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微迟》九纸

4、你是一片美丽而咸涩的海（一）

　　“走不走？”
　　“不走！不走不走！”绘安坐在凳子上死活不起来，一脸的就是不走你奈我何。
　　盯着等着上那个嫌腿酸死活不肯迈一步的人看了一会，顾左尧无奈地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绘安，你以前比较乖。”说完背对她蹲下。
　　绘安一下跳到他背上，抓着他的耳朵，笑得让阳光失色：“你现在比较乖！”
　　同安街的人经常可以看到一个高高的硬朗少年和他那个爱笑爱闹的女朋友。他们如果牵着手，绘安一定会在走路的时候把他们牵着的手甩来甩去，然后脚步轻快时不时跳几下，顾左尧就会满脸笑意地摇摇头。绘安撒娇的时候就会紧紧攀住顾左尧一只手臂，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经常逛着逛着绘安就不走了，最后的那些路，她都待在顾左尧背上，顾左尧背着她和她的战利品们，走过一条条南市的大街小巷。最美丽的年月里，他们甜蜜得理所当然。

　　小C凑过来：“这满身的粉色泡泡，刚刚又左尧学长送你来的吧。”
　　小A耳力过人，从前桌转过身：“有没有独家八卦放松呀？”
　　绘安这段时间已经在她们的调侃下历练的脸不红心不跳，她努努嘴竖起一本书隔绝一切视线。鬼才会和你们八卦自己的男朋友呢，她心想。全然忘记了原来那个竖起耳朵不放过一句八卦的尤绘安是哪只。

　　半期考后，办公室。
　　“绘安呐，你果然没让老师失望，但是，不能骄傲自满，该花更多时间学的，就要花更多时间去学，该更进一步的，就要想办法更进一步！你说是吧？”老师一脸诚恳。
　　“是是，我会的。”绘安挂着招牌式乖乖女笑容。
　　“你呢，一直很优秀，也非常地自觉，各科老师是都很喜欢你的，不过啊，该注意的一些东西也该注意一些，是吧？”
　　“是，一定注意。”绘安根本不知道老师想说注意啥。
　　“这次呢，你和顾左尧都维持了第一名，不过啊，你们这个……这个……在学校的表现是不是，老师不是反对，老师的意思是呢，你是不是应该花更多一些时间在学习上，毕竟啊，这三年熬过去，大学了也轻松了，你们也……现在还很少学习为重，你说是吧？”说着班主任换了个坐姿。
　　“呃……是。”绘安点头。
　　班主任见自己的说教有点效果了，满意地点点头：“恩，继续努力，老师看好你！去吧。”
　　“老师再见！”绘安跑出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顾左尧，然后翘掉最后的自习课，两人逛学校，去他的学习为重。

　　“对你爱爱爱不完……好听吧？”
　　深秋天气转凉，顾左尧拉着绘安的手插进自己口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伸到绘安脸颊边，把一缕在微风里扬动的黑发顺至她耳后，又捏捏她的鼻子：“不好听。”说完不等绘安嘟起嘴，他自己就笑了。
　　一旁路过的女生看见这情景微红了脸，眼里却难掩羡慕，顾左尧尤绘安，南城一中的模范情侣啊。
　　那女生的神色倒是难得地让绘安感到一丝羞涩，挥开在脸上作乱的手，她重重哼了一声，顾左尧瞧着那粉红的耳尖，又笑了。

　　“衣服这么好看，左尧约你？”妈妈从厨房探出头。
　　这可是我挑了好几个小时的呢，能不好看嘛。“恩！”妈妈一夸绘安脸上就喜滋滋的：“我出去啦，饭你和老爸吃吧！”
　　“这经不得夸的丫头！”

