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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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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那之后,天下初定,时日转眼间便至了盛夏。北地酷热的阳光洒在魏之王庭栽植的花木之中,被层层枝叶筛成碎金般摇摇晃晃的光斑,一路延伸到了殿后特地辟出大块遍植细叶芒草的空地之中。
有传言说,大魏新帝不专政务,纵情宴饮连日取乐,纵使左右臣属多番进言,天子亦是一概不理,竟逼得尚书台也颇有怨言。
庭中绕水,休憩的帝王在玄衣外松松搭了件紫罗的披袍,仰头又灌下几口冰湃葡萄酒。带着寒意的残红酒液穿喉而过,他随意咂了咂舌,那双凌厉的鹰目便由此带上了些氤氲的水汽。
丝竹弦响,美人婉转,空气绵软悠长得连风都倦然欲憩。曹丕略略展眉,泰然享这旖旎风光与歌舞升平。正至兴浓之时,忽而便似有所感地微一转眼,余光正瞧见了席旁不远处,一领紫衣混在一片罗彩锦绣之中,捧着简牍端然向他垂首一礼。
“陛下,臣有事要奏。”
弦歌忽断,奏琴乐师面面相觑,不知何为。流连温香软玉之中的帝王却似是早有所料,抬手一挥屏退两旁侍立的美姬。不过片刻之后,乌木几案上的时鲜果盘就已被适时换成了用于公务的文砚笔墨。
随手将一卷简牍掷在案上,曹丕抬目睥睨,撩起眼底半分不乏得意的轻慢意味,道。“就知你必然会来,仲达。”
“陛下触处洞然,臣万万不可比。”看着昔日学生那张显然得意万分的脸,司马懿极力压抑住想把竹简砸到他的脸上的想法淡淡垂眼,出口便又是惯由的一句曲意凉薄的奉承官话——却隐隐在语尾冷冷地压下几个字节。“朝中群臣都在静候陛下决断,陛下却还于此地笙歌不绝,必是已然心中有数。”
“并无。”
帝王言简意赅的应答简直理直气壮到了极致,反倒堵得他一时语塞,差点连案上笔墨也想砸了过去。司马懿攥着手中饱蘸浓墨的毫笔,目光却在曹丕纹凤的衣袍上迟疑了片刻,揣着眉思虑这算不算刺君的一种。也正是这片刻,教帝王抬手扣腕哄骗似地将笔给抽了去,置回案上。
“仲达,公事为先。”
现在知道公事为先了?他甚没好气地抽回了手还想激那人几句,却见曹丕将之前那卷简牍径直塞入他手里,将话头尽数堵了回去。
脂粉香气已然飘散开去,唯琼酿醇香仍旧晕绕在白玉杯剔透的温润玉质上。司马懿眼睫一撩,片刻之前那般未消怒意已然收拢进了眼底,抬手便捧起那卷积压的上疏逐字逐句地念给斜倚榻上的那人听。
“……前人谓谋先定而后有动,如今伪汉初建,又与东吴龃龉不断。两虎相争,势必互伤。陛下何不趁其虚危……”
“勿论他人。仲达,你如何看。”
未及他将连篇字句念完,那看似神不在此的人便忽而出言断下他的话头。司马懿不觉微微一怔,再开口时便带上了轻笑的意味。
“大臣宰辅纷纷出谋划策,臣以为不必再多作多言,陛下也心已有定数。”
这是实话,也是假话。曹丕素来是不喜他人多作置行事的性格,过去碍于夺嫡守势尚会对掾属进策言听计从,待到现在身立天极云端,他哪能还如从前故事?说的好听,这便是他有主见。说的难听,这也够得上刚愎自用四字了。
为人君者十过,贪愎喜利,离内远游,独行其意。他不过适才登基便已显露本性无疑,将来又会如何?
