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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林暗草惊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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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那一缕晨曦,好似一把利剑,刺穿了茫茫无尽的黑夜。
李修一股寒意,漫上全身。那是他极少极少,体会到的情绪。
“我入三生教前的记忆,尚还留在边陲那小镇。”公西鸿缓缓说,每一次不可捉摸的停顿,都在李修心头补刀,“若你还记得。兰措镇落座在那片雪山下头,虽然小却五脏俱全。我食百家饭,穿百家衣,天暖时常常睡在镇口的树下,那灰黄色的树叶,便落在我的脸上,挠着我儿时的梦。那里就是我家乡。”
李修怎么不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提着一管沾满朱砂的笔,在屠镇的军令上题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准”。
“兰措里,住的都是汉人。兰措里,住的都是你李家的子民!”公西鸿的手指不自觉的颤抖,“你——不可一世的宁安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安王,为了那至高无上的荣耀和胜利。”
“公西鸿,我……”
公西鸿一掌拍在门口案上,那梨花木的案面,裂作了对半。他双眼通红:“那日宁安麾下的铁骑,连夜潜入兰措,那寒芒上落着霜雪,灭了三百人的口!若非我年幼身小,躲在树上,怕是今日无人再说你当日的惨无人道的杀戮!”他并指指尖,浑身真气流窜,怒喝道,“你可是在权术沉浮里,丢了良知了!”
李修面如死水,一字一句地开口:“西蛮的细作,便藏在兰措。我若不出此对策,便有关内三万余无辜百姓,死在西蛮的斩刀下。”
公西鸿面上一滞,声带着嘶哑:“三万人是百姓,三百人便不是鲜活的生命?那日丧命的有平日赠我粥食的田陈氏,她衣着破旧,靠贩糠饼为生。还有镇戍府上的小姐,二八年华,倾慕着镇西的花匠,不敢述之于口。还有那膝下有着三个残疾儿子的老更夫,有那刚会讲话会笑的小姑娘!”
李修保持着教人害怕的缄默。
“我只道你冷漠,未曾想过无情。”公西鸿如是说。
“夫以杀止杀,虽杀可也。”李修阖目,辩驳得不起波澜,“战场不是儿戏,以少数保全多数,乃是常事。你们江湖中人,刀剑快活,说的仁义道德,在寸寸疆土上行不通的。”
公西鸿的肩膀不可察觉地颤抖,直直瞧着李修那张英俊无暇的脸。而后一撩袍子,登墙台而上,消失在院子外。
李修身形不动,不自觉的摸了摸手指,那一枚扳指已经不见了。
公西鸿心中想着,干脆翘脚跑了,将那烂摊子丢着,任他李修高贵冷艳去罢!
他在城里转悠了两圈,碰上早开的包子铺,远远飘来面粉酵蒸过后,搀着酱肉热汤的香气。公西鸿便凑过去,兜着手,往包子摊里看了看,那一个个皮薄馅大十八个褶。便咽了咽口水,往兜里掏了阵。
没带钱。
李修在院子里静坐到天明,面上有微不可察的疲惫。他直径起身,合起衣襟,亲手将袖口佩玉,挨着顺了一遍。
司虔的案子不是公审,刺史石迄就着主簿与县丞,背着堂屏后喊了声带犯人,展开了案录。李修带着冯唐与秦操二人,正襟危坐在主位上,狭长的双目一一略过众人,瞧见了点蹊跷。
鱼州城的县丞长相老实,衣着整齐,有着一张宽下颌的脸,四十余岁的模样。此刻正袖手站在主簿石椿的后头,主簿谦卑着一张脸,正立在刺史后头。
依着平日的规矩,这样的事情在官府门第,决计是不允许出现的。论起官职来,鱼州城隶属蜀州,顶头上司是刺史石迄不错。而地方管制亲力亲为的,应是这位县丞,再往后才轮得到主簿。然而堂堂县丞,人前屈居主簿之下——
不难想通。主簿姓石,怕是石迄的亲信下人,料这县丞不过是个把式,掌不了职权的。瞧他畏惧模样,也可相见石迄安插自己人在地方府衙,又对秋十之死如此上心,定在此处势力颇大,盘根错节。哪怕李修堂堂千岁爷,也不容易撼动。
可李修也不是什么简单凡人。但见他嘴角轻轻一动,目光又锁在了被绑上来的司虔身上。
又经过了一日折腾,司虔脸色苍白,浑身脏兮兮混着血水,被领门杖的狱侍一棍子打弯膝盖,跪伏在地。
“重犯司虔——”
李修漠然瞧着:“石老话却太满,既未定罪,何来重犯?”
“千岁此言差矣。”石迄索性倚老卖老,“受害者乃是当地富裕商贾,失踪两日,经其家人指正,正是这罪犯司虔携其遗物,堂而皇之遣散家眷。下官辖此城多年,手上阅案无数,如此目无王法之人,岂能是冤枉的。”
李修慵懒撑额:“本王辖封邑多年,眼前见刺史无数。如石老您这般未卜先知厉害的,倒是头回见。”
“这——”石迄被话一赌,面色微变,侧头去看司虔,“王爷说的是。”遂又道,“这司虔害命一案,可有招供?”