　　一件长及脚踝的米白色裙子，上头搭着卡其色、深褐色、和薄荷色三色薄毛衣，袖口扣着个铜制复古花纹扣子，手上那条水晶链子是顾左尧上回送的，头发软软地散在肩上，光是背影就很美丽。今天绘安不仅涂了粉色的指甲油，还穿了一双七厘米高的坡跟鞋，很青涩，也很迷人。
　　他们最多的约会是在学校，周一周六上课，周末有时也在学习自习，约在外面的机会很少，这次绘安更是精心打扮，开心得都忘了要像往常一样迟到一会，反而早来了十多分钟。
　　顾左尧到的时候，看到的绘安让他再一次怦然心动。那精致的女孩儿站在微凉的晚风里，站在那座桥头，软软的头发不时跑到她脸侧，她管也不管继续哼着歌，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长长的裙子下露出一截脚踝，就像初见时那牛仔裤下的脚踝，美好的无比纯粹，原来他的姑娘已经好美好美，她站在眼前，就像站在他心底。
　　“左尧！”她笑着跑过来，撞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顾左尧抱紧她，馨香扑了满怀。
　　看她眉眼灵动的样子，就知道在想着什么了。他的姑娘啊，喜怒嗔痴都写在漂亮的眉眼里。
　　“绘安今天好美。”醉人的声线说着醉人的话。
　　尤绘安尽力压下嘴角扬起的喜悦，故作淡定地拉拉裙角：“还好吧……”心里早就乐翻了天。
　　“特别特别美，最美，我的绘安最美……”顾左尧低下头把鼻子埋在她的秀发间，淡淡的香，满鼻腔都是她的味道。他在她耳边说着动人的情话，顺便在她嘴角印下一个浅淡的吻。
　　他的绘安只有害羞的时候，才会不说话，红着耳尖把脸埋在他怀里，怎么哄都不抬头，但他总能想象绘安脸上炫目的笑容，就像要笑出一颗太阳来，就像要在他眼底笑出抹不掉的倒影，当然她也做到了。

　　绘安在他的怀抱里笑了两年。
　　时间让她的双眼更亮更美，他们的爱情美丽得一如当初。
　　生命的魅力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句话却成了尤绘安未来九年无法摆脱的梦魇。

　　那天是四月一日。
　　那天绘安像这两年的每个月一样，收到顾左尧的一封信。她在爸妈无奈又宠溺的目光下将一大早送来的信取回，一路蹦跳着回房间。信里的内容一如既往的甜蜜，每句话都让她不自觉的喜悦，这种喜悦一直维系到当晚。两年来每晚十点准时收到的短信“晚安，爱你。左尧。”在这个夜晚断了。
　　绘安盯着电话十几分钟，仍然没有丝毫动静。终于有一丝丝恼意，顾左尧搞什么嘛，都晚了这么久啦。
　　她嘟着嘴拨通他的电话。想，如果一会左尧说一句爱你，那她肯定喜滋滋地什么都不计较了吧。等来的却是冰冷的机器声：“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是在外头然后手机没电了吧，回家看到未接就会回电话的。
　　两年的习惯，没有收到那句晚安和爱你，尤绘安几乎无法入眠。
　　数着数也没有丝毫睡意，左尧怎么还不回电话？终于在十一点，绘安又拨了过去，那头仍然是机器女声，而没有她的左尧带笑的：“绘安？”
　　“顾左尧，十二点你还没回电话我就三天不接你电话了！”绘安哼了声，趴在床上缓解心里的一点点空洞。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手机还是静悄悄地待在枕头上，怎么打电话，都是关机。
　　心里除了委屈终于染上一点不安。
　　记起顾左尧曾在自己手机里存了卫言和季北的号码，说是有事还可以找他们。半夜不好打扰别人的想法在绘安隐隐的不安里消退了，何况平时这时候他们一般也没睡。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两人都联系不到，尤绘安心里的不安渐渐放大。顾左尧很少会让手机关机，联系不到他的情况只在去年出现过一次，那次顾左尧也很快借到电话联系了尤绘安，这次…
　　绘安是真的急了，尽管不断对自己说一晚联系不到人很正常，但依然阻止不了心里的慌乱。
　　听见雨水击打玻璃的声音，绘安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几滴凉凉的水被风吹落在脸上，冰冷的触感才勉强转移了她些许的注意力，不过今天肯定是睡不着了。心底不断有一个声音在呢喃：“顾左尧，顾左尧，顾左尧……”随着外头雨势的变大，这呢喃也变成了嘶吼。
　　“左尧……”绘安不禁叫出声。
　　她盯着手机看到了深夜一点多，那砖块般的死物没一点动静，却有人叩响了房间的门。