帝王自不会察觉到他心里千般所思,饰以玳瑁的指节翻覆把玩着掌中琼觞,随即挟住杯底向着他赞许似的虚敬一下,低笑。
“呵……卿乃朕之萧何,果不负朕所望。”
“谢陛下谬赞。”司马懿低眉闭目,谦恭作答。“先帝之基业,臣尽心辅佐,不敢有误。千秋颂名且看与陛下,臣之所求不过两物而已。能于乱世保全性命,此就为其一,已是人生大幸。”
——这第二物,则乃臣一己私欲,庸俗不堪。这后一句,是司马懿日后穷尽余生也不曾说出口的。如鹰如凤的公子年少,胸怀万里的天下大志,自入了他眸便烙下了流彩般的绚丽瞳色,再难忘怀。
只是此刻出口方觉有失,司马懿正想作言弥补,却见曹丕似是并未听清,睨过眼“嗯?”了一声,他便立马适时地改了口,道。
“陛下,还需臣做些什么。”
“临淄侯之事,你又如何认为。”
也不再执着于方才漏听之音,帝王适然展眉,将话头徒然一转,再度开了口。
“过气人物,不足为惧。”
司马懿颇为自然地悠悠回道。
临淄侯曹植是与曹丕同出一母的骨肉兄弟,自幼便素有才气诗名,援思机敏,深得曹操喜爱。后二子夺嫡之时,曹操更屡屡于曹丕之前赞赏其才乃至欲立其为嗣,纵使曹丕一贯冷静自持喜怒不显,于他眼中所见这般情景,又如何能当真心思旷达?彼时,他只是将种种不怠皆埋入心底,只待日后得势再一并奉还——而现下,正是时机。
先有丁仪兄弟教唆曹植悖天子使者引帝大怒,即刻便遣军将那几人处以重罪严惩,行事手段之酷厉大有杀鸡儆猴的意味,却也迫得一朝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莫不自危,哪敢再行造次?昔日才子车水马龙的高槛门庭一时门可罗雀,再无官员车驾敢去寻访。
好容易熬到了得以放纵喜怒的天极,又怎有人会再去装那贤德圣君?司马懿清楚得很,他教出的学生可不会是什么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只怕那朝堂上下曾经站错队伍的僚臣,免不了又得经受一场毒辣酷阳灼烧心智。
思及如此,他微微眯着眼,扬起弧度优美的颔去打量远处那炽烤着魏之宫室灼灼日光。伏日高温凭空扭曲了现实与异想的界限,他分明看见有血光一片,凝结成了狰狞而艳丽的图案洒在那九龙高筑的庙堂之中——那是他亲手所授的,善于潜伏捕猎的猛兽隐忍良久,终有一日猝起发难的戏码。
唇边不自觉地,便扬作一抹深意的弧度。是曹操亲手作了这骨肉相残的局,他司马懿也不过是稍加操纵便得此胜机,一逸往日憋屈谨慎的恶气,也算是报尽了昔年仇怨——但是,还不够。他还要曹家付出更大的代价,以遂了他经年的大志,为他的天下之道铺路。
“仲达,你该知吾意。”
“是,定不负陛下所望。”
敛下眸中一闪而现的微光,司马懿若有所思地拢袖再行一礼。丝竹弦舞也好,美人婉歌也罢,当真以天下为志者,又岂会当真身陷烟花锦绣而不知自拔?朝堂暂时的平静蛰伏是为了惑乱人心,给孙权封王的一时妥协也不过是为了便于日后出师有名——自曹操之世所埋下的荆襄之势,已将天下之弦绷至临界的顶点,若是曹子桓的话,不会不知道。
只是独行其意如他,天下之途未免易受坎坷。这句话,司马懿并没有说出。一者是,自古人君无几人能忍如此面斥,更枉论曹丕素来气傲。另一者来说,他亦心有所期。若天下终定,则这便会是他胜于曹丕,改弦易张的最佳借口——天下,能者居之。
正思虑间,他见帝王低笑一声,振衣起身。繁复玄袍带起一道深黑的倏忽风色,显露出宽袖之下精悍的利落腕甲。与此同时,执杯之手猛然一扬,玉觞在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义无反顾地直直坠地——在阶前粉碎飞溅的玉沫,正似某种炽烈的决心!
“江东据天险为以凭,孙权虎子生性反复,亦不可等闲视之。然岂可遗虏于后?越先帝之道而辟千秋功业,当在此时。”
“帝王之业,为承山河,陛下之英勇圣明,臣心中仰慕万分。为人臣子,当忠君护国,为谋其事,臣万死不辞。”
司马懿坦然而应,青丝自眉宇间撩过,遮住了几分细长凤眸。豪言句尾落处搁置半晌,他略略仰首,复言。
“若陛下意欲戎马亲征,成败不论,臣愿替陛下善后。”
这是忠,也是情,也是为了所谓的“大志”——司马懿向来行求事必有因,然而他自己现在却也难以言明这脱口一句究竟是为何意,要作何途。片刻愕然下,他竟失了素来在外严苛相循的礼法,一时持重无言。
反观那头帝王,亦像是从不曾想过能自他这听得如此竭心之言,同样是一派默然——然而那双灼灼鹰目却毫不懈怠,有若罗网般将他打量了个遍,似是要将他的纤毫变化尽收眼底。
席间就此静极,连风声也无。不过十步之遥,两人各自静默着立于一端,仿佛由此便能察觉到对方所思心念。良久之后,曹丕忽而无声地动起了唇,随即遗下一个讳莫若深的暧昧笑意。
那是以唇语言明的,只他一人可见的悠长诗句,却也并不尽然。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仲达,待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