交托。自古凡为人主者,无人可容如他这般权臣之志。自曹丕掌权以来,司马懿便不着痕迹地多勤内政,少论策谋,以防横遭猜忌削减其权。只怕曹丕仍一心浸于代朝之喜中,尚且分毫不察吧。
洞察世局的鬼才之瞳里光华流转,是与当今帝王相同的捉摸不透。不同于往昔不容他志的曹操之世,现下司马懿羽翼渐丰执掌内事,见证了世代转承的他,心中隐藏的火焰已经无法抑制了。
廊外仍是天云覆压将坠的模样,雪色茫茫之下是一城屋瓦尽染着银装素裹的白色,唯有城墙上头新易的蓝色魏旗于高空猎猎飘扬。
几日之后,又将落雪了吧。司马懿想着,却始终不曾自雪光中转眸。一年前冬夜里勾勒那幕慢慢浮现眼前,宫室、旗帜、帝王……他兀自固执地抬手将其覆去,随之浮现唇边的是一抹玩味的深意,宛如风过水面漾起的道道波纹。
至少现在,魏家宫室还须高高在上而不是被血与火焚烧败落,曹字大旗还该高扬于天而不是沾满泥水千疮百孔,魏之帝王还应令天下众生对他敬畏,向他俯首,而不是征袍染血横眉冷目,落得独居一身的下场。
只是现在。
曹丕有继承乃父之量,然若我居上位,必可速矫时政之弊,何须以九品中正笼络人心方得帝位。
天下,能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