　　“安安……”妈妈微红着眼一脸担心地站在门口，爸爸站在妈妈身后紧抿着嘴，眼里是瞒不住的忧虑。
　　绘安扯嘴一笑：“妈咪，我只是联系不到左尧，你们先睡啦……”

　　“不是，安安，你听妈妈说……”妈妈的声音有一点点的颤抖，“左尧他……”

　　绘安终于感到冰冷的心猛地一坠！顾左尧……顾左尧……顾左尧……怎么可以……
　　之后妈妈还说了那些安慰的话绘安一句也没听进去，那些零星的恐怖词汇足以击溃她紧绷了数个小时的心。车……医院……抢救……死亡。
　　听见这个词，眼前妈妈不断张开闭合的嘴到底又接着说了些什么，那些声音和外头的雨声一起消失了。绘安记得自己推开挡在门前的妈妈，爸爸在妈妈身后紧拧着眉扶着她，看着绘安的眼从没这么严肃担忧过。
　　头隐隐发疼，说不上怎么疼，就是难受得想要炸开。是怎么穿过走廊，怎么打开家的大门，怎么在倾盆大雨里拦到了车，怎么折腾到的医院，绘安一概没什么印象了。
　　最后脑子里清晰存留着的，只有那一道白。
　　医生护士和站在一边的季北等人全都虚化成背景，绘安眼里还清晰的，只有那道，不声不响凌迟着她心脏的白。
　　他躺在那里，笔直地，无声地，被一块白布掩盖着着。
　　被这层白布隔着，绘安觉得他们隔了一整个世界。怎么可以，左尧早晨寄来的信里还说，他们要一起逛遍同安路没逛过的店，他要背着她踩过南市的每一条街，他们还没一起看过海，还没一起爬过北城的山，他们的诗没写完，情歌只唱到一半……
　　愚人节不是两个小时前就过了吗？左尧，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怎么可以隔着块这么丑的布呢？
　　“左尧。”绘安一步步朝她的顾左尧走去。湿漉漉的水从头发里滑到脸上，再顺着下巴滴落，一些雨水进了眼，再从眼里溢出，继续滴落。
　　“左尧。”他们终于越来越近了，绘安伸出手，旁边却有人拦住她，是谁呢，不知道。
　　“安安，别这样……”不知道谁在说话，反正不是她的顾左尧。左尧从来只叫她“绘安”，安安这种称呼，她的顾左尧是不会叫的。
　　“安安……”
　　绘安一把抓住白布扯开，那个会伸手帮她把碎发缕到耳后的顾左尧就躺在那里，像一个死人。
　　谁那么烦啊，谁抓住她不让她过去？她的顾左尧在那边啊。
　　“左尧！”绘安喊着，用力挣开那些禁锢住她的手，“顾左尧——”
　　好像有好几个人又围过来，他们只知道不断地叫着“安安”，不断地拉着不让她接近顾左尧。
　　顾左尧还在那边啊 ，眼睛都闭着，怎么不起来啊，怎么不起来叫她“绘安”啊？
　　酸涩无比的眼眶终于涌起热潮，湿热的泪顺着脸颊落下，这回的水滴这么烫，不能再说那是雨水了。
　　“左尧！你起来啊！你起来好不好——”她喊得声音都哑了，他怎么还那么静那么静地躺在那里？顾左尧不是最心疼绘安的吗？
　　“顾左尧你起来！你别躺着好不好……躺着像个死人啊……左尧……”
　　“顾左尧你他妈起来啊……顾左尧……”
　　不能哭的，眼泪一出来她连她的顾左尧也看不清了，那好看的脸怎么那么苍白啊，明明是她的顾左尧啊，为什么只是没半点反应地躺在那里，绘安喊哑了喉咙哭红了眼，她的顾左尧都没有起来说“绘安不哭”。
　　他那么静，那么静，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绘安都没办法骗自己这是个迟来的恶作剧，额头的刮痕那么重，怎么都不会把他疼醒？顾左尧，左尧，为什么明明答应我了的却没有做到，为什么……
　　有什么冰凉得刺骨的东西一丝丝渗进她的心里，那么坚定那么不容拒绝地，还没经过她的同意就硬是在她心上割了个口子渗进来。绘安终于感觉到，顾左尧要离开她的，她的顾左尧要离开了。
　　以后没有人会风雨无阻地送她上学放学，没有人会紧紧抱着她轻声地在耳边说“我的绘安最美”，没有人会在每个月的月初送来满是爱意的情书，没有人会发短信说晚安我爱你，也没有人再愿意背着无理取闹的她走过同安街……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的身影越模糊越远，消失了的声音终于回来了，又是那么多人喊着“安安”，她好想说别喊了，她叫绘安，可是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那么多陌生的声音，左尧趟着，她的左尧还躺着呢，绘安也不想醒来了。

