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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二】

      待到曹操下葬之日时,已是灵满之后了。巍巍高堂之上,白缟垂绦之中,曹丕一身素服孝衣,亲自抚琴朗声而歌。神色哀切奏调凄清,引得群臣人人莫不神伤,悲恸震天。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神灵倐忽,弃我遐迁……”

      悲怆字音声声掷地,又引得众人一片嚎啕大作。肝肠寸断的幽咽之间,司马懿却于阶下揣袖看得清楚。不过数月之内,兵出二处,攻复三郡,信手便可易号延康,新任魏王天威无人敢驳。而朝中形势已然宁定,然他志又何尝仅止于此?现下合该秉承攻势,徐图进取,越乃父以立千秋之业——这第一步,便是要敛得旧臣人心。曹子桓啊,他这是在惺惺作态哩。

      司马懿本对曹操并无好感。明知自己素来志豪,非久甘臣下之人,还几次三番迫他入仕。说是惜才,实为蔑视。后于沙场朝堂多处提点,乃至随他置给其子却杀心反复。虽他亦将曹操作了人杰倾心追随,但心中愤懑终究还是难以轻易平息,就算到了其人死后亦不得免除。

      再者,昔日曹操以令相逼他忍辱效命,战战兢兢十余载来筹谋千场才助曹丕登上太子之位。眼见着重见天日之时就在此刻,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如何悲得起来?

      “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

      也许是忆起昔日曹操曾有“呦呦鹿鸣”之句,周遭悲声一时盛极,响彻大堂。司马懿只得也跟着挤出几滴泪来无声抽泣,装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来。然而满室哀声引得他神思恍然,竟不知怎么就在沙哑吟咏的唱词之中描摹出了另一番场景。

      檀木雕花的几案上堆放着几卷未及批阅的简牍,沾染着新鲜墨迹的帛书被随手遗在方角之上。待抬手去拈过柔软绢面,细细查看上面笔走龙蛇写出的文章之时,尚可嗅得残遗松烟柔和墨香。

      而那写下词句的笔,应是饱蘸满了浓稠墨汁,才会在上好的绢帛上晕染出大朵大朵的昏黑。连带着渐次潦草的字迹收处,也迤逦出长长一道流连墨痕,宛若述尽胸臆追藏哀思。

      待再往下看去,近了词句末端更是淋漓一片。上好狼毫竟索性将墨色落了个干净,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干枯痕迹,隐约还能分辨出字形原貌——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虽早知曹丕此诗乃是为悼念曹操所作,更是要作给那许昌朝堂上守旧的三公九卿们看个样子。道他曹子桓是何等孝子,万万不是袁氏竖子那般只识名利之辈,好让他们早些断了再有作为的念想——也正是趁势告诫曹氏宗亲,他继承的仍是其父曹操之衣钵,并未有半分偏离,不必忧心。

      然而司马懿却分明于眼底见得,笔落之时,那人将所有心绪压抑,一点一滴流泻到纸墨之中的样子。

      师生十余年,曹丕这般用心写作的场景司马懿自是见过不少。只是未曾有过一次,如这短歌行般令他亦为之动容。

      大抵是因为,这通篇词作,只这一句最是他内心之映吧。

      记忆深处里恍惚的错觉漫上思绪。弱冠青年意气风发的坚毅脸孔与殿上素袍王侯的冷峻神情久久缭绕在眼前交相重叠,盘根错节,教他移不开视线。

      他是知晓的。这个男人原是鹰隼,天生便该搏击长空,身临极天之所。然而尔虞我诈之间,又遭乃父横加作抑,不意间便敛了容色,再不见喜怒于形。

      只是真龙沉渊,纵使一时不得恣意,待有朝一日破潭而出,便要天下为之一振。

      成帝王者,当是如此。

      “大哀之日却敢当庭走神,仲达,你好大的胆子——在想什么?”

