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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太平将军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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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鸿的路行在前头,李修和他的战士们,遥遥行在后头。
李修要从芙蓉城举着一杆旗帜,回他的雁城,整合两地兵力,背水一战潇潇洒洒轰轰烈烈的——策反。
李修只想着,待他回雁城的那一日,要看见寂静如死水山岭,再无三生教的踪影。或许这对公西鸿来说有点残忍。是利用,利用里带了一点点分不清真假的爱。
“老大,□□营的新阵已排好了,你可要看看?”冯唐浑身是汗,身上肌肉结实,半卸军甲,进了李修的房。
李修正在算账,闲闲地枕着额头:“嗯。”旋即又道,“不看了,将军说你是将才,本王信得过。斥候可报了公西鸿行路?”
冯唐咧嘴:“说了。他回了趟水麓山庄,连夜往三生教赶。老大你既放心不下,何苦让他一人先行?”
李修沉吟了阵,却没有说,“你将麾下挑选十来死士,拦截沿路官道京畿车马,一一盘查,以防与京城曲款。”
“老大,你心计这么深,不怕没朋友吗。”冯唐哭笑不得,拱了拱手,退出去了。
李修百无聊赖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瞧账本。
李修不是圣贤,他也动过情的。
陈子雍曾是个军人,眉目周正,性情纯和,使得一手好枪法。最重要的,是聪明。陈子雍的聪明更甚于公西鸿,是毫无外漏从不轻浮的机敏。李修爱他军人正气,一身匀称,在自个儿身下承欢的样子。
陈子雍死后,李旭一度以为,李修再无软肋。
陈子雍可不是什么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没有惊天地泣鬼神说完惹人扼腕叹息的身世。他是将门下的虎子,受人尊重而含蓄内敛。少将和王爷,身份相当,脾性投契。一人温润得似块玉,却能在太阳下面熠熠生辉。一人阴骛却也英俊,带着不可侵犯的桀骜高贵。当真是合该在一块儿的。
李修是什么时候对陈子雍动情的呢。是先帝懒懒散散地上朝,已有些心不在焉的时候。
满朝文武从凤阳门鱼贯而去,李修下了华贵的轿辇,远远看见陈子雍正在门前卸甲——他刚从校场赶来。连夜地练兵,教陈子雍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脱了满是污泥的胸甲,露出一截月白色锦缎的领口。
陈子雍将头盔递给一旁的小厮,正了正冠,瞧见李修,行了个礼:“千岁。”
李修罢了罢手:“陈将军是将门,何须拘俗礼。”
“雍不敢。”陈子雍换好一身竹纹墨氅,好似快洗去泥泞的珍宝,轻哂道,“王爷军功在身,雍心里佩服。”
“那是年少不怕死,挣的血气。”
“雍也想如王爷般,挣一两笔丹青上的血气。”陈子雍温和笑说,“家父时常提及王爷,说王爷是少年英雄。如今王爷及冠,想必更甚当年。王爷先请。”
二人顺着宫道,朝金銮慢慢走着。
李修目不只是,闲着回一两句。只觉得陈子雍此人很是投他脾气,心中甚有乾坤,不怪年少为将。陈子雍边走边和着领口未整端正的衣裳,啷当一声,袖口里露出一块儿玉,落在光洁的宫道上,滚了一圈。
李修的余光瞧上去,那是龙衔剑的好玉,造样十分别致,寻常人家不敢用的花样。
陈子雍慌忙停步去捡。
“闻说昔年龙阳君舞剑一绝。”李修淡淡道,“以色侍君者短。”
陈子雍将玉揣回袖内,神色一愣,旋即温吞笑着:“王爷误会雍了。武将不拘泥繁文缛节的,何以凭他男色女色?臣与帝无这层干系,无非是臣私人所好罢了。却是、是取的龙阳之意。”
哦,是个断袖。李修面无表情地点头。这人倒实在。便干巴巴道了句:“无妨。”他一边睨着陈子雍,只觉得此人甚有意思,戏谑了一句,“可是喜欢京畿哪处的小倌,还是自家的小厮。”