　　“尤绘安，很好听。”
　　“我叫顾左尧。”
　　“绘安，中午一起吃饭。”
　　“绘安，我喜欢你，我在等你的回应。”
　　“很美很美，我的绘安最美……”
　　……

　　“安安，妈妈在这……”
　　睁开眼看到的，是床边红肿着眼的妈妈，怎么不是顾左尧呢，他刚刚还说他的绘安最美呢，空洞地睁了一会眼睛，绘安又闭上了眼。“安安……”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远去。睡吧尤绘安，睡吧，继续睡，睡着了，你的顾左尧就回来了。

　　“顾左尧我不喝柠檬汁——唔……”
　　“味道怎么样？”顾左尧笑着。
　　绘安耳尖又泛红了，他怎么能用嘴……“还可以。”故作淡定地拿起那杯柠檬汁吸着，他忍不住的笑声在身后响起，绘安疑惑地转头：“？”
　　“绘安，这杯是我喝过的。”他眉眼间尽是笑意，目光不时从她红透的耳尖飘过。
　　“顾左尧！”
　　……

　　怎么下雨了？尤绘安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转过头，窗外的雨稀稀拉拉落着，落到窗户上的，在玻璃上留下一道水迹，斑斑驳驳，残碎的令人心疼。啊，她的左尧离开的那天，也是下雨呢。想着，心里又是一阵忍不住的抽疼，一股气涌至喉头，怎么深呼吸，都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疼痛更是没有减弱半分。眼睛酸涩得生疼，却挤不出哪怕一滴泪水来湿润了。
　　转头看向地上，妈妈打折地铺，似乎睡得不安稳，也不知道是不是梦了什么不好的事，眉头紧皱，满脸的疲惫。以前妈妈睡着的时候，明明很美很温和的。对了，那是以前，以前她的左尧还在呢。
　　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爸爸小心地走进来。绘安抬眼，刚好和爸爸目光相撞。
　　她那么帅气的爸爸啊，怎么看起来老了这么多，自己只是睡了几天，又不是几年啊。
　　“爸……”声音嘶哑。
　　“安安，”爸爸走过来弯下身抱住她，“总还要过下去，他也希望你好好地过下去。”
　　尤绘安点点头，是啊，她还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她怎么能只想着睡着了就能看见顾左尧而不管不顾日夜守着她的爸爸妈妈呢。
　　这个世界没有了顾左尧，天空一样是蓝色，一样会有日出月沉，燕儿一样会在秋季归来，花落了自然会长出新的，邮差一样会吹着口哨踩着单车将信件送进每个信箱，同安街的情侣一样会牵着手瞎逛，学校的操场上也一样会跳跃着一道道身影。
　　这个世界没有了顾左尧，不会失去色彩，不会丢掉芬芳，时间也不会停滞。
　　只是，尤绘安的世界没有了顾左尧，那些天空、日月、燕儿花儿、邮件都没什么意义了。尤绘安的时间停滞在十七岁，顾左尧离开她的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