      冷不防一声唤,将司马懿惊扰了。不及他抬眼,入目便是垂落下来的素白衣摆,边缘仍在随那人之前的脚步微微震荡。

      百官早已纷纷退去,侍卫也已随之撤出。

      偌大殿堂一时只余他二人,似乎一开口便可听得空寂回音。

      “臣在想,素闻殿下善自矫之术,今日见之,果不欺臣。”

      只是略略思索片刻,司马懿拢袖深施一礼,端肃语调里却分明隐着三分调笑意味。

      “若无此等手段,又谈何继承超越父亲之道。”

      曹丕也笑,自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音节带着捉摸不透的倨傲之意,但司马懿仍可借此读出这是他发自真心的笑意,与片刻之前殿上那形容哀切之人判若两者,无端便让人生出恍若隔世般的错觉。

      他们都变了。年复一年来,司马懿早已不是才入曹营时候那个心比天高的傲气青年,而曹丕也再不会是于初见之时便将野心尽皆烙于瞳中的弱冠公子了。

      两派明暗相争,骨肉间如参商,隐在曹家平静表面之下的暗流汹涌远比沙场征伐的兵法武略更为可怕。居上位者岂能手不染血?司马懿不得曹操信任,渐渐敛起昔年锋芒明身自保,处处不求无功但求无过——除了对曹丕。两人自初见之时便视彼此相知,待日后司马懿入了曹丕幕府效力,更是进则同荣,败则同亡,互引唇齿。曹丕曾多次于曹操面前回护司马懿,司马懿也投桃报李,为其献谋献策不遗余力。

      只是他于他,说倾慕太过,说怜惜太深。生与师,君与臣,情与义,终究尽数归入了眉间藏墨暗钩之中,一笑又远。

      “仲达。近日太过繁忙,随我出猎松络筋骨可好?”

      突然地,曹丕抬手勾起他颊侧一缕发丝缠在指尖。黑亮长发自指间穿过,柔顺如丝,竟无端地便为这个动作平添上了些微暧昧的意味。

      “殿下。您也知道今日大哀,居丧期间随意游乐恐落人口实。”司马懿纠着一双好看的眉眼,表情有些不自然——分明是压着半分怒意并不发作。

      “那就易服去。”曹丕倒是非常自然地顺口而言,似是完全不考虑这般行事的后果为何。

      “……”

      任性而为这一点,倒还是没什么长进。

      最终还是在司马懿的多方规劝之下,曹丕这才同意折中地只以庭中击剑为戏。而地点,则就选在曹府后花园,即他昔日书房窗外的花树之下。

      正逢花事阑珊的时节,浓密若华盖的树冠缀有一片颓败的花色。在那之下,年轻魏王修长的手指松松拢住掌中长剑,一身轻便的短金绣袍于天色逆光之中微微闪亮。

      而就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司马懿也换上了身宽大的平金披袍,疏疏懒懒地斜倚在廊上聊作陪同。有些许残花经傍晚微凉的清风一催,竟飘飘摇摇地散落下来。几瓣花叶便就此落入了几案上浅浅的乌漆酒盏里,宛若浮于水波的潋滟新月。

      过去曹丕也时常于此地习剑。一来是曹操偶尔会从此地经过,二来则是以这树冠为蔽,夏日之时便可免去烈阳之苦。无论是炎日抑或酷寒,他倒是从未懒怠,于数九寒冬之时更是得脱去保暖狐裘以单衣相搏,落得双臂上皆是皲裂出的斑驳血痕,教人触目惊心。

      司马懿不着痕迹眯了眯眸子,抬手为另一枚漆盏里注满清酒。宽大的纹绣袍服随着他盛满酒杯的动作摇曳生姿,煞是好看。倘若真论起来,司马氏本也是世代儒将的将门世家,武略六艺样样不落。然而比起这位酷爱骑射击剑的公子来说,司马懿单人为战的能力到底还是要差上一些,便也就识趣地不去献丑。有时议事归来无事正逢曹丕练剑,他便会如这般遣人置案布好水酒,待之后供二人小酌一番。

      “仲达,看着——”

      庭中不知何时起了风,吹落一树萧条败花。然而比风声更快的,是那人掌中闪着森然冷光的利刃。寒芒在半空中破出一弧银光,起承转合之间携万钧之势且不失灵动——正是承自名家的精巧剑技,却也不尽然。一柄霜刃闪展吞吐如若有神自动,无论大开大合抑或是运柔为刚皆是随心所欲,黑帛罩靴疾步所过之处扬起一地花瓣。