衙役作了个礼:“回大人,已依规矩量过刑,却未招供的。此人不肯签写罪书,只道一概不知。昨日夜里又量了鞭刑,依大人您的意思,那火烙铁——”
李修眉头一紧,只匆忙起身,拨开半截司虔身上褴褛的囚服。司虔半边肩膀已无好肉,是旧鞭痕新伤口纵横交错,一块黢黑的烙印烫在侧腰,尚未结痂的肌理翻出嫩红的伤口。
“石老记性真好。”李修声音如常,波澜不惊的眼里,杀意快要藏不住。
石虔绝计是故意为之。
司虔效忠李修,但他少年时期大部分时间面对的人,并不是李修。
李修回京封王的那年,尚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他连月乘着颠簸的马车,回他魂牵梦萦的故里。边疆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如意。李修挺着消瘦的肩,穿着灰扑扑的轻甲,站在奢华的銮殿上,给已贵为天子的先帝皇兄,磕了个头。他从两旁站立的陌生贵胄里打量,瞧见了刚会稚嫩学语的李旭。
他当时便在想,这个在琉璃盘里挑葡萄,穿着银蛟缂丝袍的小娃,他的皇侄,以后会成为帝王。
却未曾想过官场倾轧得如此厉害,三年之后李旭母家遭策反流言的牵连,被废妃位,打入冷宫,整个氏族,惨遭株连抄家。
连并着李修为避风头,竟要被打发回封地,驱逐蛮夷。
他第二次见李旭时,李旭更像是个性格古怪内向的怪孩子。无权无势,不得宠的皇子,孤独全写在脸上。李修在御銮的书房里碰见他,在他脸上认出自己的影子。
不管是因着恻隐之心,还是私里安插线人,或者为了掌控京畿动向。李修在去雁城之前,做了一个他后悔终生的决定。
他将身边儿训练的年幼侍卫,挑了个最是信任的,送去与李旭伴读。那孩子便是司虔。
“皇叔明日要回雁城了,收拾妥当还要带兵出征,为你父皇守江山。这小侍卫会些拳脚,你替皇叔照顾照顾。”
孤僻的李旭瞪着眼,瞧着少年皇叔身边站着的小人。司虔是那么一本正经的脸,在他稚嫩面孔上显得好笑,他皮肤白皙眸子清亮,活脱脱好似玉琢的。
李旭急切地想要个朋友。他极是别扭地点头,不顾规矩地给李修磕了个头。
这一去,司虔成为李旭唯一的朋友。
小皇子带着小侍卫,无人照料看管,一路成长路上,没少闯祸。李旭极心疼这侍卫,但凡糟了父皇抑或先生责罚,最后在门前跪着的,终究是司虔。李旭总是兜里揣着红花药酒金疮药,憋着嘴蹲在司虔身边,手脚笨拙地上药。
“都怪我,若不是我没背下来那什么狗屁出师表,你也不会被先生罚跪了。”
司虔腰板挺得笔直,不敢怠慢,低声道:“您快走,一会旁人瞧见了,还要罚的。”
“我不走!”李旭脾气犟得厉害,索性同司虔跪作了一处,“他们尽是坏人,明知只有你护着我,处处为难你。谁教我无权无势,害你平白受人折磨。”
司虔眉眼一弯:“我跪上一会不打紧,您以后是要做天子的人。”
“嘘——”李旭连忙捂住他的嘴,半响又悄声道,“虔哥,我告诉你。往后我要做了皇帝,我便封你做骠骑大将军,给你骑最俊的马,穿最威风的衣裳。你同我一块儿住,任天下谁,都不敢欺负你。”
司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那您以后做了皇帝,我不要您给我好马好衣裳。我便为您做个贴身侍卫。若世道不好,您征战我便给您牵马,若太平盛世,我便给您在书房磨墨。您要是娶了漂亮皇后,我便保护您和您的皇后,直到您子孙满堂。”
李旭脖子一梗:“我不要甚么劳什子漂亮皇后,我要你——”
司虔促狭地笑了:“知道了,司虔定会一辈子做您的伴儿的。”
两人跌跌撞撞地长大,李旭算是守得云出见月明,母家策反一事雪冤之后,日子逐渐是好过起来了些。
春日里草长莺飞,二人常在花园里打发时间。司虔的剑学得极好,便在柳树下就着一截树枝教李旭。李旭身着金丝银线的皇子服制,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端的是皇亲贵族特有的优雅。司虔身形高挑,身着一身紫色的侍袍,束发黑靴,干练又温和。
远远宫女瞧着两个逐渐成人的少年,都要叽叽喳喳一阵,谁说不是璧人。