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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恍觉浮生如梦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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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苑的阶上不知何时生了青苔,一处处似墨迹晕染开来。地上有些湿滑,庄琅走得小心翼翼。
海棠花廊上的迎春花缀满枝头,虽不及满苑的海棠花娇艳,却显得生机勃勃。
春风晃悠悠袭来,迎面就是一阵漫天花雨,犹如蓬莱霞光,浅浅的粉红,秾丽的深红,顿时灌满了海棠苑。
庄琅只觉得睁不开眼。
过了一阵,花瓣似是止了漫无目的的飘零,淡淡香风自鼻尖悄然滑过,沁人心脾。
庄琅睁开了眼,眼前弥漫起了袅袅升腾的雾气,满苑的景致越发显得朦胧,看不真切。庄琅轻轻拨开迷雾,大片大片的海棠不知何时已开得繁盛,在朦胧的雾气之下,竟显得广袤无垠。
海棠花丛中,一个少年站在那里。
少年还未束冠,着一身合体的青色广袖缎袍,腰间仅佩戴了一块通透的白玉龙虎配饰,道不尽的俊秀灵动。
庄琅下意识摸摸腰间的龙虎白玉,却是一空。庄琅急急向少年看去,只见他往她的方向看来,眉眼弯弯,乌黑的大眼里盈满海棠的艳色,那里面没有她。
天幕的乌云翻滚,愈滚愈黑,雷鸣阵阵。
一道闪电自天幕而起,往少年所在的方向劈去。
“不要!”
庄琅大喊。
漫天雾气被闪电劈成两半,少年依旧立于原地,眉眼弯弯。
庄琅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
倾盆大雨随即泻下,大片大片的海棠,一朵一朵凋零,和地上的泥沙混在了一起,海棠的枝干不一会也被大雨压折,残枝落红铺了一地。
雨幕中,少年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庄琅正想去追,却发现少年不见了,雨也止了。
迷雾被雨冲散了,海棠花落尽。
还是在海棠苑里,只是已经荒凉了一片,再不堪入目。
庄琅从床上惊醒,汗水已是浸湿了里衣。
映乐走上跟前,忙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庄琅不出声,脸上还有未退的恐慌,许久,才平静道:“映乐,帮我把竹帘卷起,我要瞧瞧外面。”
映乐低声道:“是。”
窗外暮色未尽,时候还未到寅时。立于庭院的小枝经不住东风,姿态各异的歪着身子,屋外仍旧大雨淋漓,一片浓厚的尘土和着青草的湿腐之气从地上一股一股涌起,似是生生不息。
庄琅看着窗外,目光悠远,恍然问:“映乐,海棠可是还好?”
映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庄琅又问:“知否?”
映乐只能笑回道:“昨日还盛着呢,今日定是依旧如此。”
庄琅移开目光,叹道:“昨日夜里雨疏风骤,海棠娇艳,却也奈不住这迅猛,怎能葳蕤依旧?该是绿肥红瘦吧……”
庄琅烦闷。
又是一年春去了……
映乐默然。
庄琅遣离映乐,独自一人前往海棠苑。
虽没有梦中那样绮丽梦幻般的过程,历经大雨后的海棠苑却和梦中最后的景致别无二致。
庄琅仍是心悸。
旭日破晓,冉冉初升。
光影交接处,似是站着一个人。
庄琅定睛细看,却是瞪大了眼,僵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一时间,这六年来的往事,纷至沓来。
一桩桩,一件件。
庆元六十二年,四月初。临春阁,京城诗人才子名士多聚之地。一中年富贵之人,兴趣使然,光临此地。无奈碰上诗会,那人半天憋不出一句诗,奈何面子放不下,作蒙头苦想状半日,方得一少年解围,少年才名大噪。
事后,那人问少年:“为何相助于我?”
少年笑:“自是有目的。看你衣着华贵,举止不俗,威仪天成。他日若我有事,说不定能求助于你。”
那人突然道:“可对科举有意?”
少年挑眉:“你等着便是。”
那人抚掌大笑。
庆元六十三年,三月初,科举放榜。大周康帝特令科举前三甲上殿谢恩,此乃大周首例,时人皆赞——康帝不愧是养贤举能的一代明君。
金銮殿上,康帝问状元郎:“昔日呈你一个情,今日你已是状元,可求什么官位?”
少年恭敬道:“官位但凭本事,在其位谋其职,并不是臣想要即可。”
康帝眼底隐有欣赏之意,却叹息道:“罢了,此事稍后再议。”
因此,康帝为另二人封了官,而唯独漏了状元郎。
此事再创大周一先例。
后来时人才知,昔日曾在临春阁崭露头角的少年,乃年幼便有神童之名的秦相独子,而今十五岁便成了状元,平生罕见。
而那日窘困的中年人,却是当今康帝。
庆元六十四年,六月中旬,岭南大发洪灾,原有的丰硕收成毁之一旦。朝廷多次派遣钦差,却缓解不了百姓困苦。康帝大怒,众大臣无一不惶恐度日。
状元郎请命,康帝思虑良久,终是应允。
十二月底,岭南灾祸始解。
康帝大悦,而秦殊渥一举成名。
庆元六十五年,五月末,邻国毁约,时有来犯,康帝派翰林苑学士秦钰前往谈判,秦殊渥辅之。盟约再立,大成,秦殊渥功劳犹大。
庆元六十六年,大周朝太平盛世,京中众大臣多有隳怠,民风腐败奢靡。康帝寻求新法,太过严厉,则会引起百官怨怒,太过松弛,则形同虚设。
康帝甚为苦恼,秦殊渥私下献策。
初试一月已有可观成效,民风渐盛。
庆元六十七年,自四月以来,百姓对尚无官位,却上得金銮殿的状元郎,常私下置喙,流言愈烈,一时席卷京城。
现大周朝百官具备,康帝只问:“你可要什么官位?”
秦殊渥道:“现大周百官皆具。古之人皆以对称为美,实是稳固端庄之美。况位极人臣者,为一国操劳众多。皇上,何不将相位一分为二,也好让臣尽国之忠,尽父之孝。”
少年声音朗朗,在大殿一时响彻。
众大臣都是一惊,无不诧异看向秦相,只见秦相面色犹为冷沉。
康帝却是大笑允之。
庆元六十七年,五月十六日,自封大周右相以来,秦殊渥已名动天下。昔日少年,已然长成,风采卓越,风姿特秀,京城贵女多有慕之。
庆元六十七年,九月初。康帝欲为右相赐婚,右相在金銮殿上当堂拒之,更是道:“臣的婚事只希望由自己做主。若一国之相,婚事尚不可自主,臣这右相不当也罢。”
众大臣无不惊叹。
康帝面色不愉。
右相缓缓跪下,大声道:“望皇上成全。”
右相势强,不可当,康帝终允之。
时人有评,右相此人,寥寥几笔,堪堪数语,只怕道不尽其精髓所在,唯一可述,乃当朝第一人也。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已是名副其实。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庆元六十八年春,六年来只在传闻中听到的人出现在了庄琅的眼前。
这些日子里,他在努力地成长,她在努力的等待。
一年又一年,始终挽不住开了又败的海棠,挽不住流逝的年华。
庄琅现年二十六,一个女子风华渐淡的时期;而秦殊渥二十,一个男儿最辉煌灿烂的时期。
庄琅心里不是滋味。
却也同样阻不了,光影中渐渐清晰的人,就这样一点一点浮现,是已然长成的秦殊渥。庄琅萌生了退意,却在瞥见眉眼弯弯的秦殊渥那一刻,释然了。
六年来,她等的不过就是这一日……
庄琅望着他,微笑以对。
纵使海棠今日落败,昨日也曾那样盛开过。
满地残枝落红,凄凉荒芜。
庄琅只是想——昨日春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