      他似是索性便以了那漫天落花作敌,剑刃有若凤翱九天舞于周身,薄锐锋芒斩断那雪片般的落花一分再分,一生二,二生四,竟是大有造出又一场花雨之态。

      然而司马懿却看的蹊跷。前者相约是击剑为戏,便当率性而为——偏偏曹丕这剑舞的,不似偶然为之,倒像是故意炫技给他观赏。曹丕尚是公子之时便时常有意无意地将剑技流露出来供他人观赏,这个他人里自然也包括司马懿在内,所以他会得出这样的判断也绝非偶然。

      莫非是,另有所图?司马懿不动声色。

      一式舞毕,曹丕并未收剑回鞘,却反是转身向他的方向振臂一挥。司马懿只见寒光于他掌中一闪,便有什么物件亘空打了几转,最后铮地一声深深插入他面前的泥土里。

      果如所料。

      偏眼只是略略一瞥,司马懿暗自心惊——那剑身深埋于土竟有寸余,可见曹丕臂膀力道之大。然而现下绝不是细细玩赏的时候。曹丕已再执一剑飞步攻来,不过须臾间,几个起落就近上身前,起手便是一个横斩。未料他出招迅猛不留余地,司马懿只得侧身险险避过,藉由与他擦身之时寻个空隙一把拔起地上兵刃,翻身跃出剑刃所及范围重整态势。

      “殿下,此为何意?”宽松披袍此时已成累赘,司马懿冷目相视,将长剑横亘身前只作了回护之势。

      曹丕不答,擎手中之剑前指对处,如临沙场阵仗指引将兵。自他身上隐约可见千钧气势蛰伏于身,仿佛随时便要扑杀而出,将所挡之敌吞噬殆尽。

      “仲达。你可知心剑之道为何?”

      剑锋携破空之声直面刺来,掺杂着凛冽风声的诘问就响在耳侧。司马懿不急回答,只是料想他凭掌剑技纯熟,加之性格使然,必会多使诡诈虚招迫他应接不暇,便有意先以守备。依往日所记曹丕惯使剑招,司马懿拙取守势连拆连解曹丕几剑,一时两人竟是相持不下,旗鼓相当。

      “剑之所指,心之所向。心之所向——”

      “——剑之所趋。”

      再起势时,两柄剑刃锋芒紧擦而过振出连串灼眼火花。曹丕以退为进徒然加速,手中剑招一时只见银光横厉却难见其形,再显剑身时已是晃开了司马懿所有防备于当空着力斩下!司马懿虽亦是有所心知,但控剑精准较之终是落了半分,应变不及之下也只得本能后撤一步强行横剑,于身前尺寸之地硬以剑身架上袭来之刃。

      完了。

      剑器轻薄,不宜做死格更架。他自知触了剑理大忌,已然落败。

      两相短兵对接之下振起风声嘶鸣,气如浪涌,卷地风尘有若沙暴裹挟着残花败叶激荡开来,迫着本就已摇摇欲坠的花树再坠残叶。刃身沉重力道由臂上寸寸递进,迫得司马懿腕骨阵阵生疼,几欲握剑不住。正尴尬间,那股力道却于一瞬猛然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覆上握剑之手的宽掌,掌中仍是缀满厚茧的粗糙触感,还残存着似有似无的淡淡墨香。

      那是不知何时,曹丕已然收了剑势,将司马懿的手也一并往下一掰,与自己的并叠起来。两柄剑于十指交扣之下的掌心中拢作一处,贴合无隙。

      也许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也许是运剑难免的疲累,也许是其他。司马懿心跳一时激若擂鼓,神思却飞转如旧,自方才所言中揣测曹丕所图,随即朗声而言。

      “未免天下无所适从,还请殿下当仁不让。臣甘愿为殿下之剑——”

      “并非要你为剑。”

      曹丕打断了他的话,言罢顿了一顿。

      “天下万里,独我一人执柄岂不寂寞?此心所向,愿于你与共。”

      他锐利的目光注视过来,深刻眉目之间是再明晰不过的认真神情。烟尘弥散,有残风抚过将他颊侧的几缕发丝吹动,落进司马懿眼中却不甚明了。

      “臣……不懂您的意思。”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自胸腔里漫出,比清晨的薄雾还要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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