陈子雍面有尴尬之色:“倒是未曾。少时读书的少,却不过瞧些兵法。男欢女爱的当真未曾读过,雍在兵营长大,不会说话。心中倾慕之人,好比天上神祗,雍是高攀不起的。王爷莫要取笑雍了。”他面色一红,“只觉得男子浩然正气,比女儿家羞怯娇柔,更……更教雍偏爱罢了。”
“本王在边塞长大,觉得你说的有你的道理。未知甚么浩然正气。”李修随口接道。
“如——王爷这般,叱咤疆场,指点江山。便是浩然正气了。”陈子雍急急辩了句,却未想说得不好,似讲了甚么不得了的话,连忙噤声,匆匆告了个辞,快步先走了。
李修在原地驻了个步,心中盘算着这陈子雍。
尔后鲜少相见,偶几回朝廷上照面,李修只点头颔首免个礼,倒未有甚么交集。李修的心太大太宽,他要想着南边的通商东边的海港,还有北边连绵的烽火台西边初下的暴雪又收了几颗粮食。他心中装着社稷天地,压根放不下谈情说爱的玩意。
后来李修回过神想起此事,当时那玉应当是真不小心落下来。陈子雍也应是真心倾慕他的。
陈子雍倒当真如他自个儿所言,日复一日地在丹青上挣他的浩然正气,一步步巩固军权,一步步成为了举足轻重的一名猛将。
直到李旭即位,南征的圣旨打发下来。
监军摄政王李修,先锋副将禁军统领司虔。当然前面还有南征统领大将军陈子雍。
三万铁骑出城,去和驻塞两万精兵,一万骑兵会和。统领是陈子雍,监军是李修,先锋是司虔。李修感叹了一下时也命也,如今陈子雍竟也与自己并驾了。
路难行,蜀道难。连日骥徒劳累,便在平原扎营。李修本非练武之人,靠的是动脑子的本事,一时吃不消,坐卧在营内,盖着一张貂裘,闲翻着两本书。他隐隐觉得心中不安,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此战的凶险。
陈子雍抱着个盒子,打帘子进来,用铁棍将火拨热些。他更成熟稳重些了,温和模样都没变:“闻说王爷不适,便叫炊事多开两样伙食。这会扎营休息,内侍不在,雍给王爷送些来。”
“你是统帅,本王是监军。”李修倦怠合了书,“岂有统帅给监军端茶送水的道理。嗯?”
“千岁是陛下的手足,雍是李家的臣子。”
李修无法,接了热汤盏。他舀了两三勺,忽道:“你成亲未曾?”
陈子雍替李修将炭火拨量,有亲手点了两三烛,闻声:“倒未曾。想着若有军功在身,也风光得多。何况雍还年轻,未曾遇见喜欢的姑娘。”他垂着眼睛,投下一层扇形的阴影。
李修看见他袖口内的玉佩还在。
“你不适合做将军,你心中有儿女情长。到是本王不是,可是看上了谁家公子?”李修揶揄了一句
“儿女情长的将军,有个冷冰冰的监军便不会儿女情长了。”陈子雍难得地玩笑,“子雍兵法读过,却未曾亲帅,怕有不周全的地方,凭王爷指点。”
李修一事时有些恻隐。那盏鸡汤里还放了菇枣,枣还切成均匀薄片,明显不是军中炊事的伙食,定是陈子雍尽心嘱咐过的。李修府上没有王妃,也不曾有侍妾。他没时间娶姑娘,但凡是通房的丫头,也记不得名字的。他沉吟了一会儿,开口:“你喜欢本王?”
陈子雍倒不难为情,抬头直视着李修的眼睛:“雍自幼听着王爷的军功,大多传王爷是个暴戾的人。兵营里讲兰措一战,王爷屠城之意,杀了千百庶人。可如此之举,保全整个南疆十三城,还有江山太平。调兵的是将军,杀人的是士兵,背黑锅的,是王爷你的年少。雍以为,行问心无愧之事,不争不辩真丈夫。雍很是敬佩。”他缓缓说,“大约诟病都是如此。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雍仰慕王爷,可初次与王爷说话,倒觉得王爷是个柔情之人。”
“怎么说。”
“王爷读战国,却不仅读的征战纵横。你不罪龙阳。见雍露怯,倒不曾指责非议。雍高攀不起王爷,王爷是谪仙样的人。”陈子雍似是自嘲,“便想着多立功多血气,好有一日,能与王爷并辔。那是雍年少所想的事,年少的事不能论的。”
“你是将门,门第荣耀。岂有你高攀不起的人。”李修被说得心里情绪流转,“我却问你是也不是。”
“王爷。此去一战,千难万险。”
“是也不是?”
陈子雍抬头,喉结一动,不知为何眼圈却红了。他带着绝望的声音:“是,雍喜欢王爷。”
李修难得笑了,道:“本王似也喜欢你,第一回见着你。觉得你好似会暖手的璞玉。”
陈子雍霎时泪如泉涌。便见他理了理衣服,放下手中烛火,端端正正给李修行了一个跪拜大礼:“王爷,此战结局无论如何。但望王爷记得